草地泄水渠在天寒地冻中在过大年的节气中修完了,赵大嚷嚷说:“种地前没啥事了。”漠北村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总算都松了口气。
这时任家大表哥找干爹请假说要去内蒙古那边有个叫白音和硕的地方要账。
我听妈说,白音和硕是一个蒙古人住的村子,离漠北大队大约有一百七、八十里地,这些年大表哥常去那里做活。
妈还说,那里有一个蒙古族寡妇,拖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挺艰难的。大表哥每次去都要帮她家做活,收拾收拾屋子,抹抹房顶,换换炕面,和那位寡妇的关系不错。这次大表哥要走时,我看见他出门经常挑着的家具箱子里放着一对精致的梳头匣子,那是用小腾格里沙漠中一种叫黄花榆的榆木做成的,不用漆,只刷上清油,就是自来的花纹。
匣子是浅黄的,花纹是深红的颜色,就像是黄昏时分层层叠叠的山峦。
大表哥走那天,张老倔去看任三爷。他担着一条腿坐在任三爷枕头旁的炕沿上,一手托着烟袋,一只手抓着任三爷的手。张老倔是个硬汉子,可看见任三爷瘦骨嶙峋的样子,眼珠子好像掉到坑里,腮帮子塌下去已没有多少肉了,张老倔的眼泪也就跟着掉了下来。他哽咽着说:“都怨我爹,那时候还不如不把你们搬这儿来。”任三爷死死地拉着张老倔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快甭这么讲,这都是命。”哥两个哭着说着,说着哭着。任三爷说的遍数最多的是他三个儿子,一个说上媳妇的也没有。后来张老倔看任三爷拉着自己的手松了下来,知道他说累了,于是下了地。他看见炕梢半碗高粱米饭和咸菜碟子,便说:“刚过了年就吃这个?明天我进沙窝子,看能整个山猫不。”漠北人管野兔叫山猫,管家养的不叫家兔也不叫家猫就叫兔子。其实张老倔该知道,任家过年让这些事闹腾的,连个猪也没杀起,豆腐也没做,年糕也没撒,豆包也没蒸,全都是我妈挨着样儿给拿了些,还是腊月二十八那天黑夜给他们送过去的。
张老倔走出屋子,到了院子里还回头瞅了瞅,并抬起手来把满眼眶子的泪水抹掉。
谁成想,这竟是老哥俩最后一次见面。
大概是又过了几天,夜里后半夜落了一场小雪。雪虽然不大,却把漠北村和她南面北面的西辽河、小腾格里沙漠捂得个严严实实,从漠北村望开去,真有银蛇蜡象之感。
一清早,张老倔全副武装,头上戴着大狗皮帽子,身上穿着老山羊皮袄,脚上蹬一双破毡靴,斜背着一杆洋砂炮,奔向了小腾格里沙漠。这些年沙漠破坏得厉害,原来长的那些桦树、杏树、红柳、白柳都没了。我听妈说,那早先可都是一坡一坡一洼一洼的,后来人越来越多了,机关学校越来越多了,总得烧火吧,总得有柴烧吧,于是年年砍年年伐,但沙漠的植被却不能年年长,后来人们连树根都挖出来作烧柴。小腾格里就像是被人脱去了衣衫,只剩下溜光溜光的沙坨子了。
木匠刘三说,听他爷爷说,早先年漠北可是出猎人的地方。那工夫大漠的外面是七扭八歪奇形怪状的老柳树,大漠的里面那沙坨子上也长得密不透风,人想翻过一个沙梁都很费劲呢。大漠中野物也特别多,野猪、狍子、狐狸、狼多得很,兔子就更甭说了。大白天狼就敢进村,用牙叼住猪的耳朵用尾巴敲打着猪屁股,一溜小跑地钻进了沙子。漠北人管狼不叫狼叫猍,管小猪崽不叫猪崽叫小嘎嘎,有一句俗语就是“听狼叫唤还不养活小嘎嘎了呢”,说的是做事情不能听邪,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孙大裤裆他爷爷当时就是个很出名的猎手,远近闻名,特别能码踪,不管兔子、狐狸还是野猪什么时间走过的,他都能看得明白。一次他码着了一只母狼的踪迹,一直码到狼窝。他看大狼不在,就钻进了狼窝,掏出了一窝狼崽子有七、八只,他把狼崽子的眼扎瞎了,又放进窝里去。过了两个月,他领着孙大裤裆他爹孙小辫去抓长大了的小狼崽。没想到等他钻进狼窝,一帮长大了的小狼就扑上来,猎人成了猎物的猎物,狼窝里传出小狼撕咬的嚎叫声。
等孙小辫跑回村子找来人时,一切都过去了,大狼和小狼都不见了踪影,从狼窝里拽出来的就剩一副骨头架子。
漠北村最出名的一位猎人就这样明星殒落了。这件事太血腥忒犯忌,不但孙家就是漠北村的人谁也不愿提起。
现在好了,猎物没了,满大漠看到一只野兔、野鸡都是稀罕事,猎人也自然就销声匿迹了。
张老倔从任三爷屋里出来时说的那句话是一句不能肯定的没有把握的话。
张老倔进了小腾格里。
他背的是一杆漠北人叫做洋砂炮的猎枪,实际的学名应该叫鸟铳。可我还是觉得漠北人叫洋砂炮对。中国人用火铳是用火绳点着药捻子,再燃着枪管里的火药,我后面的故事中赵大嚷嚷他们以及他们的敌对者就都使用了这种武器,还差点儿让赵大嚷嚷毙命。倒是洋人采用扣扳机磕打引火帽产生火星点燃枪筒里的火药,将装在里面的铁砂子打出去。所以洋砂炮这个名称既概括了它的性能又说明了来路,更为准确。
张老倔走进了小腾格里沙漠,静悄悄的大漠连个鸟叫声都没有。白雪皑皑,漫漫大漠,按说,不用说狍子、野猪这样的大一点的野物容易被发现,在那光秃秃的沙丘上就是一只刺猬也容易看得见。
张老倔在白雪覆盖的大漠中走着,他也成了大漠里的一粒沙子。
走进沙漠也就是二里多路,张老倔的眼前突然一亮,那雪地上分明有一溜椭圆的小爪印,那是他久违了的山猫的爪印。他于是麻利地从肩膀上将洋砂炮顺在手里,掰开枪机,一切都非常顺利,这洋砂炮头天晚上就用鸡油擦了又擦,零件没有锈住的。他身体前倾端着洋砂炮顺着野兔的爪印追了过去。后来人们计算张老倔足足跑了有三十里路,他整整绕着二十多个大沙丘转了一大圈。那个兔子好像跟他故意开玩笑,跑了一大圈又跑了回来,回到他一开始发现兔子爪印的地方,然后又绕了两个像剪子股那样的圈子。人们后来分析,张老倔当时一定是气懵了,倔劲就上来了,兔子就是跑到天边他也得把它追上。
那时候他头脑中唯一的思考可能就是,凭我一个大活人还追不上一只兔子?
一直到第二天的晌午,赵大嚷嚷带着几个人码着张老倔的脚印才找到了他。是村里的人看见张老倔出村但看不见他回村担心他出事就报告给了赵大嚷嚷。赵大嚷嚷一听就急了,马上戴上狗皮帽子披上羊皮袄招呼了几个人就找下去了,边走边嚷着:“这冻天冻地的又下了雪,一宿在外面冻坏了可咋整。”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事情比他想的还坏。
在一个大沙丘的阴坡下面,张老倔脸朝下扑在雪地上。夜里没有风,也没有大、小野兽来光顾,一切都是原来的景象。将张老倔的尸身翻过来,没有光泽的眼球惊恐地凸显在眼眶外,眼皮也就无法合上了。嘴巴附近粘上的雪又化成一层冰包裹着脸像一个紫色的冻萝卜。他的身下,血把雪洇成了暗红色。
这位曾经随着四野征战大江南北又越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的老战士没死在国民党军队和美国人的枪炮下却死在了自己的洋砂炮下。
他的双手仍旧死死地握住洋砂炮的枪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