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何婶这两天夜里领着鲁国明在街东的铺子里住，白天回去做饭。也该着出事，巴掌大的黑石镇越不愿意看见的人越容易看见，不知哪会子让张军锋给看见了。这张军锋贼心不死，就尾随着跟了来。晚上刚掌灯的时候，黑石镇街头上有数的那么几盏灯刚亮，张军锋披着一件军大衣骑着自行车就来到鲁家铺子的门口敲门。何婶和鲁国明就像躲在屋里的羊面对门外的狼，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张军锋大概刚喝了酒过来又是砸门又是踢门又是喊叫的，折腾了一阵子，看里面就是不开门只好悻悻地骑上自行车走了。
何婶看张军锋离去，怕他再来，就对鲁国明说：“你快去找你爸，就说姓张的上铺子门口来闹事。”鲁国明答应一声开门飞跑出去。打发走鲁国明，何婶心里还不踏实，怕张军锋马上返回来自己和鲁忠说不清楚，也怕鲁忠耍犟脾气不来，于是也赶忙拽了条头巾披在头上，把门一关，上大车店去找赵大嚷嚷去了。
鲁忠听儿子一说，心中立刻怒火升腾，抄起根棍子就随儿子从家里冲了出来。
那天的事说来也巧，正好县委收发室的老杜骑着自行车驮着老婆去看闹病的老丈母娘回来正从鲁家小铺前的马路经过。那时候的黑石镇街上没有几盏路灯，一般只有有路口的地方电线杆子上才安一盏。整条街朦朦胧胧的，十几米开外看人就模模糊糊的。老杜骑车子刚到鲁家小铺前，就见对面路灯下有人骂着举着棍子冲了过来，那人边跑边喊：“有种的你甭跑，放不倒你我不姓鲁！”老杜一看说：“坏了，还真碰上砸杠子的了。”跟老婆赶忙跳下车子把自行车一扔就向鲁家小铺的门撞去。何婶走时匆忙门也没锁，让老杜一撞就撞开了，公母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屋子，老杜看见柜台旁有条给顾客坐的长条凳子就搬起来当作护身的武器，他老婆脸趴在玻璃窗上一边用手拍着窗户框一边喊救命。
鲁忠听见女人喊救命的声音也没仔细分辨，以为自己媳妇跟张军锋打了起来，也就豁了命地抡着棍子打进屋来。老杜一看这是真砸杠子也就端了长条凳子迎了上去，只听“咔嚓”一声凳子腿就被鲁忠的棍子打断了，凳子也被震落在地上。老杜是个明白人，他估计砸杠子的人都是要钱不要命，于是没等鲁忠第二棍子下来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好汉要啥给啥，只要别要命就行，我身上值钱的就一块手表，别的没有，兜里先有十元钱刚才去看我闹病的岳母留给她了。”鲁忠一听话不对，抡起的棍子也就停在了空中。
这时何婶领着赵大嚷嚷也赶到了。何婶进屋就把电灯拉亮了，赵大嚷嚷惊呼一声，“这不是县委的老杜同志吗？快站起来说话，这事闹的。”县委收发室的老杜也认出了赵大嚷嚷一边喊住自己还在喊救命的老婆一边赶忙站了起来，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老杜说：“我听说最近街面上夜里不消停，以为碰上抢劫的了。”鲁忠说：“对不起，我把你当成姓张的活牲口了。”大家又说了几句世道混乱让人提心吊胆感到不安全的话。
老杜指着赵大嚷嚷跟他老婆说：“这就是我回家跟你提到的漠北来的那位贫下中农兄弟，昨儿个在县委大门口可震了。”老杜又对赵大嚷嚷说：“赵兄弟，我看你这人不错，在县委门口和红卫兵那几句话我佩服你。这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打不成交，这样吧，明儿个再上县委的时候我帮你找个人备不住说话还管点用。”大家都各自回去，鲁忠临走时又把屋门和窗户检查了一遍才走。
赵大嚷嚷第二天按老杜说的一上班的时间就去了县委，他这次去觉得许多人对他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有几个人见到他还点了点头说了句“老赵来啦”的话。还有的人指着他给别人介绍说：“他就是红卫兵在大门口批斗袁志书记时上前呛红卫兵的贫下中农。”收发室的老杜也老早就来到门卫室，看赵大嚷嚷到了赶忙让座，又倒了杯白开水放在他面前。老杜同另外两个人说：“我想让这位兄弟见一下周部长，现在也就是周部长说话人们还听点。”那两位同志也随声说：“现在可县委、县政府院没几个人说话能有人听了，都是靠平时的威信和良心办点事吧。”
老杜领着赵大嚷嚷走进一栋平房，指着第五个屋子悄声说：“那就是周部长的办公室，你敲敲门，他让你进你再进。”然后又补了一句：“他刚进的屋我看见了的，你跟周部长说话不用藏着掖着的咋想就咋说，他也没官架子喜欢直说直道的。”说完，老杜就回收发室了。
赵大嚷嚷走到第五个办公室的门口举起巴掌拍了两下，就听屋里有人说了声“请进！”赵大嚷嚷推门进屋，看见办公桌的后面坐着一位瘦削的高个子的人正拿着一只铅笔在一本摊开的书上边看边划。他抬起头，炯炯有神的一双大眼将赵大嚷嚷扫了一下说：“嚯，农民兄弟，有事？从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赵大嚷嚷说：“我姓赵叫赵大嚷嚷是漠北公社漠北大队的，我来两、三天了，是因为你们县群专把我兄弟赵老蔫给抓来了，我想找县里领导给管一管，为啥不分青红皂白地抓我兄弟。”周部长注视着眼前这个漠北汉子，看上去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周部长说：“县群专抓的人你找县群专啊，怎么找到县委组织部来了？”赵大嚷嚷说：“周部长，我也知道不该找你，县群专乱抓人我找他们他们不给解决，我寻思就得找一个能管他们的人，找谁呢，县委书记县长都打倒了，我昨儿个在大门口还看见县委书记正挨红卫兵批斗，我看昨儿个那阵势县委书记说话还不如我个庄稼人说话顶用呢，书记县长我找也没有用，不少人说就你周部长凭着早先的威信说话还管事，所以我就找你来了。”周部长让眼前这位乡下人的直率逗乐了，他“哈哈”一笑手向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椅子一伸说：“那你就坐下说说。”
赵大嚷嚷就坐在椅子上，真的不藏不掖地把赵老蔫被抓前前后后细细致致地说给周部长听。周部长开始还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可越听越皱起了眉头。特别是听到曹树林去赵家****杨三结巴媳妇，让回家的赵老蔫打伤，曹树林送进县医院疗伤，赵老蔫抓进县群专时，他坐不住了，打断了赵大嚷嚷的叙述问了一句，“这个曹树林回去你们大队没管制起来？”赵大嚷嚷也是一愣反问道：“他是你们县里派回去劳动锻炼的干部谁能管他？”周部长问：“那是谁说的？”赵大嚷嚷说：“曹树林他叔丈人过去是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管委会主任，他在大会上宣布的，还让他协助大队搞宣传呢。”周部长又问：“你们大队现在谁的主任？”赵大嚷嚷脸红一下说：“我将就着干呢。”周部长说：“那我告诉你，曹树林因为道德品质败坏去年五月就己经双开除交由当地劳动管制了，他是个坏分子怎么回去又兴风作浪了呢？这一定是哪一个环节出了漏洞让他钻了空子！”周部长两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说：“主席诗词里写得好啊，‘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说得真是好啊！”然后他又走到办公桌后说：“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说完，他坐在椅子上对赵大嚷嚷说：“你的事我还真得管一管，因为和我们以前工作做得不实不细有关。”周部长拿起了电话。
“喂，我姓周。”
“哈哈，现在哪里还有部长，到处是战斗队、司令部，有枪就是草头王，我现在成了化外之人喽，连个战斗队队员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我还能指示你？你能接我的电话也就不错了。”
“哎，咱们说点正经事，你们那里这几天从漠北抓了一位名叫赵老蔫的人？对，是漠北公社漠北大队赶大车的车老板子。”
“抓时你没在家？哦，是办公室主任安排的，对，是打伤了两个人，可是你知道你们送医院治伤的那个人的具体情况吗？不知道？两个人是在什么地方被打伤的吗？也不知道？”
“那我再问你，你还记得曹树林这个人不？记得就好，怎么处理他的你还记得不？哦，我想起来了，处理他那次你正好和书记下乡没在家。”
“哦，处理的文件和材料你看到了，对，这是一个道德品质极其败坏的人，是的，是的，你在材料上都看到了，他走到哪里****妇女到哪里，对，你都想起来了，在塔子沟他搞的那个姑娘还和一个四不清的案子整到了一起，性质非常严重。”
“是的，当时立会商量对他的处理意见时本来还有一个更严厉的意见，把他们和那个贪污腐败分子一同绳之以法，还是咱们那位同志要网开一面，没追究他刑事责任。”
“什么，你说什么？哦，当时的处理意见有，由当地生产大队劳动管制劳动改造，是，是个地地道道的坏分子，对，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让他蒙骗了，他回去说组织安排劳动锻炼，对，就差一个词。”
“你们送到医院疗伤的就是他，是荒唐可笑，让你更可笑的是他这次是在赵老蔫的炕头上****一个邻居的女人让赵老蔫打坏的，什么，这得问你们具体办案的同志，哈哈，这类荒唐的事不是我说你们，你们干的还少吗？”
“我什么意思，办案的事我不能干涉，赵老蔫是一位老实巴交的贫下中农，这件事事出有因，有具体场合，你们按政策处理吧，什么？你要听一听基层意见？那也好。”
“是的，现在这个派性斗争简直无孔不入，但大原则我们还得要把握，我们总不能欠人民欠得太多了。”
周部长撂下电话又恢复了他先前的神态，严肃又不失温和，让赵大嚷嚷有一种亲近又敬畏的感觉。周部长对赵大嚷嚷说：“你弟弟的事，我那位同志说了他要亲自过问，但现在有些事情难办就难在派性斗争掺和到里边，现在辽河县两派斗争越闹越激烈了，一些人把党纪国法扔在一边，他们只有派，办起事来没有标准没有原则只有派性，真是乱套了。小赵啊，你回去再找一找公社，基层的意见是很重要的嘛。”赵大嚷嚷说：“对，用我们漠北的话就是‘不能隔着锅台上炕’，公社群专的人先就有说法的。”赵大嚷嚷这句话说得既形象又靠谱，把周部长都说乐了。
漠北这地方的人们解放前住的房子大多是马架子和地窨子，屋子的结构非常简单，开门进屋就是锅台，锅台的里面是炕，炕和锅台之间有一道叫阍台子的小土墙把做饭的锅台与睡觉的炕隔开，所以上炕必须得经过锅台才行。后来漠北人就拿这句话打比方，说是办事得有个顺序有个规矩。
赵大嚷嚷临离开周部长办公室时，弯下腰给周部长作了一揖，他觉得周部长是他见到过最大的最公正的最好的官也是他最佩服的官，周部长也从办公桌的后面走到前面来和赵大嚷嚷拉手告别，他觉得他眼前这位农民既没有一些农民那样的猥琐的举动，又没有一些农民那种无知愚笨的举止，比起一些城里人更大方光明磊落，他心里很喜欢这个年轻的庄稼人。
赵大嚷嚷谢过周部长走了，周部长电话中的话和与他交谈的话让他心里敞亮了许多，他觉得赵老蔫的事有望得到解决了。他回到大车店，看见木匠刘三来了。刘三说：“公社袁书记找你，让你回去。”赵大嚷嚷说：“我这儿的事一件透亮的没有，我咋回去？”刘三说：“那也得回去，公社袁书记都急眼了，公社完不成公购粮任务，他也让县粮食局好个训了。”
那个时代生产大队秋天打下粮食来得往公社粮站交公购粮。公粮就是地税或地租，生产大队要根据土地亩数向国家以交纳公粮的方式交税。购粮是交完公粮再按土地亩数向公社粮站卖粮，以确保全国各行各业的吃饭问题。这种公购粮制度对生产水平低下的计划经济确实起到了稳定的作用，但各生产大队都不愿多卖购粮，因为把公购粮一出，剩下的才是社员的口粮，都知道青黄不接挨饿或四处跑借粮是啥滋味，赵大嚷嚷当时说的“磕头跪炉子也要把粮食借回来”的话确实反映出没粮食急需粮食的心理。现在打完场正是省里催地区，地区催县里，县里催公社，公社催大队的时候，袁革书记当然是最着急的时候了。
赵大嚷嚷听刘三说完又说：“那我先回去一趟等把家里的事处理完再过来，走之前我还得上鲁大爷家一趟。”
赵大嚷嚷又去了鲁家，让鲁国明去铺子里把他妈找过来。何婶来了，鲁忠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像见了仇人似的。那天晚上和县委老杜闹误会，鲁忠反倒觉得何婶和张军锋的关系没断，要不他咋跟踪找下去呢？鲁富贵让孙子去外面玩一会儿，对儿子、媳妇也对赵大嚷嚷说：“都不是外人，鲁家赵家啥关系？生死之交，那比亲哥兄弟还亲哪！大侄子，我们鲁家的事也是你们赵家的事，你忙着要回去，你有啥想法就说一说。”
赵大嚷嚷瞅了瞅鲁忠和何婶说：“大爷让我说几句，我就说说我这几天的想法，我还是那句话，嫂子不管做啥事她都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爷俩早点出来，哥你这么不依不饶的有劲吗？再说嫂子，我哥他想置口气，想把张军锋那个活牲口告倒了，我哥让你把经过写出来就是写个上诉材料用来告张军锋的。是，大人有大脸小人有小脸，可这事纸能包住火吗？要真能把张军锋那活牲口告倒，我看写份材料也中，给鲁家赵家都出口恶气。”
何婶用祆袖子捂着脸放声大哭，她要走这一步心里有多难，简直是让她死一回。她哭着哽咽道：“让我咋写啊，那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哇，要是传出去我还活不活啊！”赵大嚷嚷的确也没什么好办法，一个是让仇恨迷住了心窍就想置对方于死地的男人，一个是把身心都贡献给这个家庭而这个家庭又要把她当作炮弹去牺牲的女人。赵大嚷嚷说：“哥，嫂子，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该咋着你们核计着办，我大爷岁数也不小了，你们要是让老人消消停停地活着就甭再闹下去了。”
何婶站起身瞅着鲁忠牙一咬说：“我写，我写给你！”说完摸起头巾把头一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赵大嚷嚷对鲁忠说：“哥，不是我说你，嫂子那一步是走错了，但她愿意那么做吗？那不都是让人逼的吗？不是为了救你们爷俩早点出来吗？是，你想整倒张军锋那个活牲口，兄弟我一块儿跟你整去，你说是打官司告状，兄弟我跟你一块儿去告，你说真刀真枪跟他打，兄弟我跟你去一块儿打，可你这么逼一个妇道人家，我是觉着不对头。”说完，赵大嚷嚷对鲁富贵说：“大爷，等我把漠北大队的事办完了，立马就回来，放心，我哥我嫂子没啥大不了的事。”
说完赵大嚷嚷就去大车店找上木匠刘三，两人一起回漠北大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