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过早饭袁革书记赶忙去公社,骑上马屁颠屁颠地去县里了。临走时他看见公社院子前面大杨树干枯的树枝上落了一群黑色的老鸹,他骑上马那一刹那间老鸹们还“哇哇”地叫了两声,让他有一种不吉利的感觉。在路上他就琢磨,听粮食局新上来的头头说话那口气去也得挨训,那就放在后面,先去群专领赵老蔫。县群专的头头明确说让漠北公社去领人,先办这件事会顺当些。果然他去后,县群专的头头跟他说:“经过我们对案件的核查,第一,贫下中农赵老蔫同志打的曹树林是双开除的坏分子是阶级敌人。第二,贫下中农赵老蔫同志打伤人是制止坏分子正在作案中发生的,据查坏分子曹树林本次****的妇女也是贫下中农。第三,本案进一步清除了暗藏的阶级敌人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又一伟大胜利,其中贫下中农赵老蔫同志阶级觉悟高协助破案做了许多工作,要按公出对待,从离家开始到现在连同休息日每天由大队补助一个劳动日,由公社负责报销相关医药费。”袁革书记在县群专接待室见到了赵老蔫,并代表漠北人民公社和漠北大队对县群专迅速破案表示钦佩和感谢。县群专的头头非常谦虚地说:“没啥没啥,都是革命工作。”并和袁革书记和赵老蔫都亲切地握了手。
到了县群专的外面,袁革书记问赵老蔫说:“咋样,上医院看看去不?”赵老蔫摇摇头说:“不用,没啥大事。”袁革书记说:“那就好,你快点回去吧,你哥急得屁股眼子都冒烟了。县群专的处理意见我会打电话告诉你哥的。”看赵老蔫三步并作两步走地往家奔去,袁革也带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粮食局。
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县粮食局的头头非但没有训斥他,反而把他好个表扬,说他袁革书记执行革命任务最坚决,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觉悟最高,漠北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中取得的胜利成果最显著。说了半天袁革才明白,闹了半天全县七个公社他漠北是第一个完成公购粮任务的,其它公社有的连一半还没完成。袁革书记傻子似地坐在椅子上,事情的结果让他喜出望外,然而这一会儿他却乐不起来,心里酸溜溜地他直想哭。
袁革这个人从部队转业回来真想好好干一番工作,尤其是当了漠北人民公社的书记以后,他事事都按上边的要求积极主动地去干想争上游,但每次完成一件工作后他都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他心里一想到为这些工作他费尽心机去做,让赵大嚷嚷骂他不讲情义,他现在倒觉得还不如有人训斥他一顿心里更好受些。
但别管怎么想,去县里这一趟,两件事对上对下都好交待了,他还是感到轻松了许多。
赵老蔫出了黑石镇就像只放出笼子的鸟,蹦高尥蹶地往回跑。进了自己家的院子就喊:“哥,我回来啦!”等他进了屋,赵大嚷嚷没再多问只说:“你回来先歇歇,然后去于家窝铺看看你老丈人,他这回病得挺厉害的,在那多待两天,再把你媳妇接回来,大轱辘车先让刘三赶着。”赵老蔫吃完中午饭就一溜烟地去了于家窝铺。受罪的人用漠北人的话讲就是皮实,是比较顽强经折腾的意思,于大下巴发了几个昏又巴结过来了。于大下巴是个明白人,赵老蔫去了两天,他就撵着小夫妻回去,所以赵老蔫和于桂云就回家了。从赵老蔫的口中于桂云才知道家里这些天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回到家她这一通收拾炕上地下扫了好几遍,把曹树林和杨三结巴媳妇用过的被褥重新拆洗了。她掀开酱缸看见一只大蓝花瓷碗还在酱上插着,猜想半天也就知道这碗的主人和杨三结巴媳妇过来的目的了。于桂云把那只大蓝花瓷碗拿出来吐了好几口唾沫,顺着院墙扔到大道上,又把酱缸里上面的一层酱也刮出来扔到大道上。吴疯子正好转悠过来了,他用摔碎的一块蓝花碗片盛上一点扔在道上的酱用手抠一点放在嘴里吧叽两下说:“好吃,香。”就拿着跑了。
事情过了多少年后,杨三结巴媳妇跟好不错的亲戚说:“酱没偷着还失了身真不合算,原以为是赵大嚷嚷呢,可后来一亮灯一看是死鬼曹树林,我当时就恶心得差点吐了,要是赵大嚷嚷我也不那么哭。”
赵大嚷嚷看家里外头一些事办得差不多了,想到按协议该给靠山屯送黄豆了。他眼盯着人们把一袋袋的黄豆过了秤记了数,又眼盯着大家把黄豆一袋袋地装上车。
第一趟车,赵大嚷嚷说他得亲自去。他把当大车老板子时的那身行头都掏了出来,大狗皮帽子、大绵羊皮手闷子、山羊皮大氅、高腰毡疙瘩,虽然天并不十分冷,但重车出门又走的沙漠中的路防止打野盘睡在山上。夏天借粮的时候翠花婶就说要跟送粮车去舅舅家住几天娘家,这回也就定下来要跟车走。孙大裤裆也要去,他说:“都结婚这些年了,还没看着舅丈人家啥样,这回有方便车这么好的机会一定得去。”翠花婶尽管心里不愿意让他去,但孙大裤裆又找了赵大嚷嚷,赵大嚷嚷也同意了,翠花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找了于桂云,让于桂云每天给她们家喂喂鸡喂喂猪,把毛驴牵到赵家经佑着。孙大裤裆又杀了两只小鸡,褪了毛收拾干净了,算是给舅丈人带的见面礼,庄稼人哪有什么金贵的东西。
送粮车队出发了,赵大嚷嚷骑着马跑在前面。木匠刘三赶着大轱辘车走在车队的前面,翠花婶和孙大裤裆坐在大轱辘车上,后面还有四辆牛拉的花轱辘车。车队在“叭叭”清脆的鞭声中,在车老板“驾驾”的吆喝牲口的声音中驶出了漠北大队。
车队进了小腾格里,马和牛拉着就吃力了。有时车轱辘陷在囊沙里,人们就得集中起来,扒沙子的扒沙子,推车的推车,还“一、二”“一、二”地喊着号子,让寂静空旷的小腾格里着实有了点活气。赶大车使马,木匠刘三照赵大嚷嚷差远了。有时赵大嚷嚷看刘三把车赶不上去,便跳下马,把马缰绳丢给刘三。赵大嚷嚷跳上车先把滑杠一拉,然后用力地喊“驾驾”,同时把滑杠猛地一撂,手中挥起大鞭在空中“啪啪”接连打两个响鞭,只见四匹马躬起腰蹬起腿然后一支箭似地把车拉上沙岗,把个刘三佩服得直拍巴掌。翠花婶抿着嘴笑,孙大裤裆直伸大姆指,嗨,男人嘛,就得有股子豪气。
静悄悄的大漠空旷的沙山山谷,漫漫黄沙,若隐若现的道路,竟然还有这么一股子活气,也许这蔚蓝蔚蓝的天底下的大漠中就这么一股子活气。我想当时如果坐在飞机上向下俯瞰,这一小队车马只能算是古老大漠中蠕动的一只或几只漠北人叫做花大姐的瓢虫。傍晚的时候赵大嚷嚷他们到了治沙站,把治沙站那两位看沙子的人乐得不得了,屋里屋外跑着帮忙安置,漠北大队借粮还粮都住在这里,两个看沙人像盼过年似地盼着他们。吃过晚饭,赵大嚷嚷和看沙人商量一下把仅有的一铺炕让给了翠花婶和孙大裤裆,别人都打地铺。赵大嚷嚷说:“操,谁要是有意见,那你下辈子也脱生个女的。”人们哈哈一笑了之。赵大嚷嚷自己穿上他那身车老板子的行头睡在车上,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个什么事对谁都不好,把人们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尤其是孙大裤裆一夜跑出去好几趟去问寒。
静悄悄的大漠掩在朦胧的月色中,黑黝黝的,只有稀疏的星星在翠色的天幕上眨着眼睛。赵大嚷嚷躺在拉黄豆的车上,心里觉得踏实,他明天可以如约把黄豆送到靠山屯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放亮,车队就早早地出发了。后半截路比前半截也好走些,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车队就到了靠山屯。翠花她娘舅王主任这人开通有外面儿,看赵大嚷嚷亲自带队来还黄豆,他把大姆指一伸说:“你呀,一诺千金,你真爷们儿,我交朋友就交赵兄弟这样的!”他马上安排队里杀了一口肥猪说是犒劳漠北的客人。当天就把车卸了把黄豆入了库,赵大嚷嚷第二天起早就领着车回漠北了,他们还得再送一趟才够数。翠花婶和孙大裤裆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要多住两天等下趟车再回去。
翠花婶娘舅靠山屯大队王主任这人是远近闻名的铁算子,人家说他眼毛都是空空的,按漠北的话说就是个横草不过的手,意思是办事过于精细,但他算大账,又从不抠抠搜搜的。翠花婶给靠山屯办了这么大个事,他自然心里有数而且要有所表示。他给翠花婶做了一条青条绒旁开口的裤子一件紫红色灯芯绒带大襟的夹袄,给孙大裤裆买了件深灰色的粗呢大衣,把个孙大裤裆乐得半夜还要起来摸一摸。翠花婶嘲讽他“穷汉子得个驴,黑天半夜数毛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