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去鲁富贵家因乌云母子的到来耽搁了一天，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又早早地去了干爹家，我说：“干爹，这回该走了吧？”赵大嚷嚷说：“走，可该走了。”我这人从小在漠北长大，很受漠北一些道德观念的影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是其中之一。我忘不了我回来的时候鲁富贵老人的嘱托和那种期盼的眼神，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正经事，催促干爹赵大嚷嚷快去鲁家帮助让鲁忠何婶和气了就成了我的正事了。
我和干爹拾掇要走，我说：“这回没人来了吧？”话还没撂下，院子里响起杨三结巴的声音：“老，老赵大兄弟在，在屋，屋吗？”赵大嚷嚷应了声：“我在！”杨三结巴的脚步声还伴着“嘎哟嘎哟”的鸡叫声进屋了。杨三结巴一掀门帘进了西屋，他手里提着两只大公鸡，公鸡的翅膀和爪子都用麻绳绑着。杨三结巴说：“大，大兄弟，我早，早就想过，过来看，看看你。”赵大嚷嚷忙用手拦住他说：“三哥，你还用这样，咱们邻里邻居的多少年了，你还用这样，不行，这成啥了，你快拿回去！”杨三结巴说：“别价，兄弟，这是，是你哥我，我一点心，心意，上，上回，你嫂子把，把人丢，丢你们家了。”赵大嚷嚷说：“三哥，那话不要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杨三结巴说：“不，不，我偏要说，你，你嫂子知，知道你，你们都，都不在家，就，就寻思过来看看，谁，谁知道那，那不，不是人的东西，赶，赶上了，还，还让老蔫兄弟受了罪。”赵大嚷嚷说：“三哥，快别说了！”杨三结巴说：“不，不，我咋不说，那，那事搁谁家，谁不硌应，你，你看，你们啥，啥都没说，要，要搁，搁别人，不撂下几百子，能，能让让你走人？”杨三结巴说的“硌应”，是漠北的方言，意思是讨厌或厌烦的意思。赵大嚷嚷说：“行，行了，三哥，你们这份心意我领了，嫂子的胳膊也让老蔫打伤了，你拿回去就算给嫂子补身子吧，算我们的你拿回去吧！”杨三结巴说：“兄，兄弟，你，你往，往后还认认我这个哥哥不，认，你你就收下，你你你不收下，我我我心里过，过过不去！”
两个人正在你递过来我推过去互不相让的时候，忽然听到东院曹家喊叫吵吵地好像很多人打起仗来。
赵大嚷嚷和杨三结巴赶忙走出屋去。这时赵老蔫和于桂云已经站在院子里了。看见赵大嚷嚷他们出来，赵老蔫向他哥走了两步小声介绍说：“那院好像来了两个外地人要进屋，老曹家人不少，不让进屋正吵吵呢。”
东院争吵的声音很大也很激烈，就听一个说：“你个不要脸的，你偷了人家的汉子，你还有脸找上人家的门来！”这是曹树林媳妇的声音。就听另一个女人说道：“我偷你的汉子不假，那要怪你没本事，怨你看不住自己的汉子，我那也不是偷，我们两厢情愿，他愿意我也愿意。”就听曹树林媳妇又说：“他愿意你愿意我不愿意，你们快点给我滚出去！”这时又听到几个男人也掺和进来。
“趁现在还都说好听的呢，你们赶紧走吧！”
“嗐，你听我说，我们不是来打仗的，要打仗我也会，就是这孩子她不是非得要看看他嘛，这大老远的，我也不愿意来呀！”
“快说说，可别再吵了，啥光彩事，还嫌丢人不够咋的。”
“我们那时候是把他当县里大干部看了，谁知道他还干这事，我闺女那可是黄花大闺女呀！”
“你们要赖这儿咋的？滚不滚！”
“我得听我闺女的！”
接着就是推推搡搡的声音。
漠北人家邻居间的伙墙都是一人来高，刚好把人的视线挡住。赵大嚷嚷在院里听不下去了，这曹家和赵家虽有过节，但这不是赵曹两家的事，他是漠北大队的当家人，能听着不管吗？于是赵大嚷嚷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走进了曹家的院子。
曹家满院都是人，不知道啥时候曹树林的两个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还有魏家不少人都来了。这次他们结成了一个统一战线，对着的是一个大个子老头牵着头毛驴，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那女人年纪不大，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岁上下，个子不高，长得挺粗实的，大方脸盘子，有点赤红脸，大眼珠子粗眉毛。上身穿一件花格夹袄里面套着件青棉祆，下身穿一件灰颜色的单裤套着棉裤，脚上穿一双普通农家姑娘穿的青条绒面的千层底的家做布鞋。孩子用一条棉被子包着只露个小脑袋。那高个子的老头上身穿件灰棉祆用条青布带子扎着腰，下身穿着一条大裤腰缅裆的青棉裤，扎着裤腿，穿一双实纳帮子布鞋。
这父女俩的衣着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辽河流域比较标准的穿着。小腾格里地区由于地上是沙质土不费鞋底费鞋帮，于是女人们把穿烂了的衣服碎片在屋里的墙上一层一层地粘成袼褙，再根据鞋样子剪成鞋帮，一针一线地纳上，就成了实纳帮子布鞋。
赵大嚷嚷进院一打量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因为他在县委周部长办公室周部长打电话以及和他说到曹树林的情况中，他对曹树林在塔子沟作的孳有了大致的了解。于是赵大嚷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地向院子里的人们问道：“咋的啦，这么吵吵嚯嚯的？啥事也用不着这阵仗呀！”真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赵大嚷嚷进院一搭话，争吵的就全都停了下来。赵大嚷嚷先面对牵驴的高个子老头：“你们是打哪儿来的，有啥事？”
那牵驴的高个子老头就一五一十把话说了。
来的人正是塔子沟公社塔子沟村的梁豁牙子和梁秀秀。前面没说，这梁豁牙子也不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年轻时也爱和人打架斗殴的，一次还让人打掉了两个门牙，于是就落下梁豁牙子这个名声。塔子沟村的人说他“梁豁牙子去赶集拿着萝卜当甜梨”，是说他好坏分不出来。那回跟四清工作队队长没找出啥甜酸来，梁秀秀的事他就认栽了。
梁豁牙子说，自打曹树林离开了塔子沟，他闺女梁秀秀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她姑她姨都说她做她的工作让她把孩子打下来然后再找个人家，梁秀秀坚决不同意，说她这辈子跟曹树林做不成夫妻当不成他的媳妇她就守着他的孩子过，不管生下男的还是女的她都这样。后来家里只好依着她把孩子生下来了，你还甭说，生的是个小子。梁秀秀给这个孩子起个名叫小林。这不，都小两岁了。一天梁秀秀这丫头说不上来了哪股风非得要抱孩子认他爹去，全家人都不同意，说这件事本来不是啥好事丢人现眼的，再加上道远六、七十里地呢！可梁秀秀这丫头说啥也不干就认准一门了，看全家人不支持，就把绳子搭在梁柁上，寻死觅活地闹好几次了，没办法哪，这才送她们娘俩出来，光她们自己出来不放心啊，我就送她们来了。
在我们塔子沟都知道这个曹树林是四清队的干部是辽河县的大干部，可没人知道他家在哪儿？就这样我牵着毛驴驮着她们娘俩先找到县里，可那四清工作队早就撤了，那县委正经事也没人管了呀，还真不错，到啥时候都有贵人。一位姓周的大部长接见了我们。人家那是多大的官儿呀，可见着我们一点官儿架子都没有，还给我们倒热水喝。人家周部长听我们一说就知道了。他跟我们说，曹树林因为犯了错误已经不是干部了。人家那大的官儿也劝我们家秀秀别再找曹树林了，说曹树林现在情况不忒好。可梁秀秀忒倔了，这点倒是随我，我就倔。梁秀秀说，好也罢歹也罢非得见上一面才甘心，要不死也瞑不上目。就这种情况，人家周部长才告诉我们曹树林家的地址。
嗐，谁知道哇，你们这地方这么难找，还净些老沙套子。我们刚一鸡叫就从黑石镇，啊不，你看我这嘴，都改红石镇了，就出来了。我们住的是大车店，那大车店的经理也是个好人。他跟我们说，漠北大队他知道，他们大队也常来人。还说你们漠北大队有个姓赵的叫赵大嚷嚷的主任干啥挺嘹亮的，挺开通挺仗义的，如果有个为难着窄地就让我找赵大嚷嚷。我寻思，这都是个人事，用不着经官动府的，那赵主任再不起眼也是一队之长，惊动人家干啥。到了你们村子口碰见一个孩子一打听，他就指了这家。你看我们大老远来的，一进院就见有几个人不是在院门口商量什么。看我们来了，就问我们啥事，我们一说，听我们要看人就说啥也不准我们进屋。这在院子里吵吵有一顿饭工夫了，这也不是个法子呀，不行，我真的得找那位赵主任去了。
这梁豁牙子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总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闹得差不多了。赵大嚷嚷上前一步说：“我就是赵大嚷嚷，你不用找，我就住这西院。你们的事我听明白了。”他思忖一下对旁边一个年轻人说：“魏江，你去把你爹请过来，就说我也在这儿。”魏江答应一声去了。魏江是魏反修他哥，今天老魏家人在这儿也不少。
原来这几天曹树林的形势不太好，一清早曹树林媳妇就把曹树林大哥、二哥还有魏家哥几个叫过来，商量曹树林怎么办，是在家找先生看还是送县医院。一听是给曹树林治病花钱的事女眷们也都跟来了。在屋里说话怕让曹树林听见，就上院子大门口去说。刚好梁豁牙子父女到了，刚一搭话，曹树林媳妇就和梁秀秀吵了起来，这曹魏两家的人也越聚越多。
不一会儿工夫，叫了一阵子魏永红的魏金山披着一件小大衣来了。魏江大概把整个过程人和事都跟他爹说了。他进院先瞅了瞅魏家的人大声说道：“都在这干啥，这是老曹家的事，你们在这瞎掺乎啥？”魏家的男男女女听魏金山一说话，都蔫不叽地出了院子，魏金山还真有点虎老雄风在的样子。看魏家的人走了他才把头转向赵大嚷嚷说：“你找我？”赵大嚷嚷马上回道：“不是我找你，他们爷俩是来看曹树林的，你看都在院子里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曲子，我寻思只有请你过来拿个主意他们肯听，所以让魏江去把你请来。”
两个人说话都挺有分寸的，魏金山没称“赵主任”只说“你”，说“你找我”潜台词是因为你找的我我才来的。赵大嚷嚷回答说“不是我找你”接着说是“曹树林”没按亲戚“侄女婿”说话，特别用了“请”字，都让魏金山心里舒坦。曹树林现在在魏金山眼里就是一泡臭****，所以说话间就算是这两个对头过了一招。还是赵大嚷嚷主动些，他上前一扯魏金山小大衣的衣袖，两个人就去离人群远点儿的墙角嘀咕了一阵子。不一会儿两个人又回来，魏金山就对自己的侄女说了，“人家大老远地来了，看就看呗，他现在一个瘫巴喇子有啥不让看的？要我说她把他接走才好呢！”曹树林媳妇听叔叔的话也就不再坚持了。曹家来的其他人也都是些晚辈，听魏金山一说，也就都把门闪开，让梁秀秀抱着孩子推门进屋了。
曹树林躺在炕上，这一消瘦倒有了人样了，过去尜的部分都消下去了，只是身上也没有多少肉。盖着被子，闻着都有一股子臭味。梁秀秀他们在院子里争吵的话，曹树林在炕上听得一清二楚。他做梦也没想到他曹树林人世间还有梁秀秀这么一位红颜知己，还有一位和他曹树林讲情讲义的人。
这梁秀秀进屋首先把棉被子解开，把孩子抱在曹树林的身边说：“是个小子，我说给你生个小子就生个小子，我没经过你给他起了个名儿叫小林，为的是记住你。”那孩子说来也怪，在外面总是啼哭，放在曹树林的身边就止住了哭声，而且瞪着一双黑眼珠望着曹树林的脸。梁秀秀忍不住抱着曹树林的脑袋嚎啕大哭：“都是我害了你呀！都是我害了你呀！受这样罪的不该是你，该是我呀！该是我呀！”曹树林这时也是满眼是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失去血色的脸庞和干涩的嘴唇留下了梁秀秀的泪水和唾液。梁秀秀的哭声惊动了孩子，孩子也大哭起来，三个人两个大的一个小的哭作一团。
屋外院子里的人们听着屋里的哭声也都把脸背了过去。赵大嚷嚷心想，曹树林坏了一辈子落魄到这种地步还有这么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地想着他哭着他也算值了。
曹树林抬起瘦骨嶙峋的胳膊用鸡爪子似的手给梁秀秀抹着泪水说：“秀秀，你走吧，咱俩有情无份，现在我这样子，我媳妇伺候我挺好的。你要对我好，记在心里，马上回去吧！你对我的情义都放在儿子身上吧，把小林养大了让他成人，我在阴曹地府也满足了。”梁秀秀不住地点头“嗯”着，又把脸蛋儿在曹树林的脸上贴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擦了擦眼泪，把孩子重新用棉被包紧，又从衣兜里掏出二十元钱塞在曹树林枕头底下，这才抱着孩子出了屋。
这工夫曹家院门口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许多人那眼神透着惊奇与不解，还有些人像是见到怪物似地打量着这父女俩。赵大嚷嚷对站在院门口的孙大裤裆和翠花婶说：“在你们家做点饭，让人家吃了晌午饭再走，把毛驴也喂喂，人家大老远来的，谁没个出门啥的，往后大队给你们算。”魏金山抬头瞅了瞅赵大嚷嚷，那眼神中分明是一种赞许的目光。翠花婶噘了噘嘴不太乐意，但这是赵大嚷嚷的吩咐又不好回绝。孙大裤裆瞅瞅自己的老婆没有明显地反对，也就上前打招呼，帮助梁豁牙子牵驴去了，看热闹的人们也逐渐走散。
这时候曹树林他大哥跟他二哥嘀咕两句然后紧走两步追上赵大嚷嚷悄声说：“赵主任，我们哥俩商量了能不能把那孩子留下，那是我们曹家的血脉，赵主任，我们哥俩都是丫头片子，老三这又没生养，这还是个小子，放我们这儿养着，赵主任你说句话。”赵大嚷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操，你这说的也叫话？她一个闺女家啥都不要了，拚死拚活地才把孩子生下来，她图希个啥，你们还要打她孩子的主意，你们这也能说得出口，操，也干点人事！”
曹树林他大哥立刻把脑袋缩了回去，臊眉耷眼地说：“我们也就是想想，主要还是为孩子着想。”赵大嚷嚷立刻又顶了回去：“操，你们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我要一点头你们都敢动手抢，你们那点花花肠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完赵大嚷嚷突然又转回身去跟曹树林媳妇打声招呼说了声“我进屋看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