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天吃了两顿猪肉炖粉条子，真让漠北这帮小青年消受不起。平时在家常年吃的是玉米碴子咸菜条，这回冷不丁地连着吃上大油水的饭菜，肠胃一时接受不了这种现实。它们还像往常那种节奏蠕动的时候，那大油大肉那滑溜溜的粉条已经通过惯性运动快速下移了。
漠北的人们那时还没有专门的厕所，大人孩子大小便一律上房子的后面，当时人们在屋里说话，如果有谁说“我去一趟房后”，大家就知道他不是大便就是小便去了。那时人们大便完了不用手纸，只用一根小棍子或土坷垃将屁眼一刮一蹭就得了。我记得还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漠北村来了一个戏班子。演的是什么戏也不清楚了，只记得一个小丑模样的人，头戴一顶帽翅像月饼似的乌纱帽，身穿一件黑圆领的大红袍，双手端着玉带，蹦蹦跳跳地上场了。他自我道白的词中有一句，“拉屎不刮腚，二拇指一抿擦，脏官”。所以我想，这茅厕文化大概也很有历史很有讲究，大概刮腚要在擦腚之前了。漠北人在这方面好像挺有文化，他们说，不能用纸揩腚，纸是圣人使用的圣物，绝对不能接触肮脏的地方。这下子可麻烦了，小浴池里上哪儿去找小木棍儿和土坷垃哟。那就逮着啥用啥吧，有用浴巾揩屁股的有用毛巾擦腚的，就是没有用自己衣服的。小浴池里除了普通蹲便外，还有两个高级的坐便器使用抽水马桶，有两个小青年使用时脚踩着坐便器上面的缸沿蹲在坐便器上边，这样屁股的角度撅得挺高，屎尿全不能落在预定位置，蹿到了坐便器的盖子上和坐便器的外边。更有的人还在浴池里洗澡时就控制不住下头一下子就将稀屎蹿在水池子里，黄花绿沫地在水池子上飘着，害得浴池的工人师傅们全体总动员清理了一天才恢复了原状。
这些现象让赵大嚷嚷脸面尽失，他跟浴池的工人们说：“咋这不服水土。”他又把千钧棒们都召集在一起，让浴池的工人师傅给讲了一遍各种器具的使用方法，又告诉大家县委院里的男厕所女厕所，带着大家都实地看一看，既熟悉了附近的环境又教会了使用的方法，他的千钧棒们这才不那么丢人现眼了。
我记得刚改革开放不久，有一篇短篇小说塑造了一位农民主人公，名字大概叫陈奂生。说的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与城市、农民与市民的文化差异经济生活的差别。那么再往前推十五至二十年才是赵大嚷嚷他们进城的时代，这些差别就更大了。
我们国家很早就提出要消灭城乡、工农、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这三大差别，但实际又如何呢？从解放初期到文化大革命，差别非但没有消灭反而有加大的趋势。当你所有的政策都把农民禁锢在他那一亩三分地上，人为地将农村经济与城市经济割裂开来，又怎么能去消灭工农和城乡的差别呢？
过了二十年后，我和我的同事异口同声地说：“改革开放后搞起了市场经济，你没有刻意地去消灭三大差别，三大差别不也在消失着吗？”三大差别说到底就是经济结构的问题，你整天以阶级斗争为纲让人不在同一个屋檐下，三大差别不但消灭不了而且越来越大。
赵大嚷嚷和他的千钧棒们算是在县委大礼堂后面的小浴池里安营扎寨了。小浴池里虽然没有火炕睡，但屋里有暖气，煤又可劲烧，屋子里暖暖和和的，小青年们说，光着腚在屋里走动都不带冷的。有暖和屋子住，又有好吃好喝的，家里边也没什么牵挂，小青年们待得十分的自在。自从那天和争造司打了一场大胜仗后，争造司那边有好几天没什么动静。
辽河县百万雄师贫下中农千钧棒革命造反兵团的名声也传扬出去，各公社又有二十几个贫下中农来参加，赵大嚷嚷的麾下竟有四十来人。人不但多了，而且什么能人都有，其中不乏鸡鸣狗盗之徒手脚麻利之辈骁勇善战之人。另外，那时候农村出来的人，你还真找不出一个坏人来。农村大队公社管得紧，谁要想走出大队都得经大队管委会或后来的革命委员会主任批准。同时谁没事出去干什么？那时候人活得非常简单，第一是为革命活着，三句话不过就得有一句革命的内容；第二是为干活活着，人睁开两只眼除了吃饭不是革命活动就是生产劳动。革命活动是生产大队安排，让革谁的命就革谁的命；干活也是生产队安排，让你干什么活你就干什么活，让你耪地你不许薅草，什么都不用你自己去想，你自己想了也没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有的人就着造反的乱劲儿自己鼓捣点事，比如边边溜溜地栽点蒜栽点葱栽点烟什么的用来卖一卖手头也宽绰点，后来一顿割资本主义尾巴，立刻就把这些有歪门邪道想法和做法的人打倒在地，让资本主义永世不得翻身。
如此说来，赵大嚷嚷领导的“千钧棒”们是一支文化大革命两派斗争中听百革造指挥的能打仗打胜仗的特殊的战斗队伍。
赵大嚷嚷自己一个屋，屋子有两大间，有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茶壶茶碗，纸笔墨水一应文具，还有一部手摇电话。靠阴面墙边有一张床，床上铺着一条墨绿色的军毯和军人用的被褥。
吴凤凤因为就她一个女人，也是自己一个屋住。她欢天喜地地把屋子擦得干干净净，人们听见她总哼着《西辽河的姑娘》，“……。西辽河水呀长又长，石门山下有位美丽的姑娘。姑娘的夫婿实在好哇，骑着白马……。”
这两天争造司没挑事，赵大嚷嚷也落得个太平。他躺在床上架着二郎腿，心里觉得闲得慌，也就哼着他那些歌，无非是“眼看太阳落山了……。”“十冬腊月发大水……。”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吴凤凤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屋。她一直走到赵大嚷嚷的床前，就要贴着赵大嚷嚷坐下。赵大嚷嚷警觉地马上坐了起来，问道：“你有事？”吴凤凤脸红着说：“没事就不兴来啦？”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人家不是惦记你嘛。”赵大嚷嚷实际明白吴凤凤的意思，然而自从和翠花婶有了关系后，就不再想别的女人了，心里觉得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也就对不住翠花婶。所以听吴凤凤说这样的话，他脸子马上沉了下来说道：“要是没啥事，快回你自己屋歇着去吧！”吴凤凤又往前凑了凑说：“你咋不知道我啥心思呢？”赵大嚷嚷说：“你一个小闺女孩儿，有啥心思，快回自己的屋里去！”吴凤凤继续往赵大嚷嚷跟前凑着说：“自打我跟任三儿断了关系后，我一门心思就在你身上了，这长时间你就没看出来？国家不是说自由恋爱姑娘自己找婆家吗？我就找你当我的汉子不行吗？”说着话她就要往赵大嚷嚷身上靠。
赵大嚷嚷赶忙用手把吴凤凤使劲一推身子一扭两条腿也就下了床，双脚着了地后站起身子厉声说道：“你这丫头，你咋还有这想法，咱们老赵家老吴家都是实在亲戚，我跟你爹是哥们儿，我要跟你搞了对象，那我不成了牲口了吗？你明天麻利地给我回漠北去，别在这儿了，这也不是你们闺女孩儿该干的事！”说完话，他“噔噔”几步走到门口把门一敞说：“吴凤凤回你屋待着去！”
吴凤凤低着头臊眉耷眼极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赵大嚷嚷又抄起电话要通了漠北公社漠北大队，刚好刘三就在电话机旁。他向刘三问了队上的情况，刘三告诉他，“队里这边没啥大事，一切都照常进行，主要是晚上的政治学习没人愿意来，就采取谁不来参加政治学习扣谁十分工，也就没人不敢不来了。另外，公社群专按上级要求撤掉了，有啥犯法的事阶级斗争的事又归了司法助理管了。”赵大嚷嚷这才想到，那天周部长说撤掉群专的消息是真的。赵大嚷嚷告诉刘三，“你告诉吴凤凤他爹，明儿个务必赶紧把吴凤凤接回去，一个闺女孩儿在这不合适！”刘三问咋不合适了，赵大嚷嚷说：“这一屋子大老爷们儿，就她一个女孩子，你说咋不合适！”刘三一听赵大嚷嚷口气挺硬，就再不敢往下问了。
第二天吴凤凤她爹就骑着毛驴来了，死说活说死拖活拉连熊带劝地把吴凤凤拥上毛驴领走了。吴凤凤趴在驴背上呜呜地哭着，伤心极了。我听说吴凤凤回到家，她爹马上就给她找了婆家，而且赶在大年前就结了婚。吴凤凤她爹给她找的婆家是下水泉村刘老歪的老小子刘黑子。刘黑子已经身体检查合格，政审时，一看三代宗亲都是贫下中农就没啥说的，过了年就入伍当兵去了。所以结婚要求特别急促，下过礼不几天就要娶人。
那年月，当了兵非常吃香，谁家的闺女要是找了个当兵的女婿赶上现在找个清华北大的大学生了，军人的地位比哪行哪业都高。吴凤凤为找对象疯张了一遭也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好的归宿。
有人看见吴凤凤在刘家来娶亲的头天晚上，独自一人跑到任家的院门口。任家屋子的西屋窗子亮着暗淡的灯光，乌云和三个孩子在说着话。吴凤凤的身子贴在院门上站了好半天最后用巴掌拍了两下院门扭身跑了。
天很黑，没有人看见吴凤凤是哭着跑的还是笑着跑的。
翠花婶听说后，“呸”了一口说：“吴凤凤这浪啥张呢？你要是就跟了任三儿，谁能把你咋着？非得听这个听那个的，咋的，地主、富农就不是人，不都是一个眼儿进一个眼儿出的吗？一顿把个要模样有模样要活计有活计的好女婿整丢了，这回找了一个黑驴盛似的女婿该美了，活该！”
据说吴凤凤上花车时，是漠北唯一没有唱“西辽河的姑娘”的女人，娶亲婆说，吴凤凤上了花车就哭，整整哭了一道，一句话也没说，那该死的赶花车的车老板子故意把车赶到横垅地上跑，到了也没蹾出一句话来。
可我还听说娶亲的花车刚启动时，漠北村的青男青女们还是够意思的，忽喇喇地唱起了“西辽河的姑娘”，“……。……姑娘嫁到哪里去哇，大漠深处沙湖旁。……。姑娘骑马回石门哇，马脖子上的串铃‘咣咣’响。……。姑娘家骡马成群地千顷哇，住的是琉璃大瓦房。……。”
我敢说，当时漠北可能不只吴凤凤一个，她们对爱情是真挚的，她们敢去爱任何一个人，想爱就爱，这与翠花婶那一代有了很大的不同，这是漠北女性解放的一缕曙光。然而，她们对爱情又是朦胧的，她们心中情字那根弦大概太粗糙了，所以把持不住，坚持不住，琴瑟无法共鸣，爱情常常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了。
再说赵大嚷嚷，他送走了吴凤凤，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心里觉着空落落的，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究竟什么原因他也说不出来。他两只胳膊拄着桌子，双手托着下巴发呆。突然，好像远处打雷似的接着又像刮大风发大水似的声音不是好响。赵大嚷嚷惊吓得跳了起来，马上跑到院子里，千钧棒们也跟着跑了出来。
县委大院里站着不少人，王大为、朱拥军，还有许多赵大嚷嚷不认识的人，就连周部长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人们说，这声音是一组高音喇叭发出的，播放的是《东方红》乐曲。
乐曲声突然变成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声音很大很清晰，赵大嚷嚷都觉得耳朵嗡嗡响。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你们好！这里是辽河县争朝夕革命造反总司令部播音室。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定时向您广播。”
赵大嚷嚷一下子闹蒙了，怎么这大的喇叭谁想用谁就用啊！家里墙上挂的那个小广播匣子还得公社批准公社去给安，争造司咋一下子就整出这大动静来，真是反了天了。县委大院的人们议论纷纷，有说“争造司啥时候安上大喇叭”的，有说“争造司这下子宣传的力度可大啦”，还有说“争造司的能人忒多了，这下子把百革造比下去了”。王大为的脸拉得老长，听了一会儿就拽着朱拥军回办公室了。
赵大嚷嚷心里犯着嘀咕，早先在家里的时候，他是把那广播匣子看得非常重的，在他心中广播匣子播出的内容都是大事，是像圣旨那样的大事，每次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就是先通过广播匣子播放的。他清楚地记得，一听匣子里传出“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声音，他都立刻绷紧神经去听。如今这比广播匣子还厉害的广播喇叭怎么整到争造司的手里啦？这玩艺儿也能随便整？这天底下还有没有个王法啊！
正当赵大嚷嚷百思不解的时候，突然他像遭了雷击似的脸上变颜变色的了。
争造司的大喇叭里广播出的话让赵大嚷嚷的头皮一炸一炸的。
“下面广播一篇评论员文章，题目是‘百革造煽动农民进城，红石镇前日血雨腥风’。十一月十五日百革造的坏头头们经过一番密谋策划，由坏头头赵大嚷嚷回漠北大队以每天开二十元工资记二十分劳动日的高价诱骗十六名农民进城。这群农民进城后立即开始了打砸抢活动，据县食品厂王厂长证实，这群农民在向阳街与中华路十字路口抢了一车鸡蛋和四口猪。我争造司战士为维护红石镇人民的财产奋力反击，经过激烈的争夺战，当即将四口猪夺回送交县屠宰厂。县食品厂王厂长说，百革造口口声声抓革命促生产全都是假的。
“十一月十五日的事实将百革造假革命的面具彻底撕掉！在十一月十五日的战斗中，我争造司战士英勇顽强，为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不怕流血牺牲，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赵大嚷嚷一伙的猖狂进攻。在激烈的战斗中，我争造司有三十二名战士英勇负伤，现四名脸部抓伤的伤员仍在县人民医院救治，其他伤员经医生包扎处理后现已返回工作岗位。
“十一月十五日真是血雨腥风的一天，血债要用血来偿！我们要把这笔血债记在辽河县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百革造一小撮坏头头们的身上。百革造派的同胞们，你们醒醒吧，不要再受你们坏头头的蒙蔽啦，再不要为走资派卖命啦！”
这个男播音员语音浑厚语调铿锵，播送得抑扬顿挫，很有震撼力。争造司的大喇叭里接着又放歌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赵大嚷嚷站在那里好一阵子听呆了听傻了，这争造司大喇叭里广播的事情说没有还有，说有却连谱也不靠，前天大街上发生的事谁没看到？这事情从他们大喇叭里说出来咋一下子就整成这个样子了呢？难道过去广播匣子里说的话也都是这么瞎编的？前天那场厮打要不是他亲历亲为，那现在这广播喇叭的话还不得都信啦？
突然，赵大嚷嚷像刚做了个恶梦醒过来似地立刻暴跳如雷。“操******，争造司这帮狗娘养的，这大天白日地就敢造谣，你说他这谣造的，操******连点边儿也不沾。”他举着拳头挥舞着，向周围的人们喊着：“你们说说，这通着日头就造谣，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县委大院里站着听争造司广播的一些人立刻走过来，门卫老杜他们就劝解说：“老赵，没必要跟他们生气，争造司造谣整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们这样干一个是蒙蔽不明事理的人，一个就是故意地气你，你别听了，快回屋消消气去。”人们就把赵大嚷嚷使劲往屋里推。赵大嚷嚷咬牙切齿跺着脚蹦着高儿嚷：“操******，赶明儿个我非把那几个****喇叭给他砸碎了不可，这么糟践人我还头一回经着过。”几个人连劝带推地把赵大嚷嚷总算闹到屋里去了。
县委大院里还有几个人相视一笑说：“这个山炮山老艮，一听就没啥文化，打打杀杀行，干别的可是个没用的货。”“你说咱们头儿怎么物色了这么一个夯货，这种人上场只能给咱们丢分不会给咱们加分。”还有的人说：“一分为二嘛，这人来了以后还是给咱们百革造出了力的，这两回要是没他咱们吃亏可就吃大了。”
争造司的大喇叭还在“哇哇”地响着，“百革造的同胞们，你们是该清醒的时候了，革命不分先后，反戈一击有功！革命不分先后，反戈一击有功！”
县委大院里的人们仰着脖听了半天了，听够了，听累了，也听烦了，于是三三两两地散去。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干部说：“你看吧，这往后耳朵就甭想清静喽。”
“唉，这红石镇也好黑石镇也罢，明儿个不但地上乱套了，就是天上也消停不了啦！”又一位年纪稍长点的干部附和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