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争造司在劳动人民文化宫楼顶上架起高音喇叭后的第三天,百革造也在县委大礼堂临街三层楼的楼顶上架起了高音喇叭。那是将六只三百瓦的高音喇叭并联在一起的,装在一个铁架子上。王大为说:“比争造司多两只喇叭,就可以把他们的播音盖住。”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就像王大为和刘文斌在一起商量过似的,争造司原来是四只大喇叭组合在一起,这次和百革造几乎同一时间也增加了两只,让百革造想凭多两只大喇叭的优势压倒争造司的企图落了空。
这下子红石镇可热闹了。每天早晨从七点开始,红石镇的上空像是海啸般地响了起来,窗玻璃都震得簌簌作响。两家的播音越来越规范,都是每天早晨七点开播八点结束,中午十一点半开播到十二点半结束,晚上五点半开播到六点半结束。一天三次的内容基本相同,等于一件事一篇稿子播放三遍。播发的内容先是各自采编的新闻,其次是全国文化大革命有利于自己一派的消息,最后是揭露对方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加上短评。有些重要的稿子可以一连播几天,像“百革造煽动农民进城,红石镇前日血雨腥风”这篇稿子,争造司就一连播了四天。
有人后来评价辽河县两派斗争的水平,不管文斗还是武斗,尤其是把文学艺术用于文攻,可以说是文化大革命两派斗争的一种创造发明,在全国也堪称典范。
我在前面说到,鲁忠把何婶写给他和鲁国明的信摔在了地上让我捡起来收好。后来他和干爹告了一圈状也没告出个甜酸来,他又非常讨厌这封控告信的内容,于是就把控告信胡乱地往柜子上的帽盒里一扔,连看也不看了。我征得鲁富贵爷爷的同意,把控告信也收了起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百革造播音室一位当了兵团宣传部编辑的同学说起了何婶的三封信。他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素材,他商量我能不能拿给他看一看。我很信任他,他也是一位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和郝卫国一个班。我就把三封信拿出来,有我在场的情况下,让他看了一遍。我看他读信时非常激动,读完何婶的血书后,他已经对张军锋恨得咬牙切齿了。他对我说,他想写一篇长篇报告文学,题目就叫《血泪的控诉》。这篇长篇报告文学把何婶对儿子的哭诉、对丈夫不理解的怨愤与对人面兽心的张军锋兽行的控诉结合在一起,情节极其感人。
在我强烈地要求下,文中隐去了何婶和所有鲁家人的名字,一律都用了化名,但张军锋和他的兽行还有群专中基本事实都保留着。
百革造播音室用每天中午播音的时间播半个小时的《血泪的控诉》,一连播了四天。一时轰动了全红石镇,听者无不为之动容。有些老太太上县委大礼堂擦着眼睛说,能不能多播一遍。还有的单位打电话问这个张军锋现在在什么地方?据说,张军锋也没法在家住了,张拥军整天听同学们议论她爹,有的同学还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回家就给张军锋摔脸子。张军锋的老婆可是原公安局长家的小姐,更是闻不得半点酸味。张军锋一到家她就摔盆子摔碗的,已经追问他好几次了,问百革造广播的张军锋是不是他,还说他要真干出这猪狗不如的事来就和他离婚。张军锋没办法,索性拿起行李去了劳动人民文化宫。争造司播音室开始还写文章辟谣,后来看越抹越黑,也就不再理会了。
《血泪的控诉》播出没多久,鲁忠就跑来看赵大嚷嚷。赵大嚷嚷的屋里传出两个人“哈哈”的大笑声。鲁忠还特意花很高的价钱给我买了一把糖球让赵大嚷嚷给我。鲁忠说,现在虽然没告倒那个王八种,但是这阵子把他砢碜够呛,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但很快争造司就反应过来,由一位写作高手写了一篇《赵大嚷嚷外传》,写的极有文学性。大致意思是,猪八戒又一次触犯了天条,被玉皇大帝贬下凡间。在石门山下见到老友万年老鳖。老鳖跟他说,投胎就投漠北的赵家,那是它哥们儿的后人。于是猪八戒听了老鳖的话投胎赵家,猪八戒重生了就是赵大嚷嚷。老鳖为了祝贺猪八戒重生,还送一块石门山水下的赤玉给了他。这赵大嚷嚷生性顽劣,不愿读书,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往私塾先生的大烟枪里装人屎,在婶子大娘的菜筐里放死耗子;把曹树林一些坏事比如给揣驹的大草驴尾巴上绑爆竹吓掉了驴驹子,给赵三秧子打一瓶酒半道喝了半瓶补上半瓶自己的尿。还有就是赵大嚷嚷拈花惹草,霸占他兄弟媳妇地主女儿于某某,还扯仨挂俩,上红石镇来又带上漠北大队的队花吴某某。《赵大嚷嚷外传》把这些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采取章回小说的写法,每一章后面制造一点悬念,让一些人听了上回想下回。在那个消遣与娱乐文化极其匮乏的年代,争造司打出这个“外传”的确吸引了不少听众。
对干爹赵大嚷嚷这些诋毁性的广播,我打心里憎恨魏反修。这其中不管有影没影的不管谁的事,那素材肯定是魏反修提供的。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人怎么这么整呢?哪能不顾事实造谣埋汰人呢?有一些事是曹树林小时候的事情,他魏反修应该知道的,栽到赵大嚷嚷的头上,魏反修这样做太不仗义了。为这事我去找了魏反修,我说:“魏反修这事你不能这么干!”魏反修冷冷地说:“这事你不懂,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政治斗争的需要,你别乱管闲事,我警告你,黑石,往后你别乱掺乎,掺乎多了对你也不客气!”我想,这魏反修怎么啦,革命就非得六亲不认吗,一个村子的乡亲都要这么往死里整吗?
那些日子,县广播站的广播节目根本没有人听了,人们都争着抢着地听两派的广播节目。
如果说,争造司广播室开播的时候一篇《百革造煽动农民进城》让赵大嚷嚷如雷贯耳,那《赵大嚷嚷外传》的广播就该让赵大嚷嚷五雷轰顶了。赵大嚷嚷羞臊得一连几天都不敢走出浴池的门,除了吃饭,回屋用被子一蒙就躺在床上。他最怕争造司的广播喇叭响,一听见争造司的广播喇叭声,立刻产生条件反射,赶忙把蒙头的被子拽紧,像鸵鸟一样趴在床上。
王大为很着急,他到赵大嚷嚷宿舍兼办公室的屋里去过几次了,赵大嚷嚷就是不出屋,他好像做了啥丢人事似的,不愿见人不愿说话。赵大嚷嚷不出动,郝卫国他们出去宣传和贴大字报就有所顾忌,害怕争造司的人动手。万般无奈王大为去找了周部长,让周部长做赵大嚷嚷的思想工作。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赵大嚷嚷有了心理障碍,得看心理医生,把心理疏导一下。
不知哪根筋拽着,周部长还真的挺喜欢赵大嚷嚷的,于是就在王大为的陪同下去看望赵大嚷嚷。看来赵大嚷嚷真的是在精神上让争造司的广播给打垮了,他脸色蜡黄,像刚刚长过一场大病。他掀开被子想要坐起来,周部长忙上前按住说:“快躺着,身体不好就别逞强。”周部长反倒拉过一张椅子贴着床边坐下,双手握住赵大嚷嚷的手。赵大嚷嚷活像一个在外面和别人打架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中见了娘一样,紧紧地闭住嘴巴,憋了好大一口气才没哭出声来,但泪珠子却一个个地滚落在腮帮子上。
周部长说:“小赵,我知道你是个性情直爽、倔强又有正义感的人,你受不了别人对你的侮辱,可你想过没有,他们广播的那些内容就跟诌书咧戏一样胡编乱造,他们的用心是啥?就是为了整垮你;小赵,那我问你一句,他们广播的那些事有哪一件是你的?”
赵大嚷嚷忽地坐了起来,他把手从周部长手中抽了出来说:“周部长,我赵大嚷嚷通着灯发誓,广播那些事有一件是我的真事,我都不得好死!”
周部长“哈哈”一声笑了,说:“小赵,既然没一件是你的真事,那你怕什么?”赵大嚷嚷说:“我就是憋气,你说我又没抱他们家的孩子扔井去,他们凭啥这么糟践我,为啥非整个屎盆子往我身上扣?”周部长微微一笑说:“小赵,这你就不懂了,派性斗争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不拣狠的说?他们打架打不过你,看你气大,就气你,把你气倒了,他们也就达到目的了。咱们老祖宗有一位大军事家叫孙武,他说不用打仗就能把敌人打败那才是最高明的做法,这回争造司对你就使用了这样的战法,看你现在这样他们达到目的了。”
停了一下,周部长瞅着赵大嚷嚷说:“你要是就这么成天躺在床上,就让人家以为你真有那些事。俗话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要是垮了,就说明你是怕了,怕了就说明那些亏心事你做了!”
赵大嚷嚷腾地从床上跳下来,也笑着说:“我心里就你刚才说的这些东西堵着,没人跟我透透彻彻地说说,你这一说我心里透亮了。人这玩艺儿,熊了不中,不能伸着脖子等人来剁。******他们越这么整我就越跟他们闹腾闹腾,我就不信这些满嘴胡吣的人还长了阳了。”
周部长临走时拍了拍赵大嚷嚷的肩膀说:“小赵,遇见事多动动脑子,别鲁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