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鸡窝煤
二、苦其心志
“李轼，咋样，有何观感？”吴能把烟屁股往沟里一扔，只见那暗红色的光一闪，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带着一股青烟栽进水中，被溪流冲走。
“老吴，我要是说了，你不要生气，没有说你的意思。但这个念头刚才总在我脑壳里转。”
“看你这个啰嗦样，说嘛，有啥不得了的事！”
“叶挺的《囚歌》你记得吧？”
“当然。”吴能立刻站起身，随口就背出来：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体怎能从狗洞里爬出！
我希望有一天，
地下的烈火，
将我和这活棺材一齐烧掉
我将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
声音在山谷中回响，最后消逝在松涛声中，山林又归于寂静。吴能还沉浸在朗诵的激情中：这就是中国传统的做人气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这些往往都是以丧失自由，丧失生命为代价的。不是每个人能做到的。
等他平静下来，李轼对他说：“你记性真不错，这至少是你10年前课本上学的东西。还能一字不拉地背下来。”李轼停顿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吴，我之前说了，没有笑话你的意思，但我一看到那个洞子，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叶挺这首诗。”
“嘿，我第一天来这里上班时，也是赶上一个矿友从洞里爬出来，当时我的第一念头，跟你完全一样，就是想到了《囚歌》。”吴能说完话，从李轼烟盒里又抽出第二根烟，点上后含在嘴里，眼光越过李轼的肩头，看着那个鸡窝煤洞口，若有所思。
“啊！真的，真有这样巧？”
“真的，不骗你。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嘛！”
“停，停吧。咋又转上了，还转成英雄。”李轼连忙丢掉手中的烟屁股，跟吴能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
吴能对李轼说起他当初一刹那间的想法。美国人在争取独立时，就喊出了“不自由，毋宁死”的口号，说明他们认为自由比生命重要；叶挺是为了人的尊严和信仰放弃了自由，宁愿死而不失尊严和信仰，在他看来，尊严比自由重要。我们生命在，自由也在，但我和我那些矿友为了生存，却愿意在洞口爬进爬出。你说，是不是说对我们来说，生存比尊严重要？
李轼听完吴能这些话，说我跟你的想法不太一样，叶挺失掉的是肉体的自由，但他追求的是心灵自由。所以他才能自愿拒绝了别人给他的肉体自由，在心灵上获得了自由。回过头来说你和农民，农民可以不挖煤，不在这洞口爬进爬出，可以回乡下去挣工分。你老吴也可以有其他选择，但你们都自愿在这里爬进爬出，说明这比其他选择更好些。况且，我也不认为从洞口爬进爬出就没有尊严，那不过就是适应特定劳动的一种方式。因为你们完全可以把洞口挖大的，只不过是矿方和矿工都不愿意花钱来挖。这方面我们工地的王有才心态就好，就是上次你在茶馆说他是混混那人，一身破烂衣服走在大街上，旁边是年青漂亮穿着时尚的齐小冬，他从不觉得自己比哪个低一头。
“李轼，你也跟我打住吧！还总说我转，我看你才转，还转出肉体、心灵来了。”吴能对李轼喊起来，随即又把烟屁股扔进溪沟，只见那烟屁股划了一道弧线，像被击落的飞机，冒着一道烟跌进溪水。
“你等一下，老吴。还有两句就说完。昨天我们挑石灰，我也想到这个问题：自愿是公平的基础。今天我要说，自愿也是尊严的基础，也是内心自由的基础。我想我们当初选择不下乡，也不是怕吃苦，就是不愿意被强迫。”
听李轼说到当初下乡时的考量，吴能心里明白，李轼情况跟自己不一样。李轼当初不下乡是最坚决的，他没有更多的选择，所以在应对问题时更简明。自己虽说不愿意下乡，但实在要下，也未尝不可，有选择的余地。在武兴华来约自己一起走时，自己心里也是考虑过的。最后也是因为遵循内心的指引，选择了不下乡。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后悔也罢，不后悔也罢，都无须计较。就说：
“不说那些。一说就好像在讨论啥严肃的话题一样。我原来是希望你能来，对我来说也有一个伴，吹牛皮时也闹热点。对我们来说，我觉得到在这种环境中混混有好处，这差不多是老百姓生活的最底层，啥子叫暗无天日，进了小煤洞子你就晓得了。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矣，必将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行啦，我说吴秀才，别往下转，哪个给你降大任，还真把自己当人才？”
“哟，触景生情，随便说说，随便说说。愁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何乐而不为嘛。有了这杯酒垫底，以后还有啥子苦酒喝不下？我刚来时，每次拖煤出洞都跑到山溪边捧水洗洗脸，特别安逸。另外的人都不洗，我问为啥？他们说呆不了多久你还得进去，洗了也是白洗，还不如干完活路后，痛痛快快地洗一次，那样才清爽。我后来也跟他们一样，干完活路再洗，入乡随俗这话是很有哲理的。”
李轼心里一乐，看来人应对环境的办法有相似之处，昨天挑石灰时，杨建国、宗陵等人也是这样说的，他换了一个话题问：
“你父母晓得你在这里挖煤吗？他们反对吗？”
“晓得。我跟他们说过。当初我还有点担心他们会嫌我跟他们丢人，他们没有介意这个。没说支持也没说反对，说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定吧。我也说当初不下乡不是怕吃苦，而是不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我说没下乡跟他们带来了麻烦，好在户口已下，没人再逼上门来。他们表示能理解我，我很感激他们。”
说话间，洞口响起了拖泥带水的哗哗声，又一个脑壳伸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