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洪水
五、黄家丧亲
第二天早上,李轼在路上碰见王有才,就一同往工地走。
平日里,如果杨建国没有回生产队,李轼和他一同到工地,他们两家离得近。王有才和老黄牛住一个院子,但却很少一同走,遇到单独干时,老黄牛都是自己一个人早早到工地干。
一见王有才,李轼就问:“老黄牛又先走了?”
“老黄牛又摊上事。今天不来上班,让我跟宗陵打个招呼。”
“咋啦?摊上啥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老黄牛不上班。”
“他儿子死啦。”
“死啦!咋死的?”
一听是这事,李轼脚步不由停顿了一下,赶紧又问王有才咋回事。王有才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回答:
“昨天下午淹死了。”
“啊,在哪里淹死的?”
“听说是凉江沟。”
“哟,不会这样巧吧?多大岁数,长得啥样子?”李轼一下想起,昨天的小娃儿都在叫那淹死的人为黄四娃。
“10来岁,我说不上来长得啥样。一个院子里常常见,就跟其他小娃儿差不多,倒说不上有啥特殊的地方。你刚才说啥巧不巧的,啥意思?把我弄得稀里糊涂的。”
李轼把昨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说救起来的那个腿上有一条大疤。王有才一跺脚说:
“哟嗬,肯定就是黄三这小子。他刚上小学那年,爬上院子里黄桷树上掏麻雀窝,不小心摔下来,腿上留下一条长疤。你没有看见老黄牛的老婆谢小英?她昨天到河边抱的尸体回家,哭得来呼天抢地、披头散发的。”
“我没见过老黄牛老婆,不认识她”
李轼听王有才这一说,想起昨天看见那个悲痛欲绝的中年妇女,想必是老黄牛老婆。他想起王有才当初摆龙门阵时,把老黄牛跟李玉芳、谢小英的三角恋摆得活龙活现,把谢小英说得像七仙女一般,而昨天见到的已是肥胖苍老的一个女人。心想真是生活比岁月更能催人老,对老黄牛的处境更多了一分同情,不由得慨叹起来。
“老黄牛昨晚上拿棍子把黄三打得身上青一条紫一条的。谢小英缩在一旁,也不劝也不拦,只顾趴在黄四身上哭,谢小英那两个女儿也吓得躲在房角里哭。后来老黄牛还是被我家老头子拦住,那黄三窜进我们家不敢回去。”
“等一下,你倒把我弄得稀里糊涂的,老黄牛儿子不是死了吗,他老黄牛还打哪个?”
“你听我跟你说。死的是黄四。打的是黄三,就是被你救起来那个。”
“哟,是这样。老黄牛这是气疯了,人死不能复生,打娃儿有啥用。”
“是啊,我和我老头子也是这样劝他,一点用都没有,****的老黄牛就是不听。”
李轼想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而老黄牛家是不止一本难念的经。不由得回应了一句:
“也怪不得老黄牛,他家也是太恼火了。”
两个人一边摆一边往渡口赶,来到渡口码头,过江的人都在脚步匆匆地往轮渡上赶,跟往日没有啥两样。李轼想,在老黄牛家像天塌了一样的事情,对其他人来说没有任何一点影响。没有几个人晓得黄家的灾难,晓得的人最多也只能一声叹息,生活的步伐一刻都不曾停留,像金沙江的江水一如既往地朝前流。
一班渡船刚离岸而去,两个人都放慢了脚步顺梯坎往下走,只能等下一班。王有才对李轼说:
“小李,你们昨天也真不容易。我晓得石龙滩那里的水凶险,让我去救人我也不敢。黄三要是被冲下去,跟老子肯定也死球了,老黄牛就跟老子绝后了。他真得要好生谢你。”
“老王,老黄牛两口子正在伤心的时候,你不要跟他说。我们就是正巧赶上,事先也不晓得是哪家的娃儿。”
***
这时没上班的老黄牛在家里,正蹲在桌前翻检黄四的书包,他找到那支金星钢笔,在手心里搓来搓去。
他记不清昨天是咋个过来的。他只记得回家晓得事情后,脑壳里一片空白,啥话都不说,抓起一根棍子就下死手打黄三,嘴里重复着:“老子打死你个短命的!老子打死你个短命的!”
黄三被打得满院子乱窜,嗷嗷叫救命。
王方贵刚开始没拦他,说也该管管这娃儿。后来看见老黄牛像疯了一样,谢小英只会在旁边哭,也不敢出面拦,这才出面劝阻。王方贵为了拦住打红了眼的老黄牛,还挨了两下,气得大骂:
“呸!虎毒还不食子啦,你干啥子跟疯狗一样。你都死球一个儿了,再打死一个,你****的就绝后了!”
这一骂,才把老黄牛骂醒,棍子一丢下,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王有才说一个院子住这样久,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老黄牛哭,而且哭得那样伤心,好像天塌下来就只砸在他一个人头上。
原来,这个黄三,老黄牛特别喜爱,因为是他的第一个亲生儿子。他老婆谢小英也很喜欢,是她生的第一个男娃儿,因为跟前头的男人生的是两个女娃儿,她前头那个婆婆还嫌她不会生儿子。所以两口子都惯这个男娃儿。黄三原来也是总淘气,老黄牛还舍不得打他。昨天老黄牛是气到家了,跟黄三算总账。
黄三是******那年生的,取名黄跃进,念小学四年级。黄四是兄弟,小一岁,国庆10周年那年出生,取名黄国庆,念三年级。现在学校上课不正常,下午没啥课,小娃儿些放学了不回家,就跑下河去游泳。老黄牛天天忙着干活路,没功夫管娃儿,他老婆也不咋个管。这街上哪家都差不多这个样,对男娃儿就像放羊式的,早上放出去吃草,晚上自己回圈睡觉。昨天就是老三伙着老四,还有街坊的几个娃儿,偷着下河去。结果出事了。
老黄牛在黄四的书包中,看到了这支笔。这是当年李玉芳送给他的那支金星钢笔。手里拿着这支钢笔,老黄牛再次放声大嚎。
老黄牛虽然疼爱大儿子,却看好这个小儿子,因为这个小娃儿读书行,比大娃儿强多了。黄四上二年级时,老黄牛把那支金星钢笔交给黄四用,说:
“四娃,你哥不配用这支笔,学习一点不上进。你读书用心,这支笔给你用正好。”
“爸,老师不让用钢笔,说小学生只能用铅笔。”
“那好,那你就在家里用,等你念到中学时,再拿出来用。要得不?”
“要得。”
多少年来,生活的艰辛没让老黄牛哭过。如今睹物伤神,老黄牛哭得嗓子哑了,不仅是为小儿子哭,还有那多年来的辛酸,随着眼泪一同倾泻出来。这黄四是他的希望之一,如今这希望不存在了。
***
第二天,老黄牛还是没来上班。
王有才说,老黄牛只顾伤心生气,谢小英一点主意都没有,全身软得来走路打晃。还是我老娘帮忙给黄四擦洗身子,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和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子。我老爹把家里的一些旧木板,钉了一口小棺材,让老黄牛把黄四装进去。说天太热,不埋不行啦。老黄牛把那支钢笔放进了小棺材。
第三天,老黄牛把家交给王方贵照看,自己和谢小英把小儿子送到老家去埋。陈老大用船把他们送到老家的岸边,老黄牛背着那小棺材回到老家。
老黄牛一连几天都没到工地上来,工地上的人都晓得他的事,却又帮不上啥忙。王有才说:
“老黄牛人不错,家里头也恼火,大家少抽几根烟,给他凑几个钱吧。跟老子先说好,是自愿的,不勉强。”
王有才带头出了5块钱,边说还边睃了宗陵一眼。宗陵一点也没有犹豫就掏出5块钱。李轼、杨建国都出了5块钱,十多个人给老黄牛凑了40块钱。陈老大也出了2块钱,他对李轼说:“还是你们年轻人厉害,我跑江河几十年,也不敢在滩口救人。”
几天后,老黄牛又来上班,还像原来那样,很卖力地干活路,像啥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看他这个样子,大家想说的话都没法开口,只能巴望他早点摆脱悲痛。宗陵代表大家把钱给他,老黄牛把钱收下,眼泪出来了,啥话都没有说,只是抱拳冲大家作了一揖。
休息时,老黄牛上船和陈老大坐在船板上,两人也没有说话,默默抽着叶子烟,一个失去了亲儿子,一个失去了亲侄子,或许他们的心灵更能相通。不多一阵子,船板上就堆起一堆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