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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这里还有一疙瘩药,是观保尕的时候得病吃剩下的。灵鹫寺的藏医院说是十全大补,能治百病。我舍不得吃,存到今儿。你把它吃上,元气就能长出来,也算我们没有白做院社一场。”他听见穆狗保抽抽嗒嗒的,生怕伤心伤重了他的病,忙回身,从衣袋星掏出那药,交给一直站在一旁流着哑泪的尕存姐,然后重重叹口气。

老尕财推着架子车,被人送出了院门。来到街上,他一步三回头,不停地说着:“留步。”而高通达和穆家婶子以及尕存姐只顾往前送。一会,尕存姐急步撵过去,扶住一条车辕,和老尕财并排推车。谁也不说话,好像话已经说干说净了。

穆狗保生病这几天,那副维系着全家吃喝拉撒的水担转移到了尕存姐身上。她想阿大遭难是由于自己做了大人们觉得不该做的事,帮助阿大担几担水,挣几毛钱,心里也好受些。穆狗保先是不许,说他明早就会硬朗起来。穆家婶子说;“丫头大了,正经事情不叫做,那你叫她做啥哩?谁知道你的病啥时候才到头。你就躺着,别动弹,叫丫头吃几天苦。”尕存姐比阿大性急,出去一晌午就差不多踏遍了所有需要泉水的人家。一个灵灵秀秀的姑娘家担水,挣死八活,扭扭摆摆,喘一口气,擦一把汗,引来不少怜香爱玉的目光,恻隐之心不可无,那吃泉水的人家,自动打破了一担五分的惯例,有给一毛的,也有给两毛的。一天下来,竟能比穆狗保多挣两三倍。喜得穆家婶子见面就给丫头陪笑脸,穆狗保的精神也不知不觉一天天好起来,过去他们对丫头的怨恨嫌恶也就烟消云散,好像尕存姐从来就是个孝敬父母、撑家立面的好女儿。

每天的最后一担水是送给高通达的。高通达原来是吃惯了自来水的。出院门不到五十步,就是朱子巷集体使用的自来水笼头。有时见河去担,有时他去担。这些日子,他突然声明自已要改吃泉水。想着自己和见河的关系,尕存姐自然很高兴担着担子进他家的门,泉水清明澄澈,那是她想念见河的心。她不要钱,高通达又不能不给钱,每次总是你塞她推,撕撕扯扯的,最后以尕存姐收钱为止。高通达给钱从来不超过一毛五,但桌上准备着一茶缸温腾腾的冰糖开水,端过来叫尕存姐咕下去。那滋味好像大暑天里吃西瓜,大太阳底下给了一把凉伞,尕存姐第一次推辞,第二次客客气气喝几口,第三次就笑眯眯畅饮不止。完了,用袖子擦去额上鼻上的汗珠子。高通达忙递过一方手巾去。

“满脸好好儿擦,眼睛还是湿的,嘴上,对了,擦干净就好。”

尕存姐还过手巾,顿时少了许多拘谨,嗓门亮亮地说话:“通达爷儿,一担水够哩?不够下午我再给你担一担。”

“够哩,够哩。下午你好好儿缓着,想睡了就睡,日子长得很,身体要紧。”

这温温热热的话连阿大阿妈也莫说过,甜丝丝暖烘烘的感觉一下子装满了尕存姐的心,她的感激也像泉水一样长流不息。

喝了甜甜的水,说了甜甜的话,得到了一些精神上的愉快,她便担起空桶回家。高通达望着她的背影关好门,把尕存姐用过的手巾捂到自己脸上,慢慢揩擦,用心咂摸着,似乎嗅到了那香汗玉液的芬芳气息。之后,他失落地长叹一声:“老了,吃不动草了。”

而尕存姐一回到家中,就觉得浑身疲乏,歪斜着躺到炕上,连张口吃饭的劲气也莫有。大人们疏忽了女儿家的单薄身子,觉得年轻人容易乏,也容易缓过来,睡一觉就会睡出力气来。有时,尕存姐躺着不想吃晌午饭,穆家婶子就把饭留着,留到晚上,黑饭和午饭一起吃。她本来就营养不良,干重活体力不支,现在又减去了一顿饭,更是弱上加弱,乏上加乏。

光阴在宁静的困乏中流逝。在一天只有几分钟的温存感觉中,尕存姐壮着胆子问高通达:

“通达爷儿,见河走了,你不想么?”

高通达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尴尴尬尬地说;“怎么不想,想。”

“他也不来看看你。”

“他的阿大不叫他来。我也莫办法。”

“那你不去看看他?”

“时候莫到,到了再说。”

“啥时候?春节吗?”

“唉。”高通达变得伤感起来,“尕存子,你再别问他。我见你就像见到了他。我们说说话,亲亲热热的,心里也是舒坦的。”

这话悲悲切切的,说得尕存姐泪眼模糊。她的思念压抑着,这会儿全都集中到一声哀求上:“通达爷儿,你再别说了。”接着便泣不成声。

高通达浑身一颤,怔忡片刻,拿起手巾给她擦眼泪,越擦她越伤心,好像擦眼泪的不是他而是见河。高通达不由自主地把她搂在怀里。她不动,任他粗糙干硬的手在自己脸上抖抖索索抚摸。她是无邪的,想在一个老人那里寻找安慰,却忘记了老人也是男人。

她继续啜泣。他继续抚摸,手却慢慢往下移动,直到捂罩到她的奶子上。

“尕存子,别哭,你别哭。”

他的手开始揉动。

“通达爷儿,你叫见河来。”

他有点陶醉,手揉动得快了些。

“通达爷儿……”她猛地觉察了,但绝不相信,仍然不动。

“有话你就对我说。”他应承着,手又出现在她的领口。探索着朝里滑动。

她不哭了,呆痴地感觉着他的手。

“尕存子,你说你通达爷儿孽障不孽障?”

那最长的中指已经贴肉触到了她的胸脯。

“孽障。”她身体一缩,双手突然搡开他。

“你别害怕。”

她又哭了,但这次是为了明确意识到的屈辱。他又要给她擦跟泪。她回身跑向门外。

“尕存子,你把水桶忘了。”他站在门口喊道。

正是穆狗保日见康复,思谋日后是尕存姐养家,还是自己养家的时候,尕存姐病了,一病不轻,整整一个星期要死不得活地躺着,见水皱眉,望食摇头,真正到了无欲无求的地步。腰疼、胸疼、头疼,后来疼痛又漫漶到全身,成了每块皮肉的胀疼。看着熬下去就有要命的危险,穆狗保从一个吃泉水的人家借了辆架子车,拉她去医院看病。他答应给人家无偿担两担水。这就等于是用饭碗钱去租车。

要是老尕财别搬走就好了,用他的车他还能要钱?

他一路嘀咕着到了医院,挂号取药,花了他四块八毛二。他心痛得咬牙切齿。贪欲的眼光望着自已交出去的血汗钱,恨不得扑进那个圆圆的窗洞,抢夺回来。大夫说,本来应该住院治疗,但床位紧张,只好开几瓶药去家中休息。

“药能吃好?”

“吃吃再说吧。”

穆狗保再也不敢问别的,快快把尕存姐搀到车上。原模原样回来。他害怕大夫改变主意,让她住院。那样,他就作难了:不住吧,良心上过不去,住吧,住院费是多少?还不把他的全部积攒搜腾干净?好在那白片片儿、水汤汤儿吃下去后还是见了一点效,尕存姐想吃想喝了。

“好,这就好。饭生元气。”穆狗保对高通达说。

高通达是去探问尕存姐的病情的。他天天去,一个老者,自然不会引起穆家两口子的猜疑。有时,他还会把手放在病人的额上、嘴上,说几句“烧退了,但气息还是烫的”之类的话。或者他抓过她绵软的手,给她号脉,慢悠悠体会,也不知真正体会到的是脉搏的跳动,还是那细皮嫩肉的光润柔滑。

这之后,高通达蛮有把握地摇头: “说不定是回光返照。”

“啥?”穆狗保一向迷信高通达,以为有了识文断字、能写会说的本事便能洞悉一切,脸上立时有了云遮雾罩的黯郁。

“我昨天就说过,治这种病要龙体加身。”

“老天爷,哪里来的龙王爷哩,就是有,也请不起。”

“龙体加身不一定就是龙王爷出海。我给你说个故事。”不管对方听不听,他兀自说下去,古时候,也就是朱子巷人还莫搬出南京城的时候,巷南的官府里有一个公主。那公主,酣艳风流,独占一部,有倾城之貌,还能写一手冰雪聪明的文章。她得的呀,也是尕存子的这一种病。有个来看病的法师说,男做龙头女做婪尾,命里注定的事,你们千万不要避讳。她得和龙睡觉啊,睡个属龙的男人。法师真言,公主的阿大不能不信,便在官府里选了一个少年。可觉睡了,公主的病还是不好。法师又说,小龙不成,又嫩又躁,要花甲以上的大龙,大龙老辣。公主的阿大只好把那个绿鬓少年换成了华颠老子。这老汉学富五车,骨秀神腴,浑身一股清俊气,欣然从命,进闺房和公主过了一夜。你说妙不妙?好了,公主的病好了。浑身利索,韶华胜极,比病前更多了一些压梅欺兰的风采;就连她那文章,也有了大家气度,接今吊古,光风霁月,真成了天下第一号帼国须眉。”

“你是说,这公主睡了个属龙的老汉,病才好?”

“算你有脑筋。不光出了病灾,也有了前程。不过,那不叫睡老汉,叫吸龙水、充阳气。天下阳气最盛的属龙。皇帝登基叫龙袍加身,豪杰举事叫龙飞白水,帝王所居叫龙盘锺山。古人说,‘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还说‘龙争虎战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扯远了,扯远了,我该走了。”

穆狗保恭恭敬敬送高通达出门,心里一再体味刚才的谈话。正像他所担心的那样,尕存姐的病又严重了。回光返照?龙?属龙的?大龙?穆狗保糊涂了,忧心如焚。再送医院?钱?有一点,但那是老眉老眼讨来的,吃辛吃苦挣来的,夫妻打灶拳夺来的,能胡乱花掉?唉,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老天,尕存子莫救了。穆家婶子更感到死在女儿头上打转转,泪眼望女儿,叫声不应,问声不听,吓得她呜呜直哭。

大概是这哭声的刺激,有一时,尕存姐睁眼了:“阿妈。”

穆家婶子哭得更野,竟至于踏天唤地喊起来:“尕存子,尕存子,你这半天哪去了?”

“我睡着了。”

她两手撑着身子要坐起,挣扎了几下,胳膊一软,身子便又塌下去。穆狗保过去扶住她的肩膀。

“想起来?”

“腰疼。”

他抱着让女儿欠起腰,又朝穆家婶子喊道:“快把背后垫高些。”

穆家婶子跪在上炕,伸开双臂,满炕拨拉着把笤帚疙瘩、破破烂烂的电影画报、尕存姐脱下的衣裳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塞到女儿后腰上,但仍然够不着后背,只好一挥手把那些东西扫荡出去,拿起枕头靠墙垫好,又双手掬住女儿的身子,朝后拖着让女儿靠到墙上,再把被儿盖到她齐胸的地方。完了,她喘喘吁吁站到地上,问道: “尕存子,水喝哩?”

尕存姐点点头。她不相信,又问了一句。穆狗保吼道:

“你莫看见点头么?”

穆家婶子别他一眼:“你看见了你不会动手么?”

穆狗保一愣,赶紧转身。几乎在同时,穆家婶子也转过身去。两口子双双挤挤蹭蹭钻进了厨房门。穆家婶子戛然止步,说:

“你倒还是我倒?”

穆狗保一脸苦相:“好我的冤家哩,你倒我倒还不是一样么?”

“一样你还跟过来做啥?”

穆狗保唉叹一声,垂头丧气地来到尕存姐面前,还没站稳,又听尕存姐有气无力地说:

“阿大,我想吃点馍馍。”

他又朝厨房急步趱去。

开水来了,馍馍来了,高通达也来了。他来得恰到好处,正是尕存姐想吃东西的时候,他手里端着一碗红糖、红枣,红蕨麻熬成的三红汤。

“哎呀呀,病人怎么能吃开水馍馍?又莫有营养,又不好消化。你们就不会薄薄儿擀上点面叶儿么?是不是这个月的白面莫有了?莫有了就说,我们家里有,挖去。”说罢,他放下三红汤就走。

穆家婶子要上前阻挡,穆狗保使劲拉她的衣裳。等高通达出去,她压低嗓门道:

“白面缸底里不是还有一点么?”

“人家比你多,又莫说借,怕啥?”

从这天开始,高通达每天给尕存姐送来一碗三红汤、半碗白面。三红汤是滋补身体的,阴虚阳亏一把抓。尕存姐的病又有了好转。她诚心实意地感谢通达爷儿,又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烦闷。老汉比任何人都对她好,这是明摆着的事。得了恩情就得知恩感恩,做人的常理她是不能违背的。烦闷归烦闷,总也不能转变为厌恶。她感到害怕。

过了五六天,她就能下炕活动了。穆狗保总担心这又是回光返照,便向高通达讨教。高通达说:

“是不是回光返照现在还说不一定,病根根莫除,阳世间的气脉还不旺,就是这一次好了,隔三岔五还得犯。所谓险象环生,祸机迫近,千万要提防。”

这“隔三岔五”几个字说得穆狗保心尖直颤,好像高通达预言,他日后必定要不断用钱去换那些呛人鼻息的药。

“病根根怎么除哩?”

“我也不知道。故事里的事情是书上说的,我也莫见过。你干脆别相信。”

高通达刻意提到那个故事,深埋在穆狗保心里的那条龙也就越发躁动动不安了。

“你已经说了故事,我怎么不相信哩?”

他气急败坏地想着,把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哪个属龙,哪个是大龙?经过一番艰难困苦的筛汰遴选,最后便萝卜不当菜地骂起来:

“好一个钝皮老脸的家伙,时机等得,好话说得,脸皮莫得;剥他莫有皮,杀他不见血。认得三文两字,就要冒充个生龙活虎。你不过是条老狗,天下无能第一,古今愚顽无双。说你是大龙?放你妈的屁,别糟踏我们的龙祖先了。****杆杆一条,有皮莫心。南墙根里的牛角葱,老辣得不成样子了。”

但是,靠骂驱不走那梦魇那忧急,而且越骂心思越重,千头万绪如乱丝,越抽越乱,越抽越多。他和婆娘商量,婆娘说:

“人家不过是说个故事,你就对上号了。”

“三红汤不是白熬的,白面也不是白给的。”

“通达爷儿一个人孤单,这个院里又莫有旁人,你说他不对尕存子好,对谁好?尕存子是孙子辈,认他当个干爷儿,吃上的喝上的,也就顶掉了。”

“顶不掉,人家说人家是大龙。”

“大龙就大龙,你怕啥?真的要是除了尕存子的病根根,我看也是好事。反正是一物降一物。旁人又不知道。他头发胡子颠倒了长,还能满到处张扬?”

“怕就怕事情做下了,病根根除不掉。”

“那就对了,他通达爷儿死不掉就得赔,到时候就不是一天一碗三红汤、半碗面了。”

穆狗保想想,没有再作反驳。

这天吃过黑饭,穆家婶子叫穆狗保去洗碗,自己守着女儿说:

“尕存子,听我的话,今儿晚上你去通达爷儿家里坐坐,他叫你做啥你就做啥,_一来除掉病根根,二来沾一身阳气,将来也好养家糊口。你阿大一天比一天老了,眼看着担不动水了。我们不靠你靠谁?

她说着,鼻子一吸溜,眼睛就泪汪汪的。

尕存姐弄不懂阿妈的意思,说;“我的病不是好了么?我以后再不病。过两日,浑身不乏了,我就去担水。”

“病不病由得了你么?去,听话,通达爷儿稀罕你。”

“通达爷儿叫我去?”

“叫莫叫你都得去。”

尕存姐去了,她是去治病的。但一进门,却见高通达躺在炕上,皱巴巴的额头上拔了一只拳头大的黑火罐。

“通达爷儿,你怎么了?”

“尕存子么?唉,头疼。”

她过去站到炕沿前,俯首看他的脸。

“你来做啥?”

“我阿妈叫我来,说你能除掉我的病根根。”

高通达倏得坐起,速度快得惊人。

“你阿妈说了?还说啥?”

“还说是阳气长阳气短的。”

高通达抬起双腿,旋转尻子坐到炕沿上,双手揪住火罐,咬着牙,一歪一斜那火罐便掉了下来,然后下炕趿着鞋:“你等一会,我去给你阿妈说。”但他一开门,却见穆家婶子就立在门口。他扮出一脸焦灼模样:

“你看你,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穆家婶子苦兮兮地说:“我们也是到了实在莫办法的时候,思前量后,就你一个是真保真的大龙。”

“我说过吸龙水、充阳气,不吸不充就不得免灾保命,这确实是心里话。但我可莫说我自己。”

“我们也知道你说的不是自己。可满朱子巷谁是大龙?你保举一个?莫有吧?通达爷儿,你就别嫌弃,治好了病,我们一家三口给你磕头作揖。”

“哎呀呀,你这不是难为我么?”

“通达爷儿,就难为你一回。”说着又朝房里喊,“尕存子,听爷儿的话。爷儿叫你做啥你就做啥。听见了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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