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梯埃街五号，”特·封丹纳伯爵一边念，一边在他得到的情报中回想，想找找看有哪些情报与这个陌生的青年有关。“见鬼，帕尔马先生和卫勃吕斯特先生的合股公司，倒是设在桑梯埃街五号，这个公司主要经销棉布、细纱布和印花布。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哦！想起来啦！众议员龙格维尔，在那家公司里有股份。一点儿不错，就是这个龙格维尔。但是，据我所知，龙格维尔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根本不像咱们这位这么年轻啊。况且，我听说这个老龙格维尔想给他的儿子娶个大臣的女儿，给了他儿子五万里佛尔的年金。而且他也同别人一样，一心想当贵族院的议员。而这个马克西米连，我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还有，那个克拉拉又是谁呢？老龙格维尔有女儿吗？况且，谁都可以自称为龙格维尔啊，只要他是存心搞阴谋诡计的人。另外，听说帕尔马与卫勃吕斯特的公司搞投机生意失败了，不是在墨西哥，就是在圭亚那，差点倒闭，不是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您怎么像在戏台上念独白一样，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呢，看来，你根本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如果他真的是贵族，就算是没有财产也不要紧，我在船舱里的钱袋可不少，可以填补给他，难道您还不明白吗？”
“如果他真是老龙格维尔的儿子，这点就无需担心了，他什么也不会缺的。只是，”老旺代党人的头摇来摆去地说，“他的父亲也很奇怪，也没有花点钱捐个官爵。他父亲在大革命以前是个检察官；王朝复辟后，他就在自己姓氏前加了一个相当于贵族头衔的‘特’字，还因此补回了半数家产。”
老海军快活地高声说：“真妙！真妙！老子吊死，儿子得福哇！”
这个令人难忘的日子过后三四天，正值十一月份，天气乍寒，霜冻初见，巴黎的街道冷冷清清。这天早晨天气晴朗，特·封丹纳小姐同两位嫂嫂出游，她身穿新式的皮大衣，目的是想炫耀一下她的新装，也让她的大衣成为别人效仿的对象。从前，她的挖苦讽刺，这两个嫂嫂领教得最多。今日这三位贵妇一早上街，倒也不是单纯地想要炫耀一辆华丽的新马车，也不是为了炫耀她们给冬季的时装定调子的新装，主要是听了一位女友的介绍，想要到街口的一家大布店去看一种时下流行的短披肩。三人刚走进店铺，爱米莉的二嫂特·封丹纳男爵夫人就扯了扯爱米莉的袖子，让她看那边，只见柜台里，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正端坐在那儿，用一种买卖人和蔼的态度，把一枚金币付给一个女工，好像是在同那个女工商洽订货。人们可以从这个漂亮的陌生青年手里拿着布样的样子，一眼看出他那可敬的行业是什么。这使爱米莉感到浑身战栗，一股寒气从头凉到脚；不过，幸亏她有丰富的交际场上的经验，不动声色，把一腔的怒火憋在心中，没有显露出来，而且立刻回敬了她嫂嫂一句：“我早就知道！”这一声极有韵味，称得上绝唱，就连当时首屈一指的名伶听到也会妒羡她。说着，爱米莉便大方地走向了柜台。马克西米连抬起头来，看到她们，内心一阵慌乱，但还是镇定地将布样放进了衣袋，同时迎上前去，向特·封丹纳小姐致敬，并瞟了她一眼，那目光简直可以洞察一切。
马克西米连先是回过身，对惶恐不安地跟在他后边的女工说：“小姐，我派人过去结账，这是本店的规矩。不过，您先拿着这个，”说着，他交给那青年女工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并凑到她的耳边说，“拿着，这件事咱们定下了……”说完，他又转过身来，对爱米莉说，“小姐，请您包涵，经营这种生意，我自己也是身不由己，您不会见怪吧？”
“哦！先生，我看，我与这毫不相干。”特·封丹纳小姐眼睛盯着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回答道，显露出一副泰然自若、冷漠讥讽的神态，仿佛头一次见到他这个人。
“您这话当真吗？”马克西米连哽咽地问。
爱米莉没有回答，而是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礼态度掉头走开了。这短短的一问一答，声音压得很低，爱米莉的两位嫂嫂并没有听到其中的内容。买完披肩，三位贵妇重新登上了马车。爱米莉就坐在马车的前排，不由自主地对这家可恼的店铺送去最后一瞥，正好看见站在里面的马克西米连，他双臂交叉于胸前，露出一副对这突如其来的不幸超然于上的神态。二人的视线相遇，彼此之间的眼神都是冷酷无情的，他们都想用这眼神狠狠地刺伤对方，刺伤那颗自己钟爱的心。此刻的两个人，就像一个在中国，一个在格陵兰，他们之间已相隔了千万里。虚荣心就像一股热风，能把一切都吹焦。特·封丹纳小姐的心里正矛盾重重，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斗争，她在采摘苦果。偏见与狭隘的意识，从未在任何人心里像在爱米莉心里那样撒下这么多痛苦的种子。此时，她原本鲜艳滑润的脸庞，突然出现了点点的红斑，道道的黄纹，原本雪白的双颊变得红一阵，青一阵。特·封丹纳小姐怕嫂嫂们看出她内心的慌乱，便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品评哪个行人的样子难看，一会儿奚落另一个行人的装束可笑，而且边说边笑，只是笑得十分勉强。另外，爱米莉以为嫂嫂们肯定会趁机报复她，对她言语相讥，可是她们没有，反而出于怜悯，变得沉默寡言。这反倒让爱米莉觉得更伤心了，于是她施展全副口才，硬拉着嫂嫂们谈话，以不近人情的恶毒言语发泄着怒火，用极为刻薄的恶毒词语挖苦着商人。
回到府里，特·封丹纳小姐便发起高烧来，刚开始病情很重，幸亏家里人的尽心护理，闹腾了一个月才渐渐病愈，一家人总算放了心。经受这次深刻的教训，大家都以为爱米莉的个性一定会有所收敛；实则不然，爱米莉不但又故态复萌，重新投进社交活动中，而且还变本加厉起来。她声称失误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商人。她还说如果她有她父亲在议会里那样大的影响，她准会提议，制订一项法令：让所有的商人，尤其是绸布商人，像贝里地区的绵羊一样，都得在自己的脑门上打上烙印，直至第三代。此外，她还赞扬路易十五的时代，廷臣的服饰都十分得体，而她主张现在只有贵族才有权穿这种得体的服装，言下之意，如若贵族院议员和商人的服饰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那就要给王国酿成灾祸了。总之，特·封丹纳小姐一有机会，就会发泄一通诸如此类的冷嘲热讽，她的此类言论已经数不胜数了，不过她的用心也不难猜测，从她的讪笑中，爱她的人都能体味出一种忧凄的情调。显然，爱米莉的这颗无法释怀的心，还始终受着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的统治。有时，她会忽然像她在那段短暂的恋爱时期一样，柔顺起来，然而，很快又会异常暴躁起来，叫人无法容忍。她的喜怒无常源自她的内心痛苦，这是公开的秘密，所以，无论她怎么样，家里人都肯原谅她。特别是特·甘尔迦罗埃伯爵更是不惜金钱，供她挥霍，用他的话来说：这才是对巴黎少女最有效力的安慰办法。病愈后，特·封丹纳小姐第一次参加的舞会，是那不勒斯大使举办的。她在最吸引人的四对舞中，发现马克西米连就离她几步远，正向她的舞伴点头打招呼。
她用不屑的神情问她的舞伴：“那个青年是您的朋友吗？”
她的舞伴回答说：“那是我的兄弟。”
爱米莉听了以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的舞伴没有看到她的反应，还自顾自地赞叹道：“他啊！他是世间心灵最美的人……”
“您知道我的姓名吗？”爱米莉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我不知道。小姐，按说您的芳名在每个人口中传颂，应当时时刻刻在每个人的心中，而我竟然没有记住，我必须得承认这是一种罪过。只是，我也有值得原谅的理由：我刚从德国回来。您看见坐在那边角落里的夫人了吗？那是我国驻德国的大使的夫人，大使目前正在巴黎休假，就是他派我陪伴他可爱的夫人来参加这个舞会的。”
爱米莉端详完大使夫人的面容，嘲讽地说：“真是一副悲剧人物的面孔。”
年轻人似乎同意她的说法，笑着说：“这还是她跳舞时的面孔呢，而一会儿我就得陪她跳舞了，因此在这之前，我想先给自己一些奖励。”
对这一恭维，特·封丹纳小姐颔首道谢。
健谈的大使馆秘书继续说：“只是，我没想到在这儿会看见我的兄弟。来参加舞会之前，我很想去看看他，因为我从维也纳回来之前，就听说这可怜的小伙子病了，卧床不起。只是，身在政界，一切都不由己，有时连骨肉之情都顾不上。因为我的‘女主人’不准，我就不能去探望可怜的马克西米连。”
“令弟没有从事外交工作吗？就像您这样。”爱米莉问。
“唉！没有，”大使馆秘书愧疚地说，“这个小伙子真是善良，为我做出了牺牲！他和我的妹妹克拉拉为了让父亲把全部的财产传给我，放弃了继承父亲的财产。我父亲同所有拥护内阁的众议员一样，十分渴望进入贵族院，而朝廷也已经保证任命他了。”他又压低声音说，“据我所知，我的兄弟积了一点儿资本，准备投进一家银行，因为他最近在巴西搞了一笔投机生意，事成后就有可能成为百万富翁了。而我利用外交门路也助了他一臂之力，能为马克西米连做些事情我真高兴啊！我甚至很焦急，就盼着驻巴西使团的快信快点到，只要快信一到，马克西米连紧皱的眉头就会舒展了。您觉得他怎么样？”
“从相貌上看，可看不出令弟是个摆弄金钱的人。”
年轻的外交官看了他漂亮的舞伴一眼，观察她看似宁静的面容。然后笑着说：“难道说，小姐您也能透过沉默不语的额头，猜出别人的情思吗？”
爱米莉接着问：“这么说，令弟有了意中人吗？”脸上露出一丝好奇的神情。
“对，我妹妹克拉拉写信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说今年夏天，马克西米连爱上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只是，这段爱情后来怎么样了，我却没有得到消息。还得说一句，他待我这个妹妹，就像对待母亲一样体贴。您或许无法相信，整个夏天，我可怜的弟弟每天凌晨五点钟就起床，急忙处理完生意上的事情，然后赶在下午四点到乡下去约会他的情人。我给他的一匹良种马，也因此给跑垮了。哦，小姐，请原谅，我刚从德国回来，看腻了德国人的脸，一看见法国面孔就不免话多了起来。唉！这一年来，我没有听人讲过一句地道的法语，因此一听见法语，我的爱国热情就上来了，哦，我真想对着巴黎大烛台的幻影讲话。不过，小姐，虽然我讲起话来就滔滔不绝，跟一个外交官的身份很不相称。不过，这也得说是您的过错。就是您提起我的弟弟的呀！只要一讲起他，我的话就会变得滔滔不绝。因为我要告诉整个大地，他是多么慷慨，多么善良！要知道，特·龙格维尔庄园可有十万里佛尔的岁入，这可不是简单的事啊！”
特·封丹纳小姐多么机灵啊！她一听说她的舞伴是她所鄙弃的情人的哥哥，便巧妙地盘问这位对她深信不疑的舞伴。也正是因为她的机灵，才得到了这么多重要的情报。
在跳完四对舞的第三位时，爱米莉忍不住问道：“令弟卖细纱棉布，您看到不觉得难堪吗？”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外交官机灵地反问道，“谢天谢地！虽然我话很多，但是只要是我讲的，都是符合讲话艺术的。我所认识的见习外交官也是个个如此。”
“就是您刚才亲口讲的，保证没错。”
特·龙格维尔先生好生奇怪，心头起了疑云，他用敏锐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舞伴，又回头观察他弟弟的眼神，接着又观察他舞伴的眼神，终于恍然大悟。他连连搓着双手，双眼望着天花板，嘿嘿笑了起来，说道：
“我真是个大傻瓜！您是这舞会上最漂亮的女子，而我的兄弟不顾发烧来跳舞，还拿眼睛偷偷地看着您，而您又故意不看着他。我就应该明白您是谁才对，请您成全他的幸福吧。”说着，他把爱米莉送到了她的舅公面前，并说，“我不会嫉妒的；只不过，将来我一叫您弟妹的时候，难免有点难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