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物一事既已确定,白溪想都没想就安排了两人在军中住下。只是没想到连营帐还尚未整理好,太子便已派人来请,说设了宴,要与他们二人探寻除妖的计策。
陆风颜看着来报的小厮那不卑不亢的脸,不由翻个白眼低声嘟哝:“还计策,本高人可是连人家妖精长什么样都没看见呢!”随即以身体不适为由不怎么耐烦的直接回绝。
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厮再次前来,只说太子有请,顺便赏了几味不便宜的药材下来。陆风颜昨晚的酒喝的不少,坐在桌子上撑着额头不怎么精神的再次拒绝。
而第三次,来的竟是影杀。
陆风颜看着账门出那个冷艳而肃杀的脸,终于还是决定放弃拒绝,被迫着撑起精神来跟着过去。而楚慎早已不见踪影,她知道他不喜欢这样政治中心的人,她也不喜欢!还尤其是这个一表人才却偏偏笑里藏刀的家伙!可这并没有用,该来的总会来,她只要在军营1,就免不了总是要与他见面的。
不过太子也不愧是太子,至少他所设之宴在这塞北几乎已是绝无仅有。十月几乎已入隆冬,而那张檀香木的桌上摆的却是塞北百年难见的西湖莼菜、青笋、菱角甚至还有江淮的新酿青梅酒。
陆风颜站在门口,对着身边面无表情的影杀撇撇嘴,拱手行了江湖人的礼节:“这塞北苦寒之地,倒也只有太子殿下有此口福。”
慕容铭从容的将青梅酒倒进琥珀质的杯子里,对她的不恭不敬倒也不在意,噙着些笑意示意她在面前落座。
“听说陆姑娘找到了刺杀军官的凶手?”
“谈不上找到,只是见了个影儿,要抓到还少不了从长计议。”她端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谩摘青梅尝煮酒,旋煎白雪试新茶。这闲适逍遥的情调,可是和现在两军对峙的局面不太搭调。”
“想不到陆姑娘还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太子温文一笑,“看陆姑娘的样子许是江淮之人,塞外牛羊粗沥,本宫怕姑娘吃不惯,命人特意备了这些江南绿菜来。”
陆风颜将未尽的酒杯放下来,“我们既来塞外,自然是为烈酒牛羊而来——太子久居宫廷,只怕体会不到我们这等四处游历之人品赏四方食味的乐趣。妖既未除,风颜自是没有理由享这,江南之味。告辞。”
她起身对太子歉意一礼,开了门出去。
影杀将自己隐在门口的黑暗里,在她开门而出的时候稍稍侧头。
陆风颜从她身边路过,没走几步后又退回来,摸着下巴思忖的看着她的脸,少许之后才若有所思的道:“小姑娘,年纪不大,就别学着人家黑衣冷脸的,是嫁不出去的。”
她说完,摇着头兀自满是遗憾的走了。
影杀冰封般的脸终于不可控制的出了丝裂纹。
她开门,看向桌前倒着青梅酒的太子。
“太子殿下。”
“你说的不错。”太子将酒慢慢的倒在光滑的桌面上,水珠四溅,清冽的青梅酒香在桌上轻轻蔓延开,“她的确很难为我所用。”
白日风寒。
陆风颜拢拢衣领,不是怕这风冷,而且连自己都受不了和太子虚与委蛇的那一身鸡皮疙瘩,楚慎还是真有先见之明,早知道和达官贵人打交道这么辛苦,还不如一早就死活推脱着不去,倒还落得清净。
“白将军。”她走了几步,才看见刚好从营帐中出来的白溪,有力无气的打了个招呼。
白溪看看她,又抬眼看看她身后的太子帐,不由有些诧异:“陆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陆风颜抬了下眼皮,又垂下去,“没有,只是有些事情劳心费神了些,反倒是白将军眼圈发黑,想必昨夜是没有休息好吧?”
白溪果然揉揉眼睛,“昨夜接到线报,平戎那方已经开始调集粮草,恐怕不出几日就该拔寨攻城了,而我军杀人之事时有发生,而主帅……罢了,军中之事,陆姑娘怕不会感兴趣。”
“依白将军的意思,过不了些日子,易安又要城陷兵戈了?”陆风颜语气中不由落出几分叹息,不知不觉的和白将军拉远与太子帐的距离,“真可惜,看太子殿下的意思,想必难是身先士卒之人。”
白溪看了太子帐一眼,语气竟有几分愤懑:“太子本就是舞文弄墨之人,行军打仗之事,又怎能要文人身先士卒?”
“那易安城的安危,就只能靠白将军这种勇将了。”陆风颜心中略动,话似漫不经心脱口而出。
“白某一届莽夫,哪里护得了一城安危,若是七殿下……”白溪突然噤声,顿了顿,才道:“时辰不早了,本将还有事务需向太子殿下回报,告辞。”
陆风颜点点头,目送着白溪快步离去的背影,目色渐深。
营帐,空无一人。
陆风颜搁下笔,将白纸上的墨痕吹干,伸手挠挠睡着的小花猫的肚皮,“橘子,醒醒。”
小花猫不耐烦的蹬蹬爪子,翻个身,不动。
陆风颜扯扯它的耳朵,“橘子!去给那个冷冰冰的家伙送个信。”
橘子抖抖耳朵,不动。
陆风颜拉拉它的尾巴,“你再不动,今天晚上的烤羊肉保证没有你的份!”
橘子嗖的从床上爬起来,摇头晃脑的蹭蹭她的手,一脸的奴颜媚骨。
陆风颜将纸条放进一个香囊里挂在它的脖子上,拍拍它的脑袋:“记得快去快回,晚了赶不上晚饭可不要怪我哦!”
橘子立刻窜出去,灵巧的转眼已经不见了踪影。
段冷衣的地图绘到一半的时候,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挠门声。
他坐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听错,才不禁有些狐疑的站起来,打开门。
橘子有些匆忙的跳到桌上,面对着他喵喵叫了几声,抬起前爪抓抓自己脖子上系的香囊,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绕是段冷衣再怎样淡然从容,此刻也不由呆了一呆,才回过神,解开它脖子上的香囊。橘子坐在他面前,安静了不过几秒,盯着桌边的小点心蠢蠢欲动。
“白溪可信。”
香囊里的纸条上只写了这四个字,而且写的歪歪斜斜,别说美感,能认得清便已是不错。
他皱了眉,不仅因为字,更因为写字的人,还有字里的人。
陆风颜去军营捉妖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对他来说与己无关——他的确需要军中的情报,可他看得出来,陆风颜绝不可能是由他驱使的人,所以他也不提。只是现在她却偏偏主动传了信息给他。任他四公子之首,以聪慧扬名于世,此刻竟也猜不出她究竟是想做什么,他不相信就只是心血来潮的随手相助,朝堂之事杂乱无章,没有利益关系,他不信天下间有一个人愿意来此插上一脚。
他将纸条放下,然而面前的景象却又令他微有惊诧。每日下午的茶点已经是他几十年的习惯,而此刻,那小花猫蹲坐在他眼前,竟抓着他的点心吃的眉开眼笑不胜欢喜。
它见他抬了头,抖抖胡子上占满的碎屑,站起来,尾巴树的直直的,用爪子抓起香囊拍在段冷衣手里,瞪着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段冷衣木木的将香囊重新系回它的脖子上。
橘子这才满意的晃晃脑袋,心情好好的跳下桌子,段冷衣又替它开了门,它对他偏偏脑袋,眼里似是赞赏的又看看它,跳上围墙轻快的踩着碎步慢悠悠的走了。
段冷衣一个人看着半开的房门,还有桌上的一片狼藉,二十年来第一次生出些恍若梦中的荒谬之感。
塞外的十五,一轮月大的近乎妖异。
陆风颜和楚慎坐在城墙上,手边又堆了七八个的空酒坛子。边境的城墙高大而坚固,除却风有些大,也的确是观月赏星的不二之选。
“怪不得师父嗜酒如命,现在我倒真的有点理解他老人家了。”陆风颜将最后一杯酒喝尽,仰面躺下,清亮的眼睛里仿佛落满了满天的星辉。
“我并不觉得酒喝的多了有什么好。”楚慎擦着风澜月华般的剑刃,语气轻淡。
“因为酒喝的多了,就能想一些平日想不到的心思,或者……能说的出一些平日里说不出的话。”陆风颜闭上眼睛,风带着酒味落在鼻尖,她弯弯唇角,勾出的微笑,在那一刹的青丝轻扬间,竟让满天星光都失了半分的颜色。
楚慎的目光错开的有些匆忙。
“怎么,你又想到了些什么鬼点子?”
“什么叫鬼点子?!”陆风颜睁眼瞪他,不过转眼又邪邪的一笑:“据说影杀在江湖人也有几分名气,怎么偏偏就跟了太子那个笑面虎家伙?一旦他继任皇位,影杀那小姑娘怕是得不了善终……你说,如果把她安排给段冷衣那个冰块,两个一起冷冰冰的,是不是更般配?不行不行,段冷衣武功不如她,他降不住她的。”
“我竟然还不知道你还想做个媒人。”楚慎无语望天。
“那是啊!”陆风颜突然来了兴致,“师父说了,他这一辈子可是没娶上师娘,所以这辈子最希望的就是找一个媒人去撮合那些像他和师娘一样天作之合却又有缘无份的人,三个徒弟里你最不爱说话再好的鸳鸯给你也是没戏,师弟他的年纪太小懂不得这情爱之事,所以只好把这大任交给我,他可还指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帮他把师娘追回来的!”
这一次楚慎终于有了兴趣:“师父竟也有心仪的女子?”
“对呀,师父说他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可是有无数女子为之倾倒的美男子,可惜最后碰上一个爱上的,却是打死都没能在一起。”
“那女子是谁?依着师父的性情,难以相信这世间还有他不能在一起的人。”
“你不知道了吧?”陆风颜神秘的笑起来,对他勾勾手指。
楚慎半信半疑的还是靠近了些,陆风颜拄着胳膊撑起身子,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是小师叔!”
楚慎神色一顿,怀疑的看着她。
“是真的啊,我曾经趁着师父喝多的时候试了一下催眠术,然后他叫了小师叔的名字夭陌,还喊她说师妹对不起……师父这一生里唯一的师妹只有后山的小师叔一个,其他的可都是师弟。”
“可是,小师叔她,真的是在后山吗?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不仅未见,甚至连听都不怎么听过?”
“因为,小师叔是个妖吧。”陆风颜的语气不太肯定,“这个师父没说过,他只是提过一句‘永决酆都’什么的,酆都可是妖物的大本营。”
楚慎突然不说话,反而想起了什么神色古怪的看着她。
陆风颜被他看的心慌:“你你你看我干什么?”
楚慎有威胁的笑意一闪而过,“原来你竟懂得催眠术,而且竟还在师父的身上试验过。”
陆风颜当即木在当场,“这……那,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大师兄,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可不能出卖我!而且那个催眠术什么的,很多时候是不准的……”
“我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过,师父若问起来,想必也会信我多一些。”
“大师兄你不能这样对我……对了,有件正事忘了告诉你了!”她突然正色起来。
楚慎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什么事?”
陆风颜没有回答,只是在楚慎的眼看过来的一刹那,她波光微粼的眼底突然一秒停滞,瞬间如夜空般一片漆黑,楚慎一时不备,心神已经被那双眼悉数吸引了去。
片刻后,他的神色终于平静的如一碗水般波澜不惊。
陆风颜得意的挑挑眉,温声细语的像他提问:“你是谁?”
他的目光动了动,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楚慎。”
“你是什么人?故乡在哪里?”
“天晋山大弟子,故居塞外易安城。”
“你的师父是谁?”
“天晋山,剑阁长老。”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师妹,陆风颜。”
“你最重要的人是谁?”
“陆风颜。”
她的笑容难溢,眼珠转了一转,最后终于轻声的问道:“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他这一次有了几分迟疑,片刻后,才轻轻的答出一个名字:“欧阳璃。”
陆风颜眼里漩涡般的黑色一点点的褪了下去。半晌后,她闭上眼。
一直牵制着楚慎心神的那根无形的线在那一刻被她闭上的眼遮断,催眠术的劣处便是被催眠的人会立刻陷入沉睡。她坐起来,楚慎垂下的头靠上她的肩膀。
他的鼻尖触及她的脸颊。
温度一如这夜空下的尘风。
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