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归玩笑，现实归现实。
那句暗含愤慨的自语落下，杨曦便盘坐在沙地上，盯着木块思考起来。他没有立刻动刀雕刻灵纹的原因很简单，难度太大，如果按照以往的进度，今天日落之前能在木快上刻出半幅灵纹，那就谢天谢地了——前提还得是没有任何失误。
既然如此，那么硬着头皮立刻开始练习就显得毫无意义，而在想通这些以后的杨曦，再来看漂浮在面前的十个木块……
“明摆着在告诉我，跟前面八天的功课有关系！”杨曦嘀咕道。
“用手去感觉……”
想着这些天做的最多的事，也是老师唯一叮嘱过的话，杨曦伸出一只小肉手，对着最靠近自己的木块抚摸起来，轻轻地、柔柔地……
很粗糙，木刺，繁密的纹路，嗯，这一面比较滑……
五分钟后。
啪！
杨曦收起宛若抚摸未来媳妇般温柔的小手，将木块丢回海面上，很是不爽地嘀咕道：“这我早就知道了！”
想当初，在刚出南昌县的那一天，杨曦看到老师轻松自如地“指”切牛肉，就曾获得过启发，醒悟出纹理的重要性。
木块浮于水上，却非沉入水底，这本身就已说明有力可恃，只不过浮力太过弱小，难以与雕刻时施加的力量持平罢了，若能减轻雕刻时的力量，使其与浮力相当，水上浮雕也就并非不可能的事。
因此，从老师切牛肉中获得启发的杨曦，通过摸索木块的纹理，顺其自然，终于寻到了减轻施力的办法。
此后一路上，杨曦也的确是利用此法磕磕绊绊地刻出了三幅灵纹。
但也仅仅是磕磕绊绊……
说白了，雕刻的道理并非如何艰深难懂，哪怕没有切牛肉的小事，杨曦迟早也能悟到。
既然道理不难，难得便是操作了。
水流上下起伏，力难平均，上涌时力深，下伏时力浅，想要让灵纹不会变成深浅不一的鬼画符，很难！
木块是老师专门寻来练习灵纹所用，故此纹理复杂，纵横曲斜，应有尽有。虽因此，才能凑出灵纹那歪七扭八的笔画，但想要寻到确切的纹理走向，而又不在雕刻中误入歧途，亦难！
水势莫测，纹路斑驳，单择出一点已是艰难，合二为一，便比之难上加难尚要更难！
总之一个字，难！！！
而如此难的事，如今却要一天完成十次……
杨曦使劲挠着小脸，直将脸蛋儿挠得通红，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于是……他挠得更厉害了。
其实杨曦大可回去找到老师，然后询问解决之法，以老师有问必答的性子，绝不会故意推脱——至少在这个问题上。
但杨曦还是选择了自己思考。
从小到大，他在很多方面都和其他的小孩儿不同，但有一点还是一样的——好奇心重。以前年纪小，不喜动脑，所以遇事就问，老师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直到他冒出了一个疑惑，从那以后，就很少去询问了，而是选择自己解决。
那个疑惑确切是在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已经难以考察，而且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疑惑背后的答案——老师教会了自己很多东西，但老师从未主动去解释过什么，只有当自己询问的时候，才会被动地回答。
哪怕时至今日，哪怕是眼下的功课，依然如此。
这……意味着什么？
……
……
是啊，意味着什么？
八天的摸来摸去，甚至还有一次自摸……这些都不会毫无理由，特别是在这个功课结束后，立刻就恢复了灵纹练习，并且还加入如此明显的变化……
这已经不是暗示，是一个就差用嘴讲出来的明示了。
“如何在水上雕刻”的问题在来到海龙城之前就解决了，今天要解决的问题显然不是这个，从小半年刻成一幅灵纹变成一天十幅，显而易见，目的是提升效率。不过这样一来，其实也就等于回到“如何在水上雕刻”这个问题，简单来说，就是八天前的方法还不够好，今天是来完善雕刻方法的。
问题是……“怎么”完善？
又一次梳理起这八天的收获，剔除血很臭、肠子很恶心这样无关紧要的结论，最终剩下的和以前脑子里想过的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人体构造和伤势轻重。拆碎了讲就是这八天的课程，让杨曦对人体与各种伤势越来越熟悉，与此同时，因为醒来时就有了一次自摸的疼痛体验，所以杨曦根据伤者的不同伤势，大约也能体会到他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你说每个人的疼痛感都有差异？
他杨曦又不是立志要做悬壶济世的郎中，而且老师的目的也显然不是这个。
人体、伤势……人体、伤势……
杨曦烦躁地“啧”一声，拍拍脑门，又嘀咕起疼痛感……下刻眉头一挑，其实脑子里并没有跳出什么清晰概念的他，却像是模糊地抓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拿起一个木块，细细摩挲起来。
他不敢细想，生怕一凝思那玄玄妙妙的感觉就如晨雾见日般消散了，所以只顺着那感觉悠悠然然、飘飘忽忽地寻走。
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木块，然而仔细去瞧，双眼的焦距却是涣散得，他双唇微微孱动，似是念念有词，但仔细去听，呢喃的内容却是毫无意义得。
唯有他一双肉肉的小手，捏着木块，一寸寸地移动，一丝丝地拨弄……
记忆的画面如同数不清的彩蝶，在思维的花海中翩舞，缭乱而迅速……破裂的头骨、崩坏的血管、蠕动的胃、跳动的心……生死台上的邱八、逐渐接近变大的拳头……杨府大门前的血流成河……
然后那些不重要的，起码在当下不重要的画面开始隐去，重要的、又或是不知是否重要却隐约觉得相关的画面频繁出现……
血肉模糊的尸体……不，不是尸体，他们的确奄奄一息，但都还活着……为什么执着于活的？……因为只有活的，老师才能治好他们……那又为什么要治好呢……是啊，为什么要治好……
“用你的手去感觉。”
老师的声音忽然传来，于是画面一转，显示出十根手指，指尖逐渐放大、清晰，甚至能够看到它们细微地颤动……是什么带来了颤动？不只是它们自身，还有外界的力量，是什么？……一股温凉的气息骤然涌来，如此熟悉……伤口在逐渐痊愈，谁的伤口？重要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伤口痊愈的过程……过程？对，过程！
那些眼睛无法看到的、微乎其微的小东西正在跳动，跳动活跃了伤口的死气，肿起来的渐渐消去，破裂的渐渐合拢，折断的渐渐连接，坏死的渐渐鲜活……
感觉……是的，感觉……
哈哈！
喜悦在一瞬间迸发，却又在一瞬间湮没，一股撕扯的疼痛汹涌而至，然后……黑暗来袭……
“做得不错。”
平淡……却很熟悉，是老师的声音——真实的声音。下刻丝丝缕缕的温凉之气传来，光亮重新闪耀，杨曦眨眨眼，逐渐适应视觉地重新回归，然后就被海面上一轮正在下沉的红日吓了一跳，这是过了多久？
然而还未等他多想，一阵饥饿到让人发疯的感觉便席卷全身，同时还有一股跑了十万八千里的虚脱感，杨曦舔舔嘴唇，发觉上面全是卷起的干皮，心下很想浮起一缕疑惑，但体力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消耗能量。
幸亏丝丝缕缕的温凉之气不断涌来，片刻后，他便觉得好多了，只是还不能站起来……站起来？杨曦扭过头，当那一袭熟悉的皂青色布衫映入眼帘，踏实感瞬间填满全身，甚至有种比温凉之气还有效的错觉。
老师盘坐在沙地上，一手托着杨曦的头放在膝盖内侧，一手点在他的胸口，温凉之气正是从那里涌遍全身。
杨曦动了动唇，想要说话，却忽然感到两只手心里都怪怪得，下意识地抬起来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先不说老师给他的那把小刀是怎么从怀里移动到右手上的，只看它现在的模样，也已足够诡异。
小刀本身的造型就有些奇特，刀身上宽下窄，像个压扁的胖头鱼，不过此刀已陪伴杨曦有些时日，倒不算新鲜，真正新鲜的是它正在蠕动……嗯，像个真正的胖头鱼一样蠕动，并且还在发光，如果黑色能算一种光芒的话……
至于左手的东西，较之胖头鱼……较之小刀的话就平常多了——那是一幅灵纹。
但灵纹的状态有些奇怪，它并非刻在木块上，而是木块的其余部分都消失了，留下了一幅立体的、镂空的灵纹。
至于为何用“状态”来形容这幅灵纹，是因为它也在发光——黑色的光。
杨曦认真地审视了一番，然后发现，嗯，他并不认识这幅灵纹！
不认识，但刻出来的灵纹……
忽略掉众多诡异而无法解释的因素，杨曦最终选择了这个比较“常规”的疑惑来思考。然而，他似乎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因为一个新的疑问，迅速地、毫无征兆地被老师抛在了他的面前——
“从今以后，你就是一名印师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