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子衣回到出租小屋,出来好几天了,还是第一次回家。看看表,已过午夜,实在太困,来不及想其他,躺下就睡。
第二天起来时,看见有人正坐在床对面的电脑桌上看东西,看得津津有味。他揉揉眼睛坐起来,看清楚了破口大骂:“高文,你小子进来怎么不说一声。”
高文脸皮极厚,嘿嘿笑:“老乌,这东西你是从哪弄到的?我溜溜看了一早上,赶上传奇小说了。”高文和乌子衣关系极好,手里就有房门钥匙。今早他偷偷溜来,想看看乌子衣回来没有,这小子极是龌蹉,以为乌子衣昨晚一定是在林滢滢那里过夜,想抓住这个小辫子,谁知道看到乌子衣正在家里睡大觉,失望之余,一眼瞥见秦肖的笔记本,拿起来翻翻,一看便放不下了。
乌子衣坐起来穿好衣服,拖拉着鞋到厕所洗漱,心里很矛盾,要不要把昨晚看见高父的事告诉高文。高文这人骨子里很是莽撞,脑袋一热不计后果,真要跟他说了保不齐要出什么事。可是不说,以后真要出什么意外,自己岂不是对不起朋友。
洗漱已罢,披着毛巾趿拉着鞋走出来,看见高文还在那聚精会神地看。乌子衣过去一拍,高文猛然惊醒,惶然失措,半天才缓过劲:“我靠,你别吓我。老乌,这是谁编的小说?很是牛逼啊。我看的裤子都掉了。”
乌子衣笑骂一句,拿过笔记本:“这不是小说,是真事。秦云鹏他爸写的。”
高文眼睛瞪圆了:“满门英豪啊,你看看就知道了。”
乌子衣半靠在床头,随手翻了起来。秦肖的字写得不错,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身,底子很扎实。小楷字工工整整,错落有致,看起来非常舒服。前面几页都是一个人在发着生活的感慨,按秦肖的说法,这里面都是他从老笔记中抄录而来,那么这个第一人称式的感慨就应该出自秦肖的父亲之手。
乌子衣快速掠过这些,后面开始叙事。秦父先是讲自己父亲,秦老太公秦飞的故事。老秦家的家族诅咒,就是从他开始的。乌子衣越看越心惊,舌头吐出半天也没缩回来。真赶上高文说的,老秦家真是满门英豪,堪称血债累累。
据说老秦家祖辈当过最高的官是翰林,祖上还编撰过四库全书,和纪晓岚关系不错。后来也不知怎么得罪了皇上,好好的家族逐渐凋零,人丁逐年稀少。到了清末,又逢乱世,老家还遭了大旱,全家人几乎都死绝了,就剩秦飞一人离乡避难。那时候他十四岁,小孩子一个人跑到巴山峡川,中原大地讨生活。
这中间种种遭遇,记述者皆一笔带过,在秦飞入赘刘家后,笔墨开始重了。刘家是当地最大的茶叶商,贩卖茶叶,后山还包了一块茶园。刘家大掌柜的叫刘书恒,酷爱茶道,一日可无饭但不能无茶。凡是到他家里做客寄宿,天天都是以茶相供,乃至于一个老朋友看到刘书恒又招待自己饮茶,皱着眉说:“又发水灾了。”
刘书恒这天正在家里看茶经,突然家人来报,说外面来了个乞丐行乞。刘书恒心里说真不会办事,来个乞丐还要禀告,拿点剩饭剩菜打发掉就行了。他随口训斥了家人几句。家人说,老爷不知,这乞丐不要剩饭,给他钱也不要。他只是提了个很怪的要求。刘书恒疑道他想要什么?家人笑,老爷,这个乞丐看样子也是个茶痴,他说他别的都不要,只希望赏赐好茶一杯。
刘书恒放下书,来了兴趣,真是搔到自己痒处了。他跟着家人来到前面客厅,正看见一个身着破烂,但眉清目秀之极的孩童正背着手,一副大人模样看着堂里挂着的画。刘书恒笑问:“你认得这幅画?”
小乞丐赶紧拱手:“是刘老板吧?谢谢你的招待,没给我打出去。”说这话的时候,语音凄楚又有些戏谑,看样子饱尝人间冷暖。
刘书恒一笑:“你说说这幅画是谁做的,出自什么年代。说对了,我不但招待你饭菜吃喝,还把最好的茶拿出来。”
小乞丐道:“这是明朝文徵明的《林榭煎茶图》。”
刘书恒大笑,对家人说:“有点意思,有点意思。这小东西有点意思。”转过脸问乞丐:“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乞丐正是秦飞,掉着泪断断续续把身世说了一遍。刘书恒长舒一口气,回身对家人说:“给秦公子看茶。”
家人拽着刘书恒的衣服到一边,低声说:“此人来路不明,行踪诡秘,老爷一定要小心。”刘书恒笑得极豪爽:“怎么,我还怕个孩子?”“老爷你想,他一个孩子,又是个臭要饭的,怎么会识得文徵明的手笔?”
刘书恒“嗯”了一声。
也不由得家人这么小心,刘书恒除了茶商这个身份外,他操持着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行当——贩卖鸦片。他经常以向外贩运茶叶为便,在其中夹带烟土。这一行虽是利润丰厚,但也确实把脑袋别在裤腰带。其时,势力复杂,有官吏、帮会、军队、土匪等等,人人都互争地盘,兵荒马乱到了极点。刘书恒就借着这个机会浑水摸鱼,倒也积累不少家资。
他也算一方大豪,看着这孩子有点起疑,就借着喝茶的机会细细盘问。秦飞一看就是个孩子,虽然装的跟小大人似的,在刘书恒的盘问下把自己家底交待个明白。刘书恒这才相信,这小子原来就是大户人家,老秦家祖上还做过上书房行走,见多识广肯定是的。秦飞又把茶道说的条条在理,刘书恒也确实起了爱才之心。
他五十多岁了,膝下无子,只有个姑娘。这姑娘长得也不算丑,就是太胖,少说一百五十多斤,大脸盘小眼睛,满脸雀斑,多次提亲也没人上门,难道这小子是老天爷派来入赘我刘家?
有句俗话,叫王八瞅绿豆对上了眼。刘书恒越看越喜欢。秦飞在老刘家一呆就是四年,先是当仆人,然后做茶农,后来管理茶园,插手茶庄买卖,地位越升越高。刘书恒心说,怎么样,还是我眼光独具,这小子果然是人才。
经过几年考验,刘书恒决定让秦飞插手鸦片生意。以后他就是自己女婿,也是继承自己衣钵第一人选,不可能这么大的事还瞒着他。
秦飞暗自心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刘老板胆大包天居然还玩这个。
从一开始,秦飞就设计了整个棋局。他初到此地,第一步先去茶馆酒楼要饭打杂,通过四方宾客交谈寻找可以下手的大户。一段日子后,他把目标放在刘书恒身上。刘家开有茶庄,家资丰厚,而且主人有孟尝好客之风,最为关键的是他年老无子,特别喜欢孩子。
这就跟追女孩一样,要打动佳人芳心,一定要搔到她的痒处。刘书恒的痒处有二,一是没儿子,二是酷爱饮茶。为了对症下药,秦飞天天泡在茶楼,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谈茶经,他这人本就聪明,加上用心,博闻强记,记下很多关于茶的杂闻。只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两个客商探讨刘家大堂里那副文徵明的画图,知道机会到了。
秦飞便登门刘家,演了一出苦肉计。
从入门到几年的提升,秦飞无时无刻不谨慎小心,谋篇布局,事事想到人前,天天夜里殚心竭虑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直到今天,刘书恒让自己参与到鸦片贩卖的生意里,秦飞知道他是真正信任自己了。
笔记里对秦飞如何升迁如何博得刘书恒信任乃至和他女儿成婚这些皆都泛泛而谈,一笔带过。笔墨一转,写到秦飞婚后三年。其中详细记述了一件大事,这件事的发生,正是老秦家日后崛起的契机。
那天,刘书恒又要往境外贩送鸦片,带了四个伙计外加女婿秦飞,另有六匹健马。马上抗的是数大包新采摘的茶叶,而在包的最底下用油纸裹了二百斤上等熟土。巴山峡川,自古多山,山路十八弯,尤其在那个年代,道路状况极为复杂,不但如此,山中还有悍匪出没。这买卖干成了行,一本万利,但稍微出点岔子,就是人头落地。
这条路刘书恒走过很多遍,但每一次还是加了十二分的小心。前几天风平浪静,等走到一处深山古道时,状况发生了。当天夜里,遇到一伙山匪,这伙山匪足有十多个人,个个腰里别着枪,手上拿着明晃晃的鬼头刀。手里的火把烧得“噼啪”直响,如此阴森的深夜,着实让人胆寒。
匪头长相凶恶,独眼龙,一身黑褂子。后面都是彪形大汉,脸上表情冷漠麻木,眼睛死死盯着马上的厚重包裹。
刘书恒一看这架势顿时懵了,知道坏了。
匪头道:“知道规矩吧?”
刘书恒笑盈盈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包银洋:“各位好汉辛苦,小人是城里开茶庄的刘书恒,好汉爷爷去那一打听都知道。我这趟就是运点茶叶,如今年景不景气,挣点糊口钱,您老就把我们当个屁给放了。这些钱给爷爷们打酒吃肉。”
匪头接过银洋掂了掂:“行,懂事。”随手交给身后手下人。用下巴点着刘书恒说:“按规矩,我们的验验货,真是茶叶,抬手放行。如果刘老板撒谎,那就对不起了,不但货留下,人头也得留下。”刘书恒不亏是老江湖,心都快跳出来,脸上面不改色:“好汉爷爷,都是茶叶,新采下来刚刚晒干。还没清洗,别染了您老的手。”匪头笑:“就你这点小心眼,还跟我们斗,来啊,给他验验。”
后面大汉冲过来,把刘书恒秦飞还有几个伙计全都捆树上,把马上的包裹全部拽下,解开后一一查验。匪头“咦”的惊叫一声:“没有?!”包裹里除了茶叶根本没有烟土。土匪们解开袋子,把里面茶叶都倒出来,洒了一地,可除了茶叶还是茶叶。
刘书恒呵呵笑:“好汉爷爷,你们找什么呢?我们是小本经营,其他的买卖做不起,也就倒腾点茶叶。”这时匪头的一个眼神,明白无误落在他的眼里。匪头的眼神似询问似质疑,虽一闪而过,但刘书恒是什么样的人物,马上找到和他对眼神的人。
正是秦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