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当时的世界是一个多变的世界。
这一年,世界上,波斯改国号叫伊朗了、英国鲍尔温当首相了、墨西哥革命失败了、意大利墨索里尼身兼八职并侵略阿比西尼亚了、法国赖伐尔当总理了、挪威在南极发现新大陆了、德国希特勒撕毁《凡尔赛条约》扩张军力了,捷克马萨利克辞掉总统职务了、土耳其凯末尔第三次连任总统了、菲律宾脱离美国独立了。(1)
这一年,在中国,祸国殃民的蒋介石内斗内行,大力“剿共”,逐共中原:但外斗外行,对日本鬼子卵翼的政权,瞪眼旁观、无能为力:在长城以内,殷汝耕成立了翼东政府;在长城以外,溥仪头一年就称帝于“满洲国”,那正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两年半,也是蒋介石丧权辱国、贯彻“不抵抗主义”后两年半。(2)
“九一八事变”后,国民党政府对日本的态度暧昧,在18日,还明令制止学生请愿,坚持不抗日,也不准学生请愿抗日,其他的团体也都还在亲日、媚日或观望之中,只有一个以行动抗日的团体仍然在抵抗着。(3)
这个团体有个磨坊工人出身的小个子,他短小精悍、骁勇善战,他告诉中国人说:我们肯打、能打、打不过也要打。他就是有着“马小个子”外号的马占山将军。
“九·一八事变”后,他在嫩江桥战役里,孤军抵抗,日军死伤108名,日本军官村兵少将兵败切腹,消息传来,全国振奋。
因为这是中国人对日本侵略的第一次公然反抗,也是对国民党不抵抗的第一次公然藐视,日本鬼子感到太没面子,发动了对马占山将军的总攻击。因为众寡悬殊,武器悬殊,马占山将军在11月19日,转入游击战,在拉哈车站击毙日军800人,东北义勇军之名为此震动中外。(4)
在这震动中外事件的背后,有一位足智多谋替他拿主意的军师,(5)这位军师是大赉县人,他为人风趣、热情而细心,(6)毕业于国立北京法政大学俄文法政学系,又曾在俄国海参崴东方大学做研究,他就是吴焕章,吴焕章有个“二哥”(7)(8)也是马占山将军的秘密盟员。(9)
不过,他“二哥”却姓李,出生在“戊戌政变”后一年的东北哈尔滨,也就是1899年(民国前十三年)。(10)根据“李氏宗谱”,他的远际是云南乌撒。据“元史”地理志:“乌撤者,蛮名也。所辖名撒、乌蒙等六部。后乌蛮之裔,尽得其地,因取远祖乌撒为部名。至元十一年始附,十三年立乌撒路。”到了明朝,改为乌撒卫。(11)
“李氏宗谱”上说是明太祖洪武年间自乌撒迁到山东潍县的。1381年(洪武十四年)秋天,明太祖曾派傅友德为征南将军,带兵30万征云南,那次人民的北移,是强迫性的。他的祖先,很可能是苗族。如果是的,这苗蚩之后,远祖由云南迁山东,他父亲由山东迁到东北。(12)
他的父亲有一个自己不大会写的名字,其实这三个字的笔画并不复杂,今天的小学生都能写得出来,这三个字就是——李凤亭。(13)
这位名叫李凤亭的人有着传奇的一生,他干过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工作,什么赶马车的、打更的、看坟的、打土匪的:他还做过工人、农民、流氓、土匪、银楼老板呢,反正是种类复杂名目繁多。(14)
可不要因为他不识字而小看了他,他胆大而且又心细,头脑不仅清楚还很精明,在当地是响当当的厉害角色,下面这个故事足以说明。
一天晚上,来了一伙土匪,把他家包围,在墙外高叫开门。其他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但是他却镇定异常地下令大爷(大伯父)、大娘(大伯母)在室内大声吹警笛,自己却拿起一根张飞用的武器——丈八蛇矛,从前门跑到后门、从后门跑到前门,向土匪呼啸叫战。土匪们弄糊涂了,他们绝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个倔强不怕死的老头子,手拿丈八蛇矛,坚持保卫家园,毫无让步之意。大概他们被这种从来想像不到的英勇行动震慑住了,最后决定撤退,一个土匪从墙头朝他开了一枪,子弹打穿了窗上玻璃,打碎了窗台上的花盆,最后打到衣柜上,幸运的是人没受伤。(15)
再看看他在做流氓时是怎样和别人斗狠的:
一天在农田里设赌局,做庄家。聚赌的人里,有一个流氓某甲,手气不佳,每局都输,现金先输光,接着马输光,接着行囊输光,接着外套输光。最后输火了,拔出刀来,在大腿上割下一块肉——开始“肉赌”。什么是肉赌呢?肉赌就是一种很无赖的赌法,赌徒赌火了,就把自己的肉从身上割下来做赌注,庄家若不巧输给了他的话,那不能赔钱,只能赔肉。一般说来,赌徒一表演这种肉赌,庄家必须大量地赔钱,以破财消灾,免得万一一输,就要以肉赔肉了。某甲这次表演肉赌,从大腿上割下血淋淋的肉往台面上一摆,其他赌徒吓得神色大变。不料这时做庄家的李凤亭先生,却面不改色地说:好小子!你来这一套!割起腿上的肉来了!你有种!可是你给我搞清楚,这一套别人吃你的,我李凤亭不吃!你肉赌,按规矩,不是我输了才赔你肉吗?不是我输了再割都不迟吗?不是我赢了就不割了吗?可是为了不怕你,为了比你小子还有种,我先割给你看!割下来,我赢了,就算白割了!说着,拔刀从自己的大腿上割下肉来。(16)
这样狠的流氓是不是很少见?
可更少见的是关于他“讨老婆”的故事,那是在做土匪时,他受了伤,躺在山洞里哼呀哼的,后来被一个女子看到了,好心地给予大力救治,日子久了当然会产生感情,感情一产生,就忙着结了婚,这新娘是热河人,也姓“李”,因为在中国传统中同姓是不能结婚的,所以他们就用瞒天过海的手法,把“李”改成“吕”。(17)
结婚后,像所有的夫妻一样,斗嘴吵架成了家常便饭,由于她长得不怎么样,所以只要一吵架,她就会被丈夫骂成“穷山恶水,丑妇刁民”!(18)
但是刁民很会生男孩,第一胎的男孩长大后当了个村学究,可是“土匪”对“村学究”并不满意,而“村学究”也愿意他弟弟念更好的学校,于是,他弟弟就准备考大学。(19)(20)
1920年(民国九年)他弟弟不负众望,考入了国立北京大学的国文学系,填入“花名册”的名字叫李鼎彝。(21)
李鼎彝考上北京大学的这一年,正是“五四”运动后的第一年,也正是北京大学的黄金时代。(22)但是,他本人书念得却不是十分出色,也就未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就这样,一直到1926年(民国十五年)毕业,吉林省政府想公费送他去留学,问他同不同意,他那时已经28岁了,急于回乡养家,所以就拒绝了。(23)
回到家乡后,因为是“京师大学堂”毕业的,所以非常出风头。他不但做了东北大学讲师,并且立刻被聘为哈尔滨吉林六中校长,待遇也极高,(24)除了在吉林六中做校长外,他还去了吉林女子师范、吉林大学兼课呢,不仅如此,并开始着手写他的第一本著作——《中国文学史》。(25)
真是精力过人的好家伙。
可是,在婚姻方面,也许有一些事情等着要他去处理,因为他的老婆尹女士不生男的,也不生女的,(26)而给尹女士最大精神威胁的,是碰到了一个最会示范的婆婆一生了十二个小孩,六男六女,成双成对。虽然有五个“寿禄不永”,但是还剩下十二分之七,剩下五男二女,成绩也以骄四邻、骄媳妇之母。(27)
尹女士的困境是:不单是她自己不能生,又加上婆婆太能生,她的可怜,自然也就加了一倍。
丈夫给她找来医生诊断,但她是旧式的中国妇道人家,非常“羞医”,不肯让医生看她的妇人病,(28)最后她只好像旧式的中国所有的小媳妇一样,因“无子”而被“七出”。(29)
离婚后,李鼎彝继续在写他的《中国文学史》,也继续在吉林六中当校长,并在吉林女子师范、吉林大学兼课。
他在吉林女子师范教的是高班,当时,流行高班学生同低班学生交朋友、照相,在他班上,有位叫申若侠的女学生就同一位叫张桂贞的低班同学合照过一张,这个低班的张桂贞是学校锋头人物,又是篮球健将,加之到新学堂念书的女子不多,所以就更拉风了。(30)
这位“锋头人物”,受人关注的程度自是不小,连吉林六中都有人来猛追,可不走运的是,被李校长毫不留情地开除了。(31)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校长大人”也——
是的。
你猜对了——
这位“锋头人物”最后以“媒妁之言”同李校长结了婚,(32)她嫁给李校长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因为她不喜欢圆脸型的男孩,而李校长恰恰是长脸型。(33)
“锋头人物”的家里可谓有权有钱(34),父亲是哈尔滨道外北新警察署署长,(35)长得不仅身材高大,相貌也堂堂,威严无比;(36)为人耿直,不喜欢拍马屁;(37)不光不喜欢拍马屁,还取了个具有时代意义的名字,叫张人权。(38)
他的个性耿直到什么程度?看他又是怎样发挥的:上司在台上,他不理,不买账:下司垮台,他却跑去“烧冷灶”。(39)
这位有个性的署长不仅自己有个性,还讨了位有个性的老婆,他老婆是一位胖太太,身高只有1.57米左右,体重却有75公斤,非常非常胖,坐在洋车里真是将车填得扑扑满!有时候拉洋车的会抱怨她太富态,说她一个顶二个,要求给双倍的价钱。(40)
由于太胖,背也就自然挺不直,与丈夫衣着笔挺威严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胖太太会经常听到:“老太太,把背挺起来,挺起!”不管怎么说,老太太也从不理会他。(41)
老太太唯一理会的是他那讨姨太太的毛病,他说要讨姨太太,本来是说说而已,可后来真讨一个回来了,但是不久姨太太不知为什么离去了,但他还是不死心,又讨一个,而结果是又离去,再讨一个,再离去,他还想讨,但最终被凶悍的老婆以占上风而告终。(42)(43)
凶悍的“老婆”在“凶悍”之余,居然还爱好广泛,不但打麻将、看京戏、看电影,还喜欢听书呢!(44)不但喜欢听书,还喜欢生女孩,一生就是三个,这也许是成了她丈夫要讨姨太太的主要理由吧。(45)在三个女儿中,老大就是嫁给了李校长的“锋头人物”张桂贞。(46)
“老大”的爱好与“老妈”的可完全不同,“老大”最喜欢逛商店和爱打扮入时,总是穿得整齐别致,而自身也身段匀称,高矮适中,并且还喜欢穿旗袍。(47)不仅会穿,她还会用机器绣花,手也很巧,能亲自缝制非常漂亮合身的连衣短裙;也不单爱打扮入时,还对美国电影着迷、喜欢听昆曲、尤其爱听韩世昌:也喜欢广东音乐,像《平湖秋月》、《三潭印月》等等。(48)最特别的是居然爱听和尚念经!不过,她还对穷苦人很富有同情心。(49)
“爱听和尚念经”的大姑娘在婚后不久,就做了母亲,1929年,生下了第一个女孩,(50)新的生命给全家带来了喜悦,紧接着,1930年,又生下一个女孩;(51)隔了一年,又生下一个女孩。(52)
1933年,生的还是女孩。(53)这种接二连三,接三连四地生女孩的情况继续下去,就有点岌岌可危了。中国汉朝就有“盗不过五女之门”(生了五个女儿的家,连小偷都不去偷)的话,一个媳妇,不老老实实生儿子,却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生女儿,这成什么话?(54)
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全家又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一年;直到1935年的4月25日(阴历三月二十三日上午8点左右),这种状态才得以改变。当“接生婆”从房中传出:“——男孩——”二字时,让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全家上下也松了一口气。(55)(56)
她立刻从“败部复活”,婆家和娘家共同盼望多年的第一个男丁,终于出生,大家更是欣喜若狂。(57)此时的李校长也乐得兴奋之余,当天领着大女儿和二女儿,穿着奇装异服跑到电影美女明星广告前面,拍下了这两颗“童星”,以作留念。(58)
也许是因为男孩,所以对出生的时辰十分重视,并起在名字里面,在这男孩出生的这一天,就有了个正式的小名——安辰。(59)
可实际上并没有人叫他安辰。大人用“噢。噢”的声音逗他,被他四姐误解,于是他四姐便喊他“小噢”。由此他大名就成了——李敖。(60)
此时李敖在家中的地位。如日中天。自是非可比拟,也就理所当然超越了当年生活在“第一世界”的大姐和三姐,虽然他大姐从小就聪明伶俐,据说三四岁就认识世界各国国旗:尽管他三姐从呱呱坠地开始,就长得俊俏可爱,但都无法抢去他的受宠地位。(61)
他二姐和四姐也就更无从谈起了。因为他二姐出生时,一句“又是个女儿”给剃了个平头,穿上了男孩子的衣裤,俨然一个假小子;(62)他四姐的不逢时出世。不受欢迎的程度更是不言而喻,最糟的是,还尚未满月,家里重要的台柱“张署长”却病重去世,大人们不怪医生无能,却破赖她命着犯点什么,处境也就更惨了,生活中除了小哭够了,大哭累了,就含着大拇指睡觉。(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