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暑假后,13岁的李敖进了北京市第四中学读初一,这时他正雄心勃勃地计划写一部《东北志》的书,并开始收集资料,一个初一的学生,有这种水平与气魄,洵属罕见。(1)有这种程度的少年人,其骄傲自负,也洵属当然。
不过,他的骄傲自负,都在他心里,待人接物,他仍旧一片冲和。不但冲和,并且还常开人玩笑。
有一次,他在班上作恶作剧,搂住一位两眼含情脸蛋泛红的潘姓漂亮小男生大叫:“我爱潘金莲!”(2)
可惜搂“潘金莲”的好景不长,国民党在北方的局面江河日下,北京岌岌可危,他爸爸这次学乖了,决定全家逃难。计划分四批南下:第一批是他爸爸先到上海打前站,坐飞机到上海;接着是他的妈妈、大妹、弟弟以及跟了他们一二十年无家可归的老用人,第二批,也坐飞机到上海;然后是他和三姐、四姐,第三批:他大姐和二姐安排在第四批。为了省点钱,第三批得转到天津,坐船到上海。(3)
1948年冬天,李敖和三姐、四姐,先由北京到天津,准备搭船去上海。(4)
他们住在天津的旅馆里等船,三个都是初中学生,由他五叔陪着。(5)也许是由于街道太干净的缘故,他感觉天津像一个清凉的城。(6)
在等船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留在北京的书忘带了,于是不顾家人反对又回北京去取书,在廊坊附近,火车开得出奇地慢,铁路是刚刚抢修好的,旧有的铁路被游击队给扒了。铁路两边,到处是劫后疮痍,一片战乱的景象,让他久久难忘。(7)
回到北京取书时,他大姐一见就责备他不该那么冒失,“船万一开了怎么办?”姐弟俩谈得并不愉快,甚至争执起来了,他气愤地骂他大姊:“一辈子也嫁不出去!”就算报了被骂“臭小子”之仇吧!(8)
比分:一比一平。
当再赶到天津时,最后一班船——锡麟轮来了。
在码头上,已经是一片乱局,许多伤兵聚集在那里,他五叔和一位伤兵正在谈战局,敬了伤兵一支烟,伤兵感谢得溢于言表。这让他第一次看到战乱下百姓的苦难困况。(9)
锡麟轮很小,他生平第一次坐轮船,好奇不已,不断地站在甲板上张望。
船开出渤海,经过山东,远远的一片大陆,引起他一番对比:“半个世纪前,爷爷那一代从山东北上,出发到东北;半个世纪后,我们这一代却绕山东南下,出发到江南。好像爷爷那一代的努力,都完全作废了。”(10)
陶渊明的那“根株浮沧海”的诗句,似乎正是准确的预言。
从北京转天津到上海时,已是1948年岁暮了。(11)
到上海后,他们全家住在工地附近,准备迁入新居。所谓新居,是一排小公寓中的一、二、三楼。
三楼是由他六叔顶下的,一、二楼是他家顶下的,(12)地址在上海虹口区长阳路月华坊五十二号,(13)对面就是上海监狱,当然是烂的地点,但这一小房子,却已占他父亲全部积蓄的大部分,所以不得不严事紧缩。因为两家十九口人中,谁都没有职业,这当然是很令人担心的事。物价又波动得大,所以就只好先买了可供几个月吃的面粉,堆积在家里,然后买来美国救济品作为主食,准备长期苦撑以待变。(14)
虽然严事紧缩,但是有一笔钱,他的父亲却一定要花,那就是李敖的学费。(15)他坚持让李敖的学业不可中辍,于是李敖在姐妹们都没钱念书的时候,独自上学了。(16)
这时正好有一家叫缉规中学(17)的学校有春季班。(18)李敖在1949年1月25日考取,又从初一念起了。(19)
一个月后,注册,开学,一上课——傻了,因为老师学生多讲上海话,他不懂上海话,使他非常不方便。尤其英文课,上海地区小学就念英文,英文课是沿用几十年的“英文津逮”,内容比北京“正中英语”深,他简直跟不上。(20)
英文老师是女的,讲的又是一口又快又阿拉的上海话,这下子可不得了,他不但英文不懂,而且上海话也不懂,上课的时候简直是受罪。(21)
不过,幸亏每天回家有他老爸帮他恶补,过了一阵,总算稳住局面。在班上他的国文、历史成绩突出,使老师对他另眼看待,同学也不敢低估他,所以还勉强不受上海佬儿的气。(22)
不料好景不长,一天中午休息时间,他正在教室刻图章,班长突然跑过来说侮辱他的话,他站起来说:“你给我停住,再说我就不客气了。”可是班长还说,他随手举起刻印刀来,那哥儿们也真不识趣,被李敖逼着一边退,还在一边说,李敖就来了个“小李飞刀”,一刀扎进他的脚心,他立刻疼得大哭大叫起来。大家赶忙把他抬到医务室,李敖跟在后面,脑里昏昏沉沉的,心想,这下子可闯了大祸。(23)
训导主任长得人高马大,过来问李敖:“是侬干的?”
李敖点点头,训导主任哼了一声,掉头而去。
后来那位班长给送到医院,住了好几天,费用全由李敖负担。学校方面说他行为粗暴,以刀伤人,记大过一次。
此后他只专心读书,没有任何游乐,也不去电影院。(24)
不过他有几个常去的地方,就是商务印书馆等几家书店。(25)早在北京的时候,他就对商务印书馆等几家书店向往不已,到了上海,得亲自去看,才觉十分过瘾。
商务印书馆楼上有风渍书大廉价,每本书后面盖个蝴蝶图章,证明为廉价品,他买了不少,大部分是“现代问题丛书”和“新时代史地丛书”。去这几家书店时,必须过桥进入黄浦滩,有一天早上,黄浦滩边正在抢购黄金,那种热潮,那幕镜头深嵌于他的内心。(26)
1949年1月10日,历时66天的淮海战役结束,国民党大将先后被俘。整个江北已经全部失守。局势的突变,使他爸爸对国民党能守江南的信心,大为动摇,国民党欲求隔江而治皆不可得了。(27)
这时候人人逃难、家家逃难,他爸爸的北大老学弟张松涵的全家逃难,也搬到李敖家楼下,准备逃往台湾。临走前劝“学哥”全家也去台湾,他爸爸同意了。学弟张松涵一到台湾后,立刻代他们领了入境证寄了过来,于是他爸爸带着他立刻到市区买船票、(28)到船公司抢购,居然买到中兴轮的甲板上船票,非常高兴。(29)
上海的房子,以买价的十分之一大廉售,居然也卖掉了。于是一切准备停当,准备再逃难。(30)
在临离上海前,将储存的面粉等物品留给了他六叔,又送了他六叔一两黄金,所剩全部财产,只有几两黄金,全家九人,每人分不到一两,也就追随大官巨商,朝台湾逃难了。(31)
上船那天晚上,中兴轮全轮上下,已经挤得颇有黄浦滩挤兑黄金的密度,李敖背着他的藏书,终于挤上了船。当晚他就睡在甲板的行李上。(32)
第二天清早,船开了,他六叔赶来挥泪招手,就这样,船慢慢开出崇明岛,远处已经依稀有炮声可闻,从上海的海上,他们又逃难了。(33)
这段时间,他爸爸有简略日记留存,可以看出逃难的历程:
4月23日
1.相淡破裂,南京人员大部撤退,作官是他们,跑也是他们,受苦的只有百姓。
2.墨林(指立法委员王兆民)、松涵相继返沪。
4月24日
1.松涵忙着找船票,墨林等均飞广东,余则人徵囊空,不愿做人尾巴,甘愿做太平民,静候解放矣!
4月25日
1.松涵全家登船。
2.南京已解放矣!
5月5日
1.松涵来信,台湾生活容易,以个人之生活及以往经历,实无去台之必要,但为求一饱或短期内觅一工作,亦有考虑之余地也。
5月6日
1.入境证寄来。
2.决定暂去台寻生路。
3.托人解决房子,由北平而上海,家资已去了大半。此番再去台湾,则一切空矣!
5月7日
1.房子问题,居然意外收获,以六两半(指黄金)顶出,六弟尚落一住处,虽然比较顶来,赔累甚多,但以住处换住处,尚差强人意也。
2.购船票,必需金圆券,同敖儿去河南路换金圆券,等同银元小贩,在弄堂内石阶小坐,左手大洋,右手金券,共换得四亿多。
3.购二等票二张,三等票整票三张半票三张,共用去四亿三千多万。
4.通知松涵车票已购得,请到船码头一接,并代觅房子。
5月8日
1.解决木器、米面等项。
2.面十四袋、米四包(原注:二百斤)、零星用品,均交六弟暂用,以渡难关,并予黄金一两,使其安心治病。生此时代,离聚皆不由己,只有听诸天命而已。
3.送行李上船。
5月9日
1.六弟同(送)桂贞等上船,此番去台,为解决困难,在沪之日用家具能带者无不带走,东西多累人,信然。
5月10日
1.晚上船,挨过一夜。
2.次日早六弟岸上相送,以泪洗面矣!
5月11日
1.如期开船,一帆风顺。
2.船上人多得要命、热得要命,后悔来得无味也!(34)
“1948年暑假后,13岁的我进了北京第四中学初一,那时我计划写一部《东北志》的书,并开始收集资料,从谢国桢的《清初流人开发东北史》到张纶波的《东北的资源》、郑学稼的《东北的工业》,乃至于外人写的《日本在满洲特殊地位之研究》等等,都在我收集之列。”
“有一次,我在班上恶作剧,搂住一位两眼含情脸蛋泛红的潘姓漂亮小男生大叫:‘我爱潘金莲!’即属此类。”
“1948年冬天,我和三姊、四姊,先由北京到天津,准备搭船去上海。”
“我们在天津住在旅馆里等船,三个都是初中学生,由五叔陪我们。”
“天津的街道很干净,这个城给我们的印象是清凉的。在这城里,我记忆不出任何一张面孔。”
“敖弟由北京到天津之后,准备从天津乘船去上海,在天津等船的时候,他想起来要带留在北京的几本书,于是又回到北京取书。大姐一见他就责备他不该那么冒失,船万一开了怎么办?姐弟俩谈得愉快争执起来,敖弟气愤地骂大姐:‘一辈子也嫁不出去!’就算报了被骂臭小于之仇吧!比分:一比一。”
“我从北京转到上海时,已是1948年岁暮。”
“家刚刚到上海的时候,尽管信件很不通畅,但还是接到过两封家信。知道家住上海虹口区长阳路月华坊五十二号。”
“虽然严事紧缩,但是有一笔钱,爸爸却一定要花,那就是我的学费。”
“爸爸坚持我的学业不可中辍,于是我就在姐妹们都没钱念书的时候,独自上学了。”
“缉规中学原名华童公学,是第三个成立中国童子军的学校,历史悠久。胡适在上海落魄的时候,就曾在这个学校教过书,后来因为喝醉了酒,打了警察,才自动辞职。这个学校后来为纪念清朝在上海的头儿聂缉规(曾国藩的女婿),就改名缉规中学。”
“那时缉规中学正好有春季班,我在1949年1月25日考取,又从初一念起。”
“英文老师是女的,讲的一口又快又阿拉的上海话,这下子我英文不懂上海话不懂,上课时候简直受罪。”
“幸亏每天回家爸爸为我恶补,过了一阵,总算稳住局面。在班上我的国文、历史成绩突出,使老师对我另眼相待,同学也不敢低估我,所以还勉强不受上海佬的气。”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我专心念书,没有任何游乐,我没去过电影院……”
“我在上海唯一常去的地方,就是商务印书馆等几家书店。”
“那时候人人逃难、家家逃难,爸爸的北大老学弟张松涵全家,也搬到我家楼下,张松涵是兴安省政府教育厅厅长,太太戴树仁是国大代表,跟国民党渊源都深,准备逃到台湾。临走前劝我们也去台湾,爸爸同意了。张松涵到台湾后,立刻代我们领入境证寄来。于是爸爸和我立刻到市区买船票。”
“我家临离上海前,储存的面粉留给了六叔,叉送了六叔一两黄金,所剩全部财产,只有几两黄金,全家九人,每人分不到一两,也就追随大官巨商,朝台湾逃难了。”
“上船那天晚上,中兴轮全轮上下,已经挤得颇有黄浦滩挤兑黄金密度,我背着我的藏书,终于挤上了船。当晚睡在甲板行李上。”
(1)《李敖回忆录》P35
(2)《李敖回忆录》P35
(3)《李敖回忆录》P35—36
(4)《李敖回忆录》P36
(5)《李敖回忆录》P36—37
(6)《李敖回忆录》P37
(7)《李敖回忆录》P37
(8)《二姊给李敖的回忆》李殉P128
(9)《李敖回忆录》P37
(10)《李敖回忆录》P37
(11)《李敖快意恩仇录》P41
(12)《李敖回忆录》P37—38
(13)《二姊给李敖的回忆》李殉P128
(14)《李敖回忆录》P57—38
(15)《李敖回忆录》P38
(16)《李敖回忆录》P38
(17)《李敖回忆录》P38
(18)参考本章的(17)
(19)《李敖回忆录》P38
(20)《李敖回忆录》P38
(21)《李敖回忆录》P38
(22)《李敖回忆录》P39
(23)《李敖回忆录》P39
(24)《李敖回忆录》P39
(25)《李敖回忆录》P42—43
(26)《李敖回忆录》P43
(27)《李敖回忆录》P47
(28)《李敖回忆录》P47
(29)《李敖回忆录》P47
(30)《李教回忆录》P47
(31)《李敖回忆录》P47
(32)《李敖回忆录》P47
(33)《李敖回忆录》P47
(34)《李敖回忆录》P4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