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慧和符会铃一起离开了孔雀大厅,但没能一起离开礼查饭店。
任萍和谭剑云追上来,带走了符会铃。被日本人和马骐这么一闹,符会铃清纯形象大损,他们要回公司商讨对策。
苏小慧也想起:她在这饭店中,还有事没完。
和九州的人道别后,她匆匆赶去客房见殷与琪母子。她特别不想见他们,但总归要见,要解释,要达成一个三方认可的结果,所以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了。
殷与琪在一间豪华套房内休息。李满福先走了,他一个人半坐半躺在床上,华丽扎眼的被子搭在他腿上。
房里还有个饭店服务生,苏小慧进来后,他就走了。
门“咔嗒”一声锁上,房中安静得宛如深海,看不见的古怪鱼群无声地穿梭来去。
苏小慧走到殷与琪床边坐下,仔细看了看他,觉得他神情已经安定下来。这人的神经今晚一定受了从所未有的震荡,早知道她该态度坚决地拒绝他前来。“好在,”她想,“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他是男人,受点挫折没什么。”
想到这,她拍了拍殷与琪大腿,似乎满不在乎地说:“今晚真够受的。”
殷与琪温柔而悲伤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苏小慧勉强笑说:“你不该把所有事都说出来。不过说都说了,就别再放心上了。反正日子还不是那样过?”
殷与琪转开头,盯着被子上的繁复花纹,淡淡说:“我受不了他们污蔑你。玫,你还记得你刚嫁给我的时候吗?那时你只十四岁,平时喜欢扎两条小辫子。笑起来,两只圆溜溜的眼成了两枚弯月;不笑时,眼里又总像盛着无限哀愁。你对我来说,就像一个生机勃勃的谜团……”
苏小慧抿嘴笑:“我很皮吧?哪里有谜团,不过是情绪化,喜怒无常罢了。”
“你……是这样好。明知我在欺骗你,我们都在欺骗你,可你不戳穿,始终温和有礼地对待我,仿佛我真的配。”
苏小慧张嘴想说什么,又怕刺激殷与琪,一番话在心里兜兜转转,掂量再三,才开口说:“你确实救了我全家。不是你,我早不知被卖到哪个窟里去了。你身体不好又怎样?夫妻间,也可以如朋友、如亲人。你一直支持我,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的。”
殷与琪淡然的脸上又现出痛苦的神色:“我愧对你,对你好,不过为了消除自己的内疚。可你现在,爱上时羽征了。”
苏小慧把鞋蹬掉,上床缩在他怀里,抱着他一条胳膊,用力扯了扯,笑说:“他是他,你是你,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她没有否认对时羽征的爱,殷与琪的脸微微抽动起来。
他完全无法用哪怕一丁点的恶意来揣测苏小慧的心理活动。他想:她只是天真。如果可能,他也想满足她,让她同时拥有他的“亲情”和时羽征的爱情。
但不行,不行了。
大家都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她必须做出选择。
他忽然感到手臂上有点湿润,他朦朦胧胧地问苏小慧:“你哭了?”
苏小慧将头更深地埋入他肚子,闷声说:“我没有。你才哭了,大哭包。”
殷与琪哭笑不得,拍了拍苏小慧略微起伏的背,他突然醒悟:“原来她不是怕做选择,她心里早做出了选择,只是顾虑我,才迟迟没有行动。”
殷与琪心里像被刀子扎了一下,疼得他懵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说:“玫,我现在心里难受得快不行了。你开口求我一件事吧。我答应了你,怕就好了。”
苏小慧坐起身,怀疑地看着他双眼。殷与琪马上别开眼,但不一会儿,又硬是别了回来,与她对视。他的双颊绯红。
苏小慧双眼闪了闪,她明白了。
苏小慧像头春天的小鹿,从礼查饭店出来后,叫了出租,一头蹦到玫瑰花园。
她猜时羽征一定已经到家。她有满腹话,要对他讲。她不是故意瞒住他,她不得不顾及他人脸面……但这一切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快获得自由了。
单是她一个人的话,她是不怕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他的。
当然,话不能这样说。
苏小慧顺着漫甬的鹅卵石小道走到一号楼前。今夜月色如水,水中玫瑰缓缓摇曳,如往常般娇艳得深沉。
苏小慧暗暗责备自己的快乐。一件事,如果有人痛苦,就肯定不完满,也就不值得高兴。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微笑,像蒲公英被风一吹,就控制不住四处乱跑。
“羽征,羽征!”她进楼就扯开嗓门喊。
出乎她意料,从楼上下来一个陌生女人。她大概四十出头,一张蜡黄的桃心脸,眼角下垂,遮去了至少四分之一的眼睛。这女人披着睡衣,身上有股背时的味道,让人一下子想起清末那些整天在乡下家中缝缝补补等丈夫从外地寄来生活费的小脚女人。
这女人怕也正是那类人中的一个。苏小慧马上想起时羽征给她看过的一本家庭相册。她失口惊呼:“四凤啊。”
这女人正是时羽征在乡下的合法妻子徐四凤。她比时羽征大四岁,两人定的娃娃亲,在时羽征的叛逆期到来前,就糊里糊涂遵照家里长辈吩咐,娶了她。他们结婚二十多年了,总共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
徐四凤惊讶地看看苏小慧,她正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对她微笑。徐四凤不觉对她生出几分好感,问她:“您是……”
苏小慧心里奇怪,想她居然不认识自己?但她很快释然。时羽征说过:这是个很老派的女人,与一切娱乐为敌。她肯定不看电影,自然也不会认识自己。
她出于妒忌,又细细打量了徐四凤一番。她觉得她真是一把年纪了。她一直固执地认定时羽征年轻,可一想到他俩差不多大,连时羽征也凭空翻了个跟头,成了长她一辈的人了。遥不可及。
她冷淡而礼貌地说:“我姓苏,是时导公司的艺人。我们刚一起参加完《公子伶人》的首映典礼。一出来就分散了。他……还没回来吗?”
徐四凤听说是和时羽征工作有关的人,立刻露出恭敬又有些畏惧的神色。她摇摇头,说:“我今天刚到,还没见过他呢。你要不先坐一会儿?”
苏小慧心里诧异,想:“她干么讨好我似的?”
她有些羞愧,也不知为谁。她正犹豫要不要留下等,路管家趿着拖鞋来了,她大声说:“先生回来过了,但还没换衣服,就被白明玉那个哥哥拖着又出门了。我看短时间内,他不会回来的。”
苏小慧柳眉一竖:“白懿德?拖他去干么?”
路管家说:“是叫这个名。好像说白小姐有些不舒服,一定要见他。”
苏小慧心里气极,冲口而出:“笑话,他又不是大夫,她不舒服,不找大夫,找他去做什么?”
她说得义愤填膺,旁人不明白前因后果,听着只觉霸道,房间里顿时一静。接着,路管家微微一笑,说:“也不能这样说。先生没准会治心病,苏小姐,还有其她许多太太小姐们,一有事,不也紧赶着找他吗?”
苏小慧满心白明玉的事,怕她再度开脱成功,又挤到时羽征的新戏中。《公子伶人》的亏,吃一次就够了。一而再、再而三,别说时羽征,连焰阳天也经不起。
她一面恨白明玉无耻奸猾,一面恨时羽征没有原则,对路管家的话听而不闻。
她站着想了会儿,对徐四凤说:“既然这样,那我也不等他了。反正明天我们都去公司,到时我亲自跟他说吧。”
她跟徐四凤道了别,转身就走。
徐四凤等她离开,马上斥责路管家:“老路,你刚才怎么跟客人说话的?你这样放肆,不是替你先生得罪人吗?”
路管家一脸傲慢,撇嘴说:“这种人,得罪光了才好呢。太太,你不知道,她们现在有多嚣张。犹其刚才那个苏小慧,仗着先生宠她,简直无法无天,拿这儿当她自己家了……”
她还要说,徐四凤却一脸惊恐地看着她,阻止她:“你说先生身体一直不好,需要人照顾,我才从乡下赶过来。怎么,原来是为了他有女人,不中你们的意?这种事,你千万别拿来烦我。先生在外交际,以他的能耐,有几个女人也正常,轮不到你们挑三拣四。我也绝不管这事。唉,他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争风吃醋才突然跑来的吧?唉,唉,你这个害人精……”
路管家忙说:“太太,你可别误会。确实是因为先生一直身体不好,前两天又大病一场,我才把你找来的。刚才,不过那女人正好来,我就正好一说。”
徐四凤甩手说:“这样最好了。”
路管家目送她上楼,她自己打了个哈欠,转身回房。她的拖鞋板“啪嗒啪嗒”抽打着地板,声音在夜里格外大。她想:“就这德性,难怪先生看不上,要找别人呢。真是烂泥扶不上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