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会铃死了。自己吊死的。他们说:在她自己房间发现她时,她像鳗香一般挂在那,微微晃动,手腕上套着一串九连环。有一个圈没套好,掉下来,挂在鞋子搭扣上,也微微晃着。
苏小慧来参加她的葬礼,看到她化了妆躺在棺木里,手上套着九连环。她形象如生,仿佛只要叫她几声,她就会睁眼,鼓着肉乎乎的腮帮子发出慵懒的、婴儿般的赖床声。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不久前还会笑会哭、活蹦乱跳粘着她的人,怎么就没了?
来吊唁的人排成一行,绕棺木一圈,向死者道别。许多人哭了。
苏小慧也不可避免地湿了双眼,然而她又发恨想:“她生前,不见你们特别待见、特别提携,甚至不久前,还和别人一起幸灾乐祸,你们凭什么哭?”
她的伤心渐渐被憎恨超越了。
时羽征带着两个弟弟也来到现场。他为符会铃遗憾,但更担心苏小慧。他和死者告了别,就走到苏小慧身边,也不管他人目光,将手搭在她肩上,说:“你别太伤心。她最后的日子都和你在一起,可见对你的依恋,她若见你为她伤心,也会不忍的。”
苏小慧按住肩头的手,说:“她和我在一起,是向我求救,可我没能挽救她。”
时羽征还想说什么,任萍朝他们走来,他就不说话了。
任萍是来找苏小慧的。两人都红着眼眶,谈了符会铃过世前几天的情况。苏小慧谈到“九连环”,任萍撑不住又掉起眼泪。
她说:“这孩子怎么这样傻?一点点破事,熬过去就完了。管人家说什么呢?她这样得观众缘,要是我,非得好好干一场,气死他们。”
时羽征说:“马骐好像加入了共产党,随组织离开了上海,也不知去了哪里。”
苏、任二人一阵沉默。
忽然人群中起了骚动,是东晰然带着石厉等一伙人来了。
任萍看着他们,眼中如要冒出火来。她说:“就是这群王八蛋。当初不是石厉挑唆马骐去跟日本人闹,白明玉又把铃儿送到小野处,哪会弄成这样?他们真有脸来见她。”
她又无比真诚地说:“铃儿啊铃儿,你这就起来,抽他们一人一个耳括子吧。”
众人没听任萍说过这样孩子气的话,一下子都撑不住笑了,引来一片好奇和斥责的目光。
任萍心中无愧,冷笑看着那些人。
东晰然不知是真心内疚尚或做戏到十足,他在符会铃棺木旁逗留良久,双手合什,念念有词。石厉站他身旁,也不断掏手帕擦抹眼泪,他对身后记者说:“东老板一直看好她,想把她签到晰光来,哪知……唉。”
苏小慧冷然看着他们,她的五官本来深邃,这时更呈现出青铜雕塑般光滑而阴冷的线条。她突然对任萍说:“你先别动东晰然。”
“但是……”
“交给我。”
任萍看看她,又看看时羽征,两人都没什么表情。她心思乱转,猜不出个所以然。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东晰然他们这次,是真惹到苏小慧了。
她犹豫地“嗯”了一声。
白懿德已经不知第几次跟东晰然一块儿逛东荟芳里的长三堂子了。东晰然也视他如理所当然,哪天不见了,倒要问一问左右:老白怎么不见?
这固然有白明玉的一层关系在,归根结底,却还是两人臭味相投的缘故。
这日东晰然怀里抱了个他新看上的姐儿,座上陪了几个他要好的兄弟和他们的女人,照例喝花酒喝到深更半夜。一桌菜收了,就有人提议打牌。
白懿德见有几人去如厕,便也借口起身,到了外面,却不去茅厕,而往茶水间逛了圈。
不久,牌桌收拾出来,各就各位后,堂子里的人将茶端上。
东晰然的惯例是杯女儿茶,解酒。
一切如过去无数个夜晚。白懿德眼看东晰然端起盖碗,揭盖喝茶,他心跳如擂鼓,十指抠得大腿肉生疼。
东晰然却没有马上将茶喝下,茶碗停在嘴边,他皱眉竖耳。白懿德做贼心虚,马上想:“他不会怀疑到我头上的。一般而言,绝不会的。但为什么他不喝那茶?”
他马上有答案了,因为东晰然前阵子热衷的一个小戏子菱歌儿带人闯了进来。东晰然事先听到她声音了。
菱歌儿人小,气性大,又受了人挑唆,一来瞅到东晰然和坐他大腿上的风尘女,她以为证据确凿,也不废话,便命她带来的人:“给我砸!”她自己撸起袖管,朝东晰然和他腿上女人冲了过来。
东晰然的保镖从外闯进,但因是内乱,不好硬压,以免得罪菱歌儿,所以一时间,闹了个鸡飞狗跳。
白懿德也和其他人一起又笑又劝阻,他又比别人多留意着那杯茶,心中仍抱了些侥幸,却大半投降,承认今夜暗杀计划失败了。他心酸地想:“姓东的命真好。”
东晰然因宠着菱歌儿,没能下重手。菱歌儿也知道,所以尽情发疯。今晚被东晰然看上的女人倒了霉,脸上、身上已经被菱歌儿抓破无数,还要遭东晰然训斥,说她胆敢勾引自己,真是无耻之极。
最后,菱歌儿总算破涕为笑,东晰然让老板娘将姑娘们带下去,他亲自服侍菱歌儿坐下,给她按摩肩膀,生怕适才一番运动,伤了她。他又顺手捞起桌上幸存的一杯茶,给她润喉。
菱歌儿还没接茶,白懿德便跳出来说:“慢着!”众人齐齐看向他。他下一句便漏了气,虚虚地说,“这茶都凉了。”
东晰然一想也是,他不多问,一仰脖子,自己喝了那茶,然后吩咐手下:“再去泡杯热的来。”
白懿德目瞪口呆,还来不及说什么,刚合上的门又被人从外踢开,闯进来一排五、六个法国巡捕打扮的人。
东晰然知道不好,偏偏这时肚子绞痛起来。
巡捕中一个小胡子首领扫了眼房间,对洒落地下的麻将牌多看了几眼,微微一笑。他用僵硬的中文问东晰然:“你就是东晰然?”东晰然没答话,他手下一人暴躁地说:“你们找我们老大干么?”
那人不再理他,手一挥,跟他进来的人拿出手枪,对着房中人子弹乱发。
顷刻间,房里十多人便一一倒在血泊中。
为首的小胡子巡捕绕房一圈,审视成果,遇到没死透的,再在胸口上补几枪,确保屋中除自己人外,没一个活人了,他才收枪。这次,他用极标准的官话对手下说:“走吧。”
堂子里的人被另外几名捕头拦在外面,眼睁睁看他们进去,又看他们出来。
小胡子一扬手,将一大袋银元扔给这里的一个老板娘,就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他们一走,众风尘女乱了套,七嘴八舌,询问如何是好。老板娘毕竟世面见得多,喝住她们。她带了几个胆儿大的风尘女,先进去探探情况。
有两个龟奴趁她们乱作一团,互使了个眼色,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堂子。
到了外面,一个龟奴问另一个:“怎么回事?这伙洋鬼子又是打哪冒出来的?老大要我们当黄雀,等姓白的做了姓东的,再把他也做了,彻底断绝白小姐的外路,难道他不信任我俩,所以另安排了人?”
另一个说:“老大不是这种人。而且刚才那伙洋鬼子,是中国人假扮的。”
“假洋鬼子?”
“至少那小胡子是假的。我昨晚刚在大兴俱乐部见过他,没这么容易受骗。我跟你说,那小胡子是张劲声的干儿子张以传,错不了。”
第一个愈发糊涂:“张劲声干么来插一脚?啊,我听说他经常捧苏小慧场,赞她女子中难得有江湖义气的。难道是为了东晰然在礼查饭店揭苏小慧老底的事?”
“谁知道。别忘了苏小慧是骆千圣干女儿,骆千圣老婆又是张以传丈母娘的亲妹妹,也可能是张以传想为苏小慧出头。”
“管它呢,反正都死干净了。”
“对,反正死干净了。”
两人转出迷宫一样的弄堂,来到四马路,却又忍不住讨论起那伙假洋鬼子的来历和目的了。
东晰然遭巡捕缉赌时动粗被当场击毙的新闻很快传开,铺天盖地。
石厉因为一大早在公司没见着他人,等不及,自己先按说好的去银行取现金,准备贿赂《女英烈》的美方投资者,换导演、换主演。
他刚看着人数好钱,放进箱子,就从街上吆喝的卖报小儿口中得知了东晰然被杀一事。
他不敢相信,立即买了报来看。报上血肉模糊的东晰然,给了他重重一击。无论内心有多瞧不起东晰然,他毕竟是他的后台、他的明天,东晰然一死,他全盘乱了。
“不仅如此,”他快速看了眼周围,忽然怕了,他想,“东晰然现在大半精力在电影上,他还能和谁结仇?如果因为电影的缘故杀了他,那么,我也难逃其咎。”
他拎了箱子,不敢坐黄包车,特意绕远路,叫了出租车回家。
车开到一半,他又改了主意。他脑子里闪过许多可怕的念头,每一个都致他于死命。他一脑门子汗,在车上抽动右肩胛骨,坐了半天,才告诉司机:“去码头。”
司机将他在最近的码头处放下。
石厉见这里人多,略微心定,但仍不能百分之百放心。这儿帮会中人也多,每次有人看他,他就心跳加速,生怕那人对他不怀好意,下一秒就要掏枪,把他打成马蜂窝。
他高价买了张一小时后去宁波的船票,等待时他如坐针毡。
他抱着怀里的钱,也试图构思下离开上海后的画面,但力不从心。他太紧张,以至于无法集中精神。
“到底是谁杀了东晰然呢?”他脑子中始终萦绕着这个问题。他猜是时羽征干的,又不能肯定。
他神经绷得太紧,开始出现了倦怠和厌恶,他暗怪东晰然:好大一棵树,却不经折。
这时,停泊多时的船长鸣了一声,开始放人上船了。
石厉颤微微站起来,抱着一箱子钱,跟随人流上船。他告诉自己:别回头,他还年轻,还有机会东山再起的。他又侥幸地想:“无论做什么,拍板决定的都是东晰然,我只不过供他驱策的一个小喽啰,不值一提。时羽征向来看不起我,他不会专门派人来暗杀我的。对,不会……我是不是走得太草率了?也许去求求日本人,他们能庇护我……”
“石先生!”身后有人叫他。
石厉一直没听到,直到身后有人拍了拍他肩。他转过头,就在这一瞬间,他背心一凉。
他低头,好奇地看着胸前冒出的刀尖、以及刀尖四周渐次晕开的血迹。
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再见,石先生。”那人拿走了他手上的箱子。
石厉眼尖,认出他是徐泰行身边的人,是潮州帮中一员。他一年前在某个聚会上见过他一次,就记住了。他到底是聪明的,谁也骗不了他。他很想将事实告诉第三个人,但来不及了。
那人走前又推了他一把,他倒在地上,被不断涌上的人流踩踏而过。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五彩斑斓的上海滩,留给他最后的印象,会是一片错落不齐鞋底的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