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自己,早看穿路管家为人,却不让时羽征立即赶走她,以至于现在多事。
但又一想,人心隔肚皮,谁真正对你好,轻易又怎看得出来?她不也拿白明玉当知己么?
雨下得大了,苏小慧进不得,退不得,很快就被雨淋湿。
她拿帕子抹脸,一抹一帕子湿红,她才想起自己涂了腮红,这雨一淋,帕子又一抹,还不知成了怎么个鬼模样呢。最怕还是眼影。
她很担心时羽征父亲这时候出来,她伸手去挎包拿镜子,一掏掏了个空。她的挎包不翼而飞。
她想:“别是落车里了。”
这时也顾不上许多,她转身朝大门口小跑起来。这雨是雷阵雨,不等她跑到门口,就密密麻麻、匝地而来。
她跑到门口没见车,想想也是,私家车哪有一直停门口的理?定是在花园里别有停车位。
她转身回进花园,走了几步,鹅卵石湿滑,又和她的高跟鞋绊在一起,她一头载到地上。
她听到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冲过来。她坐在地上,眯眼往前看。迷迷糊糊,一个高大的人影过来,一把将她拽起来。
她叫了声“羽征”,叫完才发现原来是时家守。他一脸紧张,问她哪里伤着了没。
苏小慧见他一个人,路管家不在,暗中松了口气。她说:“我今天怕不合适见你爸爸了。你让人把车开出来,送我回去吧。”
时家守难过地点点头,转头就去叫车。
苏小慧站在那里,觉得自己飘飘荡荡的,随时能被雨冲走。她想:“瞧他那样子,他爸爸还是不同意见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家守终于让人把车开过来了。
苏小慧矮身上车。时家守将她的挎包递给她,她一言不发接过。时家守看看她,忽然又现尴尬之色,他将自己上衣脱下,往她身上一扔。苏小慧先没明白,以为怕自己感冒,低头整衣时,才“啊”了一声,发现自己身上白色缎子衣服,几乎全透明了。
苏小慧脸上发烧,固执地看着被雨挡住的窗外,一声不吭。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自顾自发泄一通后,雨收云散,夕阳光抓住最后一点机会,照耀得万物生辉。
车一停,苏小慧自己开车门跳下。她扫了眼没发现记者,就一头冲进公寓。
身后时家守似乎说了什么,似乎没说。都不关她事。她现在只想好好洗个澡,把一身狼狈冲走,恢复到她该有的模样。
下了电梯,她急急掏钥匙开门。冷不防在门口被一个人绊了一下。
就在她一天内要第二次摔倒时,地上倚门而坐的人将她扶住了。
苏小慧惊奇地看着也一副落汤鸡模样的时羽征,叫了起来:“怎么是你?”
时羽征对着她虚弱一笑,不说话。
两个人默默看了对方一会儿,苏小慧终于露出了微笑。她一边开门一边招呼时羽征:“进来吧。姓路的老婊子,又骗我。”
时羽征和苏小慧在浴室门口推让半天。时羽征因对方得过肺炎,怕她淋雨后不好,一定要她先洗,或者一起洗。但苏小慧板着脸,坚决不肯。时羽征见好心碰到驴肝肺,一赌气,还是先进去了。
苏小慧赶紧到卧室找干布擦了身体,又去厨房洗掉了脸上脂粉。
她浑身无力,胸腔像火炉一样,烧得滚烫。她坐在椅子上等时羽征。两人进来时踩踏的地板一片泥泞狼藉。她看到了,又起来找到拖把,将地板拖干净。
时羽征出来时,也像个被车轮碾压过的大号人偶,垂头丧气的。
苏小慧进浴室前,看到他挂了一条腿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几乎完全沦陷在沙发里。她出来,他仍是那样。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有气无力地说:“小慧,我肚子饿了。”
苏小慧看看厨房。她明天就要进组拍戏,家里没什么余粮。她翻了半天,在一个角落里翻出小半袋卷子面,便给他下了碗面条,里面打了两只蛋。
时羽征真饿了,吃得津津有味,一会儿功夫就见了底。
吃完他似乎又多了些力气,他握住一直看着他吃的苏小慧的手,说:“现在,我只有焰阳天和你了。”
苏小慧不解:“怎么说?”
时羽征苦笑:“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和爸爸因为无法在我私人问题上达成一致,已经决裂了。我上午和四凤签订了离婚协议。他下午宣布,和我断绝关系。我不再是他公司的指定继承人了。玫瑰花园是他名下房产,我也不能住了。只有焰阳天,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东西,他剥夺不了。”
他十分怜惜地摸着苏小慧泛红的脸,他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这样痛苦,这让他满足之余,也产生了小小疑惑:“难不成她对我家那些财产还有想法?”
他温柔地说:“傻子,本来就是我不要的东西,没了也不可惜。就是在我没找到房子前,我可要赖在你这儿了。”
苏小慧忙说:“你不必再找房子,就住这里吧。”
时羽征笑了,调侃说:“现在不避嫌了?也对,我离婚了,你也离婚了,等《女英烈》关机,我就娶你,看谁还敢多话?”
苏小慧胸腔简直要烧出洞来,但她反而异常冷酷起来。她说:“你一个人住这儿,我搬回殷与琪的住处。”
时羽征的脑子已经飞到两个人蜜月的时候,或者海滨,或者欧洲小镇……好一会儿,他才听进苏小慧的话。
“什么意思?”他笑问,但很快从她眼神中看出,这不是个玩笑。他脸色变了。
苏小慧将不久前言映衫对她说的话一板一眼复述给时羽征听。
时羽征的脸也红了,仿佛苏小慧心里的火烧着了他心里的荆棘。他大声说:“他答应过你和你离婚,可现在就这样,不发一言跑去美国,要你白等他三年?什么东西!”
他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走,不时烦躁地甩动两手。苏小慧上次见他发这么大火,还是四年前,那时一个片场的工作人员因为失误,三次差点把同一个临演的胳膊断送掉。
时羽征突然站住了,他对苏小慧说:“还能联络到殷与琪本人么?”
苏小慧没什么力气地说:“人家不愿见你,找他也没用。白费力气。”
时羽征不明白她怎么在关键时刻泄了气,恨恨瞪她一眼,绷起脸说:“既然他们不讲信用,我们也不必客气。你别搬回去,我们两个就在一块儿过,让别人编派去。我就看李满福能忍这些闲话到几时?”
苏小慧看着他,赞赏地一笑,然而她说:“这样的话,与琪未免太可怜了。”
时羽征怒说:“他出尔反尔,你还护着他!难道……”他咬住嘴,没往下说。苏小慧说:“你别乱猜。”时羽征撇了撇嘴,轻蔑地说,“也是,怎么可能呢?”
苏小慧不理他,自管自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与琪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我说过,他同意离婚,我才离。他不同意,我就不离。这次他虽然出尔反尔,让我有些伤心,但我说过的话,不能因他人的反复无常,而不作数。”
时羽征几乎是凶狠地看着她:“所以你要安分守己等他三年?三年后他再反悔呢?”
苏小慧咬牙说:“那我也只好做次小人,抛开他了。”
时羽征气略消,但一想到自己刚为和她在一起与父决裂,做出巨大牺牲,她却冥顽不灵,对他半点不容情,他又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无论他怎样叫,怎样骂,怎样暴跳如雷,苏小慧始终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
闹到半夜,时羽征也累了。二人坐在同一张沙发的两头,都是双手抱胸,一腿搁在另一腿上方,默不作声。
钟打过一点,苏小慧突然站了起来。她口气平淡地说:“明天一早还要去片场。你进去睡我的床吧,我睡沙发好了。”
时羽征看了她一眼,目光很难形容。苏小慧突然看到了点世界尽头的意思,她不由一怔。
时羽征自己还不知道,他只是无比厌烦而疲倦地说:“你去睡床,我在这儿躺一躺就好。”
苏小慧没多加反对。
她在静寂的夜中,洗漱完毕,幽灵一样钻进被窝。时羽征那异样的目光不时闪回。说世界尽头也许夸张,但总有点终结的意思在里面了。不详的预感。
苏小慧一晚没睡安稳,天刚亮,就听到外面客厅中时羽征起来的声音。
她想:等他上洗手间,她就去给他买早点。但他洗漱动作太快,一会儿就开门走了。
苏小慧缩着身体,又在床上躺了十多分钟,这才起床。
她草草打扮了,然后出门在外面买了大饼油条,叫了辆黄包车,就赶赴片场。
焰阳天在甘世东路的摄影棚被晰光公司派人烧毁后,现已重建,比原先规模更大,设备更先进。
因是头一次中美联合拍片,投资超过以往任何一部国产片,该片头一天开机,吸引了媒体无数。苏小慧一到,就被许多记者围住了。
这些记者不久前刚在礼查饭店目睹了她出洋相,又争相报道了她的负面新闻,不过今时今日,面对《女英烈》的女主角,她无疑又成了他们眼中的赢家,甚至于中华民族的骄傲,值得追捧。
苏小慧也像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在助手帮助下,穿过记者群。
有一个记者没头没脑地问:“听说时导和你住一起,怎么你们不同时来呢?”
苏小慧乍然回头看他,众人顿时安静了。苏小慧眼睛在那记者身上转了几转,笑说:“你情报错误。而且,比起他,我更喜欢你这样的。”她说完进了摄影棚。
那记者二十出头,从业不久,被她闹了个满脸通红,又喜又窘。其他记者大多哄笑起来,拿他开玩笑。也有几个诧异摇头,觉得苏小慧过分了。
摄影棚内,大家已经各就各位。苏小慧换了装,化好妆,就开拍。
这一场她作为学生代表,孤身闯公堂。
灯光、收音人员都准备好了,时羽征亲自操纵那台NEWALL摄影机。
无需多余的语言,天生默契,多年配合,往往对方一个眼神,她就改变站位;对方一个动作,他就调转镜头。
今日的配合,又更胜往日,简直丝丝入扣,挑不出一点毛病。
一场拍完,连一旁观摩的美方工作人员,也不由得鼓掌称赞。
时、苏二人仿佛习惯了,并无所动。
时羽征把苏小慧和女二叫到跟前,讲述下一场的要点。他亲身示范,女里女气的表情逗得两个女孩子大笑。
葛峻也在旁看了会儿,他要的东西已经有了。他要走,却被时家守抓住,要请他吃中饭。
葛峻合掌说:“改天吧,今天实在没空。”
时家守笑说:“那我也不硬留你这个大忙人。《女英烈》的追踪报道,就拜托了。”
葛峻拍拍他肩膀,又朝时羽征那边努努嘴,说:“放心,这次保证不再出幺蛾子事情。你们也宽宽心,由羽征和小慧这对黄金搭档在,影片错不了。啊,”他突然想起一事,冲时家守眨眨眼,“听说羽征离婚了?”
“嗯。”
葛峻竖竖大拇指,笑说:“什么时候请客喝喜酒?我自己上门来讨喜帖。”
他说着挥挥手,大步流星去了。
时家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暗叹口气。“家守,过来一下。”时羽征在叫他了。时家守忙答应一声,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