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与琪睁开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地面在晃动,连带他的床、他的人也起起伏伏。他想到是地震,但不像。他又想到在做梦,更不像。
他迷迷糊糊又晃了几分钟,突然听到窗外几声尖锐的叫,和他习惯了的家附近鸟雀喧嚣截然不同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愁的撕裂感,他从床上一蹦而起,冲到窗边。
他发现自己在船上,而船在海上。
他正不知所措,舱房门开了,他母亲李满福从外走进。
殷与琪像抓到了救星,急急说:“妈,怎么回事?我们去哪?”
李满福手上端着碗桂花莲子羹,她没事人一样地说:“你醒了?过来把这碗羹喝了,我再跟你说。”
殷与琪不情不愿地坐下喝羹,心里充满狐疑。他喝了几口,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了宝蓝色缎子睡衣,他明明记得先前不是这样。他脸上涌起红潮,按捺不住,又抬头说:“妈,到底怎么回事?”
李满福在他边上坐下,双手托着自己脸,脸像一颗心,上面红白黑,描绘得精彩动情。她说:“记得几年前我跟你提过,有一位大夫专治你这种病么?”
殷与琪一愣,点点头。
“我一直找他,找不到。也是塞翁失马,因为你在礼查饭店的失言,被我一个朋友知道了你这病,她突然打电话给我,向我推荐了一位专家,好巧不巧,正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殷与琪听得怦然心动。然而,他希望过太多次了,每次都以失望收场,这次,他也战战兢兢的。
李满福却劲头十足,声音中也满是光彩。她说:“怪道找不着人呢,那位妇产科名医,前几年就跑去美国,和他女儿女婿一起住了。”
殷与琪讶然:“妇产科名医?”
李满福笑说:“他家世代行医,他自己身兼中、西医。妇产科不过笼统一说,人家有祖传秘方,男女都能治呢。”
殷与琪问:“那我们这是去美国?”
李满福点点头:“先去香港,转机美国。我已经和他约好了时间。”
殷与琪皱起眉头:“怎么说走就走?这一去,没有十天半月,怕回不来吧。我还没和玫办好离婚手续,这……”
李满福冷笑一声,很看不上他。但她想了想,又继续温柔劝解:“真是傻孩子。你喜欢她,以为妈不知道吗?你答应她离婚,无非因为你自己有病,觉得愧对她。可现在你的病有治好希望,为什么还要离呢?”
殷与琪低下头,心怦怦直跳,但他很快又抬头,说:“恐怕不行,她喜欢的是……是时羽征。”
李满福这下子忍不住了。她“啪”一拍桌子,骂说:“你真是出息。身体起不来,脑子也瘫了。你但凡有点自尊心,是自己喜欢的女人,拼了命也要夺她过来。更何况本来是你老婆,你就甘心让她为所欲为?她爱上别人,你就放她和别人跑?那时羽征又是什么好货色,你肯定骆玫她不会被他始乱终弃?”
殷与琪心想:“他若不要她了,正好我再把她娶回来,一辈子照顾她。”但他不愿捡这时候再触母亲的雷,所以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李满福既怜其不幸,又怒其不争,自己气得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才缓下来。她冷冷地对儿子说:“反正事情已经定下,你和我这就去美国。治疗时间是说不准的,我听那大夫口气,得几个疗程才能好,指不定一年半载,或三年五年的。到时我们回来,你若还没改变主意,我就由你,把骆玫休了。现在,却是休想。”
殷与琪似乎从母亲口气中听到了巨大的怨恨,他抖抖索索,想说话,又不敢。
李满福紧盯着他:“你还想说什么?”
殷与琪大胆看看她,声若蚊蚋:“我……我还没跟她说。”
“这个,自然会有人告诉她。”李满福见儿子实在可怜,心又软下来。她伸手摸着儿子头发,柔声说,“妈经过多少事,会乱来吗?你放心,好好跟我去美国治病。病好了,回去上海,我跟你打赌:只要你不提,她自己绝不会再开口向你提‘离婚’二字。”
殷与琪被她说得又心动了。在多种可能性之间,人大概还是倾向于美好的那种。所以尽管五内如焚,他却不自觉露出虚弱的微笑,像古老铜镜上一道细小裂痕。
李满福催着他快将羹喝完,然后洗漱换衣,和她一起去甲板上走一走。
她看着眼皮子底下一上一下埋头喝羹的儿子,有几分畅快地想:“你以为自己是谁?随心所欲就能操纵我儿子?哼,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我就看时羽征能忍你到几时?”
“三年?”苏小慧吃惊地看着对面言映衫。
言映衫有些尴尬地挠挠鬓角,说:“我知道这有些突然。那大夫出现得也莫名其妙,一下子就定了时间,要与琪去美国治疗。他大概自己也不好意思,所以才要我转述:让你等他三年。三年后,无论他的病能不能好,都照约定,放你自由。”
苏小慧微微皱眉,看着地上:“这么说,他已经走了?”
言映衫见她这个态度,略微不快,他说:“玫,不是我倚老卖老。但要我说,你现在离开与琪,跟着时羽征,很不明智,他……”
苏小慧忽然抬头,朗朗然一笑,打断他说:“伯父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喜欢时羽征这个人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他要愿和我好,是我之幸;他要不愿,是我之命,我不会后悔。至于与琪,当年你们救我全家,没有他,我也没有今日。他对我,如同再生父母。他要我等,别说三年,便是十年、二十年,我也会等。”
言映衫纳闷地看看她,说:“那我话传到了,你可别到时后悔,又去找他。”
苏小慧冷笑:“我虽不是什么大丈夫,说出口的话,倒还不至于转头就忘。”
言映衫听这话有点芒刺了,心里反而踏实了些。反正他只管传话,尽量避免苏小慧直接与殷与琪联络,再出变卦,实际进展如何,他懒得管。
他将手里的帽子扣回头上,向苏小慧点头告辞。
苏小慧也点点头,道了别,却不送他到门口。她如尊木雕,笔直站立着,眉宇间克制着雷霆怒色。
言映衫看看她,心里叹了口气,自己打开门。这时,正好外面有人要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愣。
言映衫随即笑说:“时三先生,真巧。”
时家守一脸焦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就迫不及待地挤过他,进了苏小慧客厅。
言映衫心里好奇,不知时老三来找苏小慧做什么,但以他身份,自不便留下偷听,因此只得关门,猜测着离去。
他一走,时家守就对苏小慧说:“你跟我去一趟玫瑰花园。”
苏小慧心里正斗得硝烟弥漫,一面强迫自己知恩图报,相信殷与琪;一面压服那丝丝缕缕往外冒头的怀疑乃至憎恨,时家守突然一句,让她勉强先将这事抛到一边,然后问他:“出什么事了?老爷子和羽征闹翻了?”
时家守一愣,随即瞪了她一眼,似怪她七窍玲珑心,剔透过头。他说:“两人就差没把屋顶给掀了。爸爸不许大哥离婚,说随便她外面养几个女人,就是不许离;可大哥这次铁了心,非离不可。”
苏小慧怔愣了会儿,强笑说:“他们父子吵架,你找我去干么?老爷子本来就想打死我,你还找我去堵枪口?”
时家守绷着一张脸,硬被她说乐了,但他马上又肃容说:“我看他们谁也不肯退让半步,怕真闹僵了,对两人都不好。爸爸反对你,实在是因为还不认识你,我想,没准你去一次,你们当面谈谈,不说让他老人家改变主意,至少别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来,伤害大哥。”
苏小慧想了想,点头说:“这事本来因我而起,既然你这么说了,我没有袖手旁观的理。你等我一等。”
她说着,撂下时家守,回卧室去换衣打扮。
她以为自己是冷静的,但几次选错衣服搭配,拿着围巾的手也在微微发抖,系了几次,才在脖子上系出一只斜飞的蝴蝶。
她异常仔细地对着镜子检查了一分钟,觉得无可挑剔了,才拎起挎包出来。
时家守正站在落地长窗旁,呆呆看着窗外,听到脚步响,他头也不回地说:“快下雨了。”他随即转身,看到一身月牙白的苏小慧,却一怔,忍不住露出欣赏的目光。
苏小慧摸摸一侧耳坠及旗袍立领,不自在地问:“你觉得怎样?”
时家守掏出怀表看了看,嘲笑说:“两个小时,值了。”
苏小慧“噗嗤”一笑,觉得心头包袱似乎轻了不少。
两人离开华懋公寓。时家守坐车来的,司机知道主人目的地,也不多问,直接将二人送往玫瑰花园。
快到别墅时,天果然开始飘雨,像阴仄仄、石灰般的云朵掉下的粉屑。
两人没有话说,沉默地坐着,苏小慧又紧张起来。
车到花园外停下,时家守下车给苏小慧开门。苏小慧眼尖,一眼看到站在鹅卵石甬道上朝这儿张望的路管家。路管家见到她出来,别转头,撒腿往一号楼方向飞奔。苏小慧好笑地想:“这样胖,也能动若脱兔。”
时家守和她一前一后往一号楼走。二人都没带伞,还好雨淅沥索罗的,打在身上也无大碍。
二人没走到一号楼门口,路管家又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她高兴难忍,瞥了苏小慧一眼,冲时家守说:“三少爷,你真胡闹,怎么这时候把苏小姐带来了?老爷刚和先生吵翻天,他说:不许苏小姐进门呢。”
时家守一皱眉,说:“我们就为解决这事来的,你别管,让开。”
然而路管家张开身体,挡住路,说:“三少爷,你别为难我一个奴才。老爷说了:今天我敢放苏小姐进去,他和苏小姐,必死一个。你要我怎样呢?”
时家守皱紧眉头,没料到会有这道关卡。他看了看苏小慧,发现她脸色不好,双眼亮得异常。他还摸不准她性格,心里又惴惴。
苏小慧问路管家:“羽征呢?”
“先生啊,他在楼上和夫人商量事情呢。唉,不是我说,有大少爷的人,也就够了,何必非要个名分呢?我们又不是小门小户、给人拉车的人家,不讲究名誉……”
路管家似因有了老爷子撑腰,胆大气粗,目中无人起来。时家守一听她说出“给人拉车的”,就知要糟。
果然,苏小慧已像一阵风到了她面前,抬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她说:“你算什么东西,敢当面奚落我?给我滚进去告诉你家老爷:苏小慧特来拜会他。见还是不见,请他亲自出来说一句话。”
路管家被她打懵了,想怎样,又不好怎样。她含羞带愤,别转头奔进一号楼。
时家守眼珠一转,说:“我也跟去瞧瞧。”
两人一下子消失了,苏小慧一个人站在树阴下,气得瑟瑟发抖。
她怎么说也是成名多年的女明星,这两年势头犹劲,走哪儿都有人捧着。就算是日本人,也没有当面指桑骂槐的。想不到为了争个“电影皇后”的名头,被东晰然设计,泼了一桶桶脏水不说,礼查饭店的《公子伶人》首映后,更是连个下人也敢对她放肆了。她心想:“没有别人,一定是这个管家告的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