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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八千虎贲男儿血(3)

“柴团长说了,你再顶两天?”王立疆几乎咬着牙说。

“这么打,俺?顶不住。”老旦说的是实话,“城外堡垒没了,机枪阵地毁了,战壕几乎平了,鬼子有装甲车,我们的手榴弹不管用,炮兵也不支援?要是不往城里放,顶不住。”

“放进来怎么打?”王立疆问。

“俺的匪兵打阵地战没优势,打烂战能钻能砍,个个都是好手。”老旦对此颇有信心。

王立疆站起身来,走来走去,一张黑脸像在冒油。

“放!”他猛地回头说。

战役初始,远途而至的鬼子显然没把常德城里这支守军放在眼里,经过外围一个多月的战斗,日军摧枯拉朽般干掉了近五万国军部队。国军整个连、整个营,甚至整个旅被全歼或者俘虏,还打死了两个少将师长。鬼子们自然骄傲,觉得像长高了一截,长沙城的挫败忘到北海道,常德地图像一个可口的中国粽子,剥去它的皮咬上一口,美美地吞到肚里,像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打掉常德,这次战役便可告胜。它又是楔入国军防线的一柄尖刀,时刻能威胁国民政府的最终腹地,并将他们逼离和东南亚盟军的联系。眼看着这座两千年的古城就要成为皇军的战利品,第13军团的将士们怎不神气活现,士气高涨。

日军116师团第一支部队喝着清酒,哼着家乡的小调,挂着生红薯和手榴弹,悠闲地欣赏着涂家湖两边的景色,他们大大咧咧地跳下冲锋舟,朝湖里撒完最后一泡尿,威武地冲向常德城,不曾想到这枚粽子竟如此之硬,崩得满口牙都碎了。

德山既占,常德城已成围城之势,国军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雨点似的炮弹一个个拔掉了城里的防御工事,空军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可就在这猛烈的炮火之下,这个57师依然顽强战斗,非但一步不撤,而且动不动就和冲上阵地的皇军同归于尽!好容易清掉了外围阵地突入城中--尤其是这个东门,坚守的国军士兵犹如鬼魅,他们戴着可怕的面具,在街角细巷里射来要命的子弹,从厨房和大树上砍下锋利的弯刀。还有弓箭、狙击手和燃烧瓶,这些无声无息的东西更令人恐惧。皇军好容易打下一栋楼房,还没坐下喝口水,窗户里就扔进躲不开的手榴弹,一群鬼吊着绳子跳进来,戴着血红的面具。这些鬼兵嗷嗷叫着滚着,放了手枪还用刀砍,他们砍去皇军战士的腿脚,剖开肚子,斩去头颅,用尖细的匕首挖去皇军战士的双眼。他们还装死,几个人血呼啦躺在那儿不动,皇军一个小队刚过去,他们马上活了,手枪弹无虚发,打的都是脑袋,等增援的小队赶到,他们便没了影。

这打法让日军极不适应,两天下来寸土未得,虽然进了门,却上不了炕,出还出不去。威武的装甲车卡在小巷里,对捆了炸药包跑来的蒙面毛驴毫无办法。日军一直赖以自豪的就是皇军士气,却在这穷街陋巷荡然无存。还有一些不戴面具的绑着十几颗手榴弹的冲来,把冒着烟的手榴弹往日军的头上敲。日军战士不懂逃跑,看着这可怕的敌人,只期望他们是来吓唬人的。于是,他们常在一起炸得四分五裂。没多久,这不要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面更不要命的中国兵,想到那些杀人如麻的面具鬼兵,终于变得心惊胆战了。

东门打得有声有色,柴意新团长非常高兴,但也立刻抽走了协防在鬼兵连旁边的2连,东门北侧的城垣已被鬼子炸平了,必须加大防守力度。鬼兵连的事连师部余师长都听说了,给团部去了嘉奖令。王立疆来到他的指挥所了解情况,得知虽然将日军锁在城垣内一带,但代价依然巨大,战斗减员已达三分之二,最有战斗力的匪兵已经牺牲过半。

“鬼子知道吃了亏,把大炮推上来了,藏在房里,墙上挖个洞直瞄咱们,飞机开始扔燃烧弹,弟兄们房子里再待不住?迫击炮打光了,弹药和燃烧瓶也不够了。”老旦指着几个防守地点说,“匪兵再好使,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打得很好,很不容易了。”王立疆递给他一支烟,“各个门都要援军,不能死等了,我要出城去找他们,第10军就要到了?”

“太危险吧?”老旦惊讶道。

“没办法,常德打成这样,不找他们,他们都不知从哪儿进来,走错了道又被鬼子算计了。援军再不到,防线一旦崩溃,再给他们来个口袋,反倒成了自投罗网。”王立疆将烟盒捏成一个小球,仍在捏着,掐着,“全师阵亡过半,西门的鬼子已经冲进了十条街,170团的弟兄们天天都在肉搏。”

老旦想问一问能否撤退,见他眉头紧锁,咽回去了。

“让大家再坚守一个晚上!有什么困难?”王立疆问老旦和玉茗。

“炮兵哪?炮兵为什么不开炮?”陈玉茗一只耳朵流了血。

“全师还剩八门重炮,四门115毫米榴弹炮和四门76毫米野炮,可是炮弹不多了,只能在最紧要的关头用!”王立疆闷闷地说。

“那就再多给点手榴弹和子弹,汽油也要,只要有,就能挡住一天!”玉茗说。

“弹药没有了,你们只能从鬼子那里抢,还有药物和绷带,都没有了。”王立疆毫不掩饰眼下的困境,“一千多个伤兵,没有药和绷带,每天都是眼睁睁地牺牲啊?”

老旦和陈玉茗看了一眼,“那就给弟兄们做点好饭吧。”老旦说。

药物和绷带的确极度匮乏,麻子妹戴着钢盔来找老旦,说她的医疗所已经没有任何药物,洗绷带的水都没有,只能用酒精消毒的绑腿代替,而酒精即将告罄,战士们面临感染而死的危险。老旦愁得没辙,派出二子等人去鬼子身上捡,捡回来一些急救包,也是杯水车薪,而且又牺牲了一个弟兄。

“跑吧,这还怎么打?再守下去全完蛋,鬼子几万人打咱们这几千人,撒尿也淹死了,咱跑了不丢人。”二子跑来发牢骚,老旦知道他只是瞎说,给他塞好烟锅递了过去。

“你以为跑得了?东南西北都是鬼子,桃源和德山都被占了,你就是打出东门去,能游得过洞庭湖?”老旦喝了口水,又自言自语说,“常德拖住了几万鬼子,援军为何不来呢?这是多大的一盘菜啊。”

“你说啥?五万鬼子是菜?咱他娘的才是菜!”二子狠狠地说。

梁七在捡东西时,发现了鬼子一个前线医疗所,离他们的指挥所很近,虽然有几十个鬼子守在附近,但中间留出了缝,能钻过去。

“玉茗和海涛守好了这儿,二子、梁七、大薛,带上十个弟兄跟俺走。”老旦放下望远镜,拿起两支手枪。

“让朱铜头赶紧弄点儿酒肉来,等我们回来吃。”梁七又背上了弓箭。

“鬼子的医务所,里面会不会有鬼子女护士?”二子挠着脖子斜着眼问。

鬼子的伤亡一样惨重,医务所外满是腐烂的尸体。两个哨兵捂着鼻子不耐烦地溜达,被二子带人抹了脖子。医务室里几个戴着鬼子帽的白大褂忙活着,收拾着桌子上两个血呼啦的鬼子。老旦等人戴着面具闯进去,梁七一箭射倒了要拿枪的鬼子。几支枪分别指着几个医生护士,但这几个人只看了眼他们,仍继续给两个兵动手术。他们一句句说着什么,护士给医生递着钳子剪子和纱布。

老旦不管他们,满屋子找药和绷带,他们翻得叮叮咣咣,将能找到的都装进麻袋。二子走到女护士旁边,伸手去摸她汗津津的脸,女护士冒着汗躲开,二子再去摸,那男医生便吼起来,戴着口罩的声音依然凶狠。二子登时骂骂咧咧将手枪顶在他脑门上。几个匪兵却没这么磨叽,上去就是几刀,男的女的都砍翻在地,然后是救了一半的鬼子。一个匪兵呼啦撕开了他刚缝合的肚子,伸刀进去搅了搅,鬼子流下黏黑的血,不动了。

二子大骂那个匪兵,说好好一个日本娘们,先让我弄一下再杀啊?匪兵在面具后咧着嘴笑,二子就用手枪敲他的面具,当当地响。

老旦嫌他们啰唆,催着大家赶紧拿东西,瓶瓶罐罐全搬走,再一把火烧了这鬼地方。

匪兵掀开旁边一个帘子,吓了一跳,里面还躺着十几个伤兵,多是不能动弹的,凶巴巴的眼布满血丝,伤口在发臭,悲伤在流淌,老旦看见一个鬼子流着眼泪。

“你出去,这儿留给我?”二子抽出了刀。

老旦扭头走了,二子和几个匪兵进去,刀砍人身的声音令老旦浮出冷汗。老旦听见一颗颗人头当啷落地。鬼子们无人高叫,只有痛苦的呻吟。梁七握着弓箭看着那门口,眼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惧。大薛却没觉得,不知哪里找了包鬼子的烟,正认真地点着抽。

二子等人出来了,像沐了一场血雨,一个个神情诡异。二子抓起一张床单擦着脸。“妈的,鬼子的脖子好硬。”他哆嗦着手插回了刀。

外面突然枪声大作,一个匪兵捂着冒血的脖子跳进来。“鬼子来了?”说完他倒地抽搐,步枪洞穿了这弟兄的脖子,没救了。老旦出门一看,来路已被卡死,几十个鬼子正举着火把蜂拥而来。

“快跑,往这边跑。”老旦带大家穿过帐篷,钻出医务所的后门,奔着鬼子的指挥所冲去,“看咱的运气,没准还砍个鬼子军官,二子机枪带路。”

老旦等人背着麻袋狂奔着,二子端着机枪冲在前面。一个高处站着的鬼子看见了他们,正要叫喊,梁七的毒箭先到了。他无声无息地栽了下来,掉进个满是血水的水洼。老旦等人一直冲到个亮灯的房子下,门口站着几个端枪的鬼子,他们刚抬起枪口,便被二子的机枪扫倒了。二子端着枪踹开门,老旦举着手枪跟着进去。一进去吓一跳,只见满屋的鬼子或站或坐,正围着一张桌子开会。二子叫声“龟孙儿乖乖”端枪就扫,老旦吓得头皮发麻,抬手胡乱打去。满屋鬼子炸了锅,倒下不少,剩下的纷纷掏枪还击。二子一梭子打完了,甩了颗手雷跳了出来。

“一屋鬼子,一屋都是鬼子!扔手榴弹进去!快!”老旦也退出来,打倒了两个冲出来的,这一屋子都是军官,八成在这儿开会,二子那机枪要是弹匣子满着就好了。大薛扔了手榴弹,但鬼子早已逃个干净,后面的又追来。众人夺路狂奔,边打边退。几个匪兵倒了,梁七没了箭,胳膊也负了伤。大薛打倒了几个跑得快的,让老旦等人先走,他带着两个匪兵守在一棵大树周围。鬼子忌惮这指脑门不打鼻子的神枪手,死了几个之后便慢下来。老旦抓过亮起的火把,对着自己的阵地晃了三下,猛地扔向天空。阵地那边登时枪声大作,陈玉茗带着人冲了过来。老旦等人扔光了手榴弹,前线的鬼子被两边火力夹着,心里先是虚了。二子高叫着弹雨下的大薛,用机枪掩护他撤退,另两个匪兵没那么好运气,都死在路上了。大薛抱起他们的麻袋,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陈玉茗带人拦住鬼子,打起一场遭遇战。鬼子追来一群狠的,也是端着机枪往前冲,黑灯瞎火冲得快,眨眼就到了眼前,肉搏顿时开始。老旦没带刀,手枪子弹也打光了,抓起一根大木棍子挥起来,刚打晕了一个鬼子,旁边刀光一闪,老旦本能侧身,帽檐儿和一撮头发噌地没了。他吓得踉跄,脚下踩了尸体,仰面就倒了。一颗照明弹升上半空,老旦清楚地看到那个要一刀劈死自己的鬼子,那是他化成灰也认得出的一张脸。

“服部?是你?”老旦吐口而出,惊讶盖过了恐惧,像嘴里长出疼痛的獠牙,体内发现颗未取走的子弹。

“你?”服部大雄也颇觉惊讶,那刀在半空停了半秒,却仍是劈将下来。老旦被两个尸体卡住,动不得,拦不得,心里死灰翻腾,这就是命,终归死在斗方山这个狡猾的鬼子手里。

旁边抡来个奇怪的东西,打开了服部大雄的刀,那是梁七的铁弓,他挥着铁弓逼退了服部,回头大喊:“旦哥快走,鬼子追上来了。”梁七两步逼退了服部,眨眼陷入了鬼子的包围。老旦从地上捡了把刀,爬起来要追过去,早被二子一把抓住。

“不能,太多了,鬼子太多了。”二子死命拽着他跑,不知哪一方的炮弹飞来,在双方肉搏的阵地上炸开。老旦踉跄跑向城门,后脑飞过颗颗子弹,他回头看去,城外已隐在黑暗之中,凄厉的拼杀声没了动静,只有亮闪的子弹飞来,但再没一个人回来。

朱铜头送来了一大锅冬笋腊肉,仍是热乎乎的,他默默盛给大家,众人没声息地吃下去。粱七脖子被子弹穿了,吃到嘴里却不能咽,再努力了一会,却死了,朱铜头便哭起来。

“梁七兄弟,怎就你吃不到呦?”朱铜头抱着头蹲下了。老旦等人也哭,老旦先擦了泪,拍了拍朱铜头说:“别哭啦,菜凉了,去分给战壕里的弟兄们。”

朱铜头点头去了,他擦去了泪,走了没几步,老旦就听见他故作豪爽的声音:“弟兄们,肉来啦,小子们馋死了吧?”

“走,咱俩去看看麻子妹。”老旦对二子说。二子叹了口气,说要劈死你的那个鬼子你认得?老旦说就是剁成肉酱也认得,就是他在斗方山截住的咱们。

老旦等人带着几麻袋药和急救包到了医务所,却发现它已经化为灰烬,周围血肉狼藉,一个尸体堆在那儿烧着。二子揪起一个只剩半截的守卫伤兵,他说鬼子半小时前钻过来一支连队,连伤兵带医生都杀了,都烧了。二子瞪着眼问他高医生呢?伤兵摇了摇头,吐了口血死去了。

老旦看着已成灰烬的医务所和那一大团烧焦的尸炭,除了悲伤和后悔,心里还多一股奇怪的滋味。同一时刻,梁七和麻子妹先后离去,这是宿命,还是巧合?日军是来报复,还是也有同样的想法?老旦为这结果无边地恐惧着,怕得眼泪都流不出。二子呆呆站在一旁,一个劲说:“我就说让她别来,我就说让她别来,咱怎么和麻子团长交代啊?”

鬼子全线停火。这不是什么好事!老旦心不在焉开了团参谋会,说了部队的伤亡情况,便走回自己的新指挥所。它是个隐秘的磨房,昨天的指挥所已成瓦砾,挨着的两米多高的古城墙墩子打没了,大薛待过的塔楼炸飞了,战士们只能卧在曲溜拐弯的战壕里,平趴或躺。早在一个月前,这防御阵地还是沟壑纵横,快速运兵道还做了伪装,可这才几天,炸弹已将它们全部抹去,就像抹去那些鲜活的生命一样。

新架设起来的电话通了,电话那边传来欢快的笑声,战士们在那边低声喊叫着,感谢朱铜头的冬笋腊肉,还逼着他明天做一大锅牛肉汤。老旦略感安慰,编了一段团部来的问候传给他们。他突然想起王立疆去找援军一天半了,不知能否钻过那么密集的鬼子防线。

桌上点着一根细小的蜡烛,连油都流不下的那种,它只能照亮他交错的双手。他看见它们紧张地插来插去,看见那半截小拇指瑟瑟发抖。他突然感到万分的孤独,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这根蜡烛一样,轻飘得毫无希望,一阵风或一滴雨就能灭了它。他用双手捧着那轻微的火苗,感受它微弱的温暖。鸽子在笼子里呜呜叫着,他拿出一只又放回去,他不知该和玉兰说什么。他抬起头,这屋子像坟墓一样安静,照明弹的光芒从糊得严实的窗户里漏进来,刺着他肿痛的眼。他闭上眼睛,摸着滚烫的脸,一下子恍惚了。

“翠儿,你们咋样了呦?”他听见自己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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