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黄昏初显。
云来客栈门前车马往来不绝,厅内更是聚满了打尖住店的各州人等,熙熙攘攘甚是热闹。
柜台处,方本善始终紧低着头,一手执笔登账,一手拨弄着台面上那方黑石珠的硬木算盘,噼啪之声响彻整个大厅。
伙计方顺跑来跑去丝毫没有片刻闲暇,不是迎送客人就是端酒布菜,前后衣襟业已被汗水浸透。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无半句怨言,脸上竟还带了一丝莫名的喜色,与往日颇为不同。
厅后厨房内烟气蒸蒸,锅碗叮当声此起彼伏,四处弥漫着饭菜香味。
其间,张雅香身着一袭水蓝套裙,袖口半挽着正忙得不亦乐乎,从放菜料翻炒到出锅装盘尽是一气呵成,还时刻不忘跟身旁一女子闲聊上几句,一颦一笑间更显游刃有余。
而那女子一身青色粗布的罗裙,身姿秀丽,三十岁上下的模样,时而抿嘴浅笑,时而低头羞语,声音十分轻柔,不像张雅香那样高亮响脆,清秀的眉眼内透着温婉与贤淑,手中活计亦是丝毫未停,择、洗、切、削样样做得干净利落,一看便是个持家好手。
厨房后面是条很窄的过道,紧挨过道另一侧有座小院,正是方延的住所。此刻,他正坐在院中树下,不时地皱眉摇头,眸内疑惑重重。
与平时不同,这次他没走剑桥,而是顺着古树旁的碎石小径向南疾驰下去,尽头处也有一座桥——莲桥,由石头堆砌而成,形如弯月,朴实无华。
桥下一带碧波清可见底,莲叶扶疏掩着大半水面,锦鳞游弋嬉戏其中,追逐着来往船只,可谓华州外城最美之风景。
换做往日,方延定会停下来欣赏一番,但今日却完全顾不得这些。他十分快速地穿过莲桥,一路穿街走巷,直到自家客栈后园外才停下。那里有片树林,皆是清一色的树柳。
他依照老办法爬上一颗歪脖子的树,轻而易举地进到客栈后园,从后园又进到自己院子,之后便一屁股呆坐下来,再没动过地方。
额头伤口业已结痂,血渍跟汗渍混杂着被他随意那么一抹,就像猫抓狗挠一般。
其实,那额头只是擦破点皮肉而已,并没伤及筋骨,这点是他最先想到的。随后他又发现,从他被黄老蔫儿推出树洞,到落地后被白莽虎扶起来,整个过程很短暂,但却有诸多奇怪之处。
黄老蔫儿那一推没有任何力道,与其说是推他下去,倒不如说是送他下去。
树洞到地面有十丈的距离,他是头朝下跌落,且毫无准备。可不知怎地,他始终觉得有只无形的手在拖着自己,在即将落地一瞬间,翻转了他的身子背部着地。
而落地处恰恰有片如毯似毡的草丛,落上去的感觉跟躺到自家床榻上几乎毫无区别。
更重要的是,那片草丛不在树洞正下方,而是在树下左侧数丈远的地方。
想到此,方延额头突发一阵奇痒,抬手摸伤口的同时,伤痂竟已脱落下来。
看看那块极小的伤痂,他又轻轻摁了摁伤口,眼内忽然一亮!
原来就在那块石头碰到他额头的瞬间便裂为两半,一半落在他身下的草丛内,另一半刚好滚落到白莽虎脚下。
也就是说,那两块石头都没砸到他的额头,弄伤他额头仅是一颗很小的碎石砂砾而已,并且力道恰到好处。
总之,从他整个人离开树洞到额头被石块碰出血,这整个过程似乎非他所能控制。
难道这一切都是黄老蔫儿故意为之?应该是吧。方延翻咬着薄唇,暗自点头。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真是因为白莽虎?那白莽虎可是叶忠的手下,这么说此事肯定跟叶忠有关!倘若真是这样,那黄老蔫儿跟叶忠之间又是不是也有什么秘密……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扑面而来,方延再次陷入沉思,眉毛几乎拧到了一处。
正冥思苦想之际,方延忽觉一股寒意自左手掌心直透心底,整个人猛打个寒战,同时左手使劲一抖。
紧接着,便听“咕噜”一声,一块冰坨已然从他左手滚落到地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低头一看,不禁面露惊讶。
春末夏初的天气,在华州来说已很炎热,更何况今日晴好暖风如流。
再看地上那块冰坨,却似生在了冰天雪地里,表面冰晶凝结,散发着丝丝极寒,没有半点融化之意。
方延冲左手掌心哈了几口热气,脑海内再次浮现白莽虎扶起他时的一幕。
当时,白莽虎背对古树,而他由于一时气愤,已将草丛内的那半块石头紧抓在手中,打算狠狠掷向黄老蔫儿。
可当他怒目看向黄老蔫儿时,却发现那双浑浊的眸子寒光一闪,极为快速地冲他使了个眼色,而后又看向古树旁那条碎石小径。
他当即心下一动,冲树上大骂了几句,便攥紧石头顺着那条碎石小径跑了回来。
“真是奇怪,我抓起的明明是石头,怎么现在竟变成冰坨了?”
就在他疑惑不解之时,却见地上那块冰坨表面忽地泛起丝丝白气,不消多时,那些冰晶霜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显露出石头的本像。
“这石头……”方延换右手拿起那半块石头,仔仔细细看了数遍,不禁有些失望。那石头再普通不过,确实没什么奇特之处。
“道途漫漫,百年千载也只是弹指之间。你寻得了道心不假,但要正真悟道,还需先扪心自问,内醒生念才行。而后再以念感受气之存在,气生则道随。”就在那团白气行将散尽之时,黄老蔫儿的话突然响于耳畔。
仅此一句,方延便不禁失声大叫起来:“喔,明白了!黄老蔫儿是要我用这半块石头内醒生念!”
没错!没错!至于他为什么要刻意避开白莽虎来暗示我,现在还是不得而知,大不了以后多挨几个脑崩,慢慢再从他嘴里套话出来就是。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尽快内醒生念,以念感气,从而入道。
仔细琢磨一番之后,方延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闭上眼矜鼻子一闻,“嗯!好香,我娘做得红烧肉块,先去吃点东西再说。”
就这样,那半块石头被方延如获至宝般揣入怀中,带进了前面厨房。
而另外半块石头也被黄老蔫儿一脚踢开,没入到数丈外的一处草丛内,消失了踪影。
“哼!我睡得正香,那个小兔崽子竟往洞内丢石头!”黄老蔫儿背靠古树席地而坐,伸手抓过白莽虎手中那盅酒,随即一饮而尽,紧接着怒道:“真是气煞个人!”
“哎呀,算啦,算啦,一个小娃娃而已,看把你气得这副尊容。”白莽虎只顾了嬉笑,刚倒满一盅酒还没喝,却又被黄老蔫儿抬手抢去。
“你——”白莽虎从黄老蔫儿手中接过空酒盅,咂嘴道:“你这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想当年我也是一宗之主,可如今呢,连个娃娃都敢冲我扔石头,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黄老蔫儿说着,看了看手中的酒,叹道:“哎!还是以酒解千愁的好。”说罢,猛地仰头,又干一盅。
白莽虎见黄老蔫儿抹嘴之后,目光再次逡巡而至,慌忙伸手护住怀中那盅酒,悻悻道:“你慢点饮行不行,这可不是一般的酒。”
黄老蔫儿咂了咂嘴,道:“嗯,确实不一般,三花酿?”
“嘁,三花酿是平头百姓喝的。”白莽虎撇着嘴连连摇头。
黄老蔫儿又道:“怎么?难道是五花酿?”
“五花……哼,你也太小看我白莽虎了吧。”白莽虎继续摇头。
“啊?这难不成是九花酿!”
“哈哈哈!你总算说对啦,华州玉液坊今年新开封的一坛九花酿,我打着精英堂的名号才抢了这么一点酒根儿回来,你看你刚才那劲头,跟喝白水似的,多不应该呀。”
黄老蔫儿一拍大腿,佯惊道:“唉哟!还真是九花酿?!”
“那还有假,足足十两银子呀!够我俩喝一年三花酿的,十两啊……”白莽虎见黄老蔫儿反应如此强烈,顿时有些飘飘然,说着竟抬手比划起来。
“难怪如此香醇,那我更要多喝几盅啦。”黄老蔫儿瞅准时机长臂一探,拿起白莽虎怀中的酒盅,随即一饮而尽。
白莽虎睁圆了眸眼一见酒又没了,慌忙抱起身旁的酒袋一侧身,咬牙骂道:“你个沾酒成疯的老东西,照你这么喝我要倾家荡产了。”
正如白莽虎说得那样,九花酿确实不是普通的酒,但也绝非顾名思义的那样。
九种灵花酿制的酒在凌蒙大陆比比皆是,根本算不上稀奇,更不能被称之为九花酿。
九花酿中的九花,在凌蒙大陆的酿酒行内的意思是九次蒸熬之意,即每次蒸煮酒料都会生出一层渣沫,而因酿酒的材料不同而色彩不一,乍一看好似各色奇花争相绽放,便有了酒花的美名,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些杂质而已。
酿酒师傅们会在此时滤净酒花,之后便会停火将酒封存于地下一年,至此才算是一次蒸熬。
待到来年开春酒水沉清后,继续加甘泉蒸熬,如此循环往复,直至达到九年九次蒸熬,且不再出现酒花为止,九花酿便可出坛畅饮。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酒都能经得住九年的蒸熬,主要还是取决于酿酒用得酒材跟泉水的品质。
一般的酒材跟泉水最多熬蒸三次便不再出现酒花,凌蒙人称之为三花酿。这对华州百姓来说,就已称得上美酒佳酿,更何况白莽虎杯中的九花酿呢,
所以,也难怪白莽虎会如此吝惜,将其视作琼浆玉液,就连黄老蔫儿的喝相都要评头论足一番。
不过后来,白莽虎见那黄老蔫儿果然有所收敛,并在轻咂了数下舌头之后,连挑拇指赞口不绝,他这才慢慢转回身,将酒袋放在地上。
“这才对嘛,俗话说人生何处不尽欢,为何、那个……为何此时你非要仍石头呢。”
“说得好,说得好啊。”黄老蔫儿附和着,边抿九花酿边偷眼看向不远处的那片草丛。
残阳淡隐,绯红漫天。
不远处的草丛内仍旧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将周围大片花草通通笼罩。本应是蔫头耷脑的野花绿草,在那蓬白气的沁润下,俱都抱露挺身格外抖擞。
黄老蔫儿只轻瞄了下,便迅速收回目光,晃着脖颈打个哈欠,刻意装出一副散漫之态。
其实他对白莽虎早有戒心,只是不清楚其背后是谁,所以至今一直小心翼翼。
这次他打算先探一探白莽虎的口风,如能套些话出来,那是最好不过。所以,他在猛喝几盅之后便没喝,整整一酒袋的九花酿几乎都进了白莽虎的肚。
“黄老、老蔫儿啊,这次你…你说你喝得痛快不?”白莽虎手抚肚皮狂打酒嗝,两只翻白的眸子直勾勾地盯向黄老蔫儿,舌头都已打了结。
“痛快!痛快!”黄老蔫儿见白莽虎那张大胖脸已然通红,好似刚熏好的猪头,自知时机已到,于是清了清嗓音继续说道:“白忙乎,你今天来这么晚,是不是堂里?”
“呃……”白莽虎稍显迟楞,连挑了数下眉头,断断续续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再过几日呢,堂内新手部要举行升阶选拔,我们这几个兄弟连着好几天被呼来唤去,都快他娘的累散架了。”
“唉,确实够辛苦的。”黄老蔫儿连连点头,继续听白莽虎说。
“没错,不过呢,我跟瞎折腾那小子扯谎…说去方便方便,然后我就偷偷溜了出来,嘿嘿嘿…你说我聪明……不聪明……”
黄老蔫儿拇指一挑,附和道:“呵呵,聪明!果真够聪明。”
“是哈,这等琐碎事怎能难倒我白莽虎呢,你就说前几天吧,我们龙老大从议事厅回来,突然就……”
黄老蔫儿只是挑起个话头,便听白莽虎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直至更鼓初敲,夜灯燃起。
白莽虎走后,独依古树的黄老蔫儿醉意阑珊,心思起伏终是难定:“以往的升阶选拨都是在年底进行,怎么这次竟提前了大半年?叶忠这是搞得什么鬼呢!”
此时,天幕暗垂,星月交辉,华州外城所有的店肆民居重归安静,而内城的楼台馆舍间却依旧人影绰绰,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