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更事的时候，我常常会被美丽的意象迷惑。青春似酒，虽明澈清冽，但是却不如未来世界历经沉淀之后的绵长醇厚。幸运而又不幸的是，过于保护我的父母深恐我对这个现实的世界失去理想和信心，他们处心积虑地给我描画了一个充满人性之美的理想国。而每一个少年在成长中必经的烦恼，是对自己未来的定位。在纳凉的夜晚，浩渺而又神秘的夜空如同人生的未知世界一样，美妙而魔幻。这份奇幻的感觉，我曾经在宫崎骏的漫画中重温，温暖、单纯而又美丽祥和的世界，像一颗发芽的种子，蔓延在心中。
而无意间邂逅的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的诗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在我心中，有猛虎在细嗅蔷薇）”，是我心中完美的人生境界，带着优雅均衡的美感，可意会不可言传。猛虎与蔷薇，前者阳刚，后者阴柔。阴阳两极，刚柔相摩，是千变万化的大千世界。提笔写一个“人”字，一撇一捺，左右均衡，人才可以在天地间站稳。
倘若世事如棋，人生如诗，那么或者“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意境，余光中已经诠释得淋漓尽致：“人生原是战场，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脚跟，在逆风里把握方向，才能创造慷慨悲歌的英雄事业和涵蕴耿介拔俗的志士胸怀，才能做到孟郊所谓的‘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同时人生又是幽谷，有蔷薇才能独隐显幽，体贴入微；才能看到苍蝇搓脚，蜘蛛吐丝，听到暮色潜动，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完整的人生应该兼有这两种至高的境界。”
而我还记得初次看到这段文字时的怦然心动，彼时豆蔻梢头二月初，青春的花季恰如待放的玫瑰一样绮丽幽香，而人生路上可能的起伏跌宕，都是远处的无限风光。但在这激昂的文字背后，确乎少了一些充实和切实的经历。因为大多数人所拥有的，不过是平凡而又平淡的一生。这平凡而平淡的两极，才是高峰和低谷，以及我们向往的慷慨悲歌和独隐显幽。可是浮丽的文字并不能充做精神的食粮。如今回头看曾经的岁月，不禁吃惊，自己是如何在这现实的世界里打拼，却仍然矢志不渝地保有最初的纯真情怀。“猛虎细嗅蔷薇”曾经只是我心中隐约的意象，仿佛遥远而美丽的金窗。但是这并不会阻挡我对这个意境的探索。每个孩子都对自己的未来做过不切实际的规划和幻想，而我的，确乎有些不切实际的荒唐，我希望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好像破茧而出的蝴蝶，做一个完美的人，内外兼修的完美。
有一位寂灭了将近500年的圣贤曾如是说：“关于人类，我不得不说：他们总是忘恩负义、容易变心，有着虚伪的外表，善于逃避危难，更会为了追逐利益而不择手段。”然而，这一说法有悖于父母对这个美好世界，以及书中对于完美人性的描绘。也许是本能，更或者是一种美好的期许，我总是选择相信后者。一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近乎残酷地将这两者联系了起来，这部充满魔幻色彩的影片，脱胎于一个真实而残忍的现实：“海难的劫后余生，一个名叫‘Richard Parker’的少年，被密谋杀死，他被同类分食并成为他们得以生存并赢得获救的唯一食物”。然而在充满魔幻色彩的镜头中，一切的残酷都被掩饰和隐藏起来。仿佛是“林中莲花”精美的花瓣里包裹的人牙：曾经被杀的少年在这一生中，从被杀变成了最后唯一的生存者，而少年与虎在海上漂流200多天的艰苦求生中，“食母才得以生存”，为着安慰自己和活下来，他编出了与虎同游的奇幻之说。
在现实面前，最早死去的总是纯真。在导演的镜头中，却偏偏选择用现实的残酷演绎纯真。他“把第一个故事描绘得极为精美，对第二个故事（弱肉强食）吝啬到一个镜头都没有，对第三个故事（食母）甚至只肯用隐喻来承载。他把现实包裹在美好的糖衣之内，又在现实里放入残酷夹心……至于观众愿意剥开几层糖纸，则取决于他们自己”。
这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因影片中具象的“猛虎与人”引发了人们对于“猛虎与蔷薇”的争论：正是少年心中未泯的兽性——虎，才帮助他得以生还。更有人说猛虎便是人性中最底层的兽性，人都是残忍而冷漠的，为求生存可以不择手段。那些美丽如海市蜃楼一般的幻境，少年在极度恐惧、饥渴和垂死挣扎之时幻想出来的美好就像纯洁的莲花。
倘若人生的磨难会激发本能的猛虎兽性，是否在内心的坚韧不拔和纯真信念便是蔷薇花开？而我认为恰恰是纯真和对理想神性的渴望使得他坚守了生命。人生不经过残酷和残忍的洗礼，又怎能孕育重生？生命的苦难是为了对比生命之美，而不是让人堕入无间地狱般的深渊。这就是信念的力量。因为“信”，才可以看得见“奇幻之美”。
这世上总有人不愿意相信任何美好。因为在他们看来，那些看起来很美的，背后必然是见不得人的丑恶。他们或者天性多疑，或者善于伪装，或者受过伤害。这些人在看到美好之时，第一个念头便是渴望看到美好面纱下熟悉的残酷与丑恶。一切万物唯心造，猛虎之于兽性，蔷薇之于人性，究竟哪一面是幻灭，凭本心判断。
这或者是上帝给予人类的难题：“倘若仅仅保持纯真，却不能洞悉陷阱和残忍，那是‘无智’的愚蠢，但是可得永生的欢乐。而如果开启智慧之门，则会深味失乐园的残酷和生老病死的苦楚。”如何在洞悉残酷和丑陋的同时，保有纯真情怀和信念，这便是人性最优雅均衡的黄金分割。
《易经》的系辞中有一段极为优美的文字，讲的却是天地大义：“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阴阳平衡，刚柔并济，是“生者所寄，死者所归”，所谓均衡有常，则天下太平。
然而这均衡绝非东方人为人处世的“中庸”。南师怀谨曾说：为人，仪表，才能，智谋，出身都已经完美无缺，就贵而无位，高而无民，意思是太完美和太高贵，则天妒英才，没有出路。譬如霸王有勇无谋，汉王有智失德。于是刘邦得了天下，而项羽却名垂不朽。这是上天的平衡之道。参破人生机缘的人，希望借此了结欲望之苦和生死轮回：倘若不能浴火为凤，便赴水为禽。然而，凤凰难道不是涅磐而重生？
东方人多食草所以慧而巧，西方人多食肉所以勇而猛。智慧与勇猛之间的均衡，首推Machiavelli 的《君主论》：“君主应当效法狐狸与狮子。由于狮子不能够防止自己落入陷阱，而狐狸则不能够抵御豺狼。因此，君主必须是一头狐狸以便认识陷阱，同时又必须是一头狮子，以便使豺狼惊骇。”
均衡并非一分为二，不偏不倚，均衡之中最完美的那一点，恰恰是黄金分割的0.618处。猛虎细嗅蔷薇的那一刻，举重若轻。据说拿破仑兵败滑铁卢，脚下正踏在完美的黄金分割比率相反的地方。伟大的亚历山大大帝利用0.618的排兵布阵，以一挡十，赢得了著名的阿贝拉之战。这也许是另一种对猛虎与蔷薇的理解：猛虎之与勇猛，蔷薇之与智慧。最佳比例是智慧占多一点点。
虽生而为炎黄子孙，我后来却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西方。这绝非偶然，仿佛有些宿命。而父母从事的职业或多或少都有些东西兼修，而他们无意之间给我缔造了一个东西方文明交汇的成长环境。对一个孩子来说，东方婉约，含蓄，带着千年沉淀的文化古韵和美丽的象形文字，无论身处何处，都是记忆中珍藏的五彩锦盒：云卷云舒的黄花梨，美丽古典的苏州园林，洁净精微的禅意世界，黄宾虹笔下的泼墨山水，精美绝伦的敦煌壁画。无论大江东去，亦或小桥流水，生而知之的东方文化，仿佛是慧灯之光，点染了一个孩子内心深处的空灵。而伟大而荣光的古希腊与罗马，轻轻开启了西方文明的神秘迷宫。玩而求索，西方的艺术，哲学，人文，宗教和历史，都在看似漫不经心中浸染着身心。对我而言，西方世界讲究准确，直观，有着缜密的逻辑和规则，从不拖泥带水，即便是曾经浮夸而华丽的巴洛克与洛可可，依然遵循了西方固有的井然秩序。
偏偏我从事的职业却是和以上无关的商业。东方人常说“无奸不商”，西方的商业却讲究诚信和道德。商业道德是我在商学院里印象最深刻的一门课程。诚信与道德并非西方人与生俱来的禀质，而是无数次惨痛教训的结局：英国最富盛名的巴林银行因一个职员的违规，轰然倒塌，并从此引发了欧美金融界对业内的严格监察。欺诈可以在一夜之间，毁掉了Enron 的商业神话，引发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商业破产。信贷的作假，如多米诺骨牌，造成美国经济最大的衰退和房地产业的崩溃。西方商学院里大量的商业案例分析和实践，目的是教会学生从失败中学习教训，从成功中汲取经验。西方人从不避讳对金钱、权力、名利的热爱和追逐，但是他们宣扬“为富要仁”，成功富有的人不能忘记回馈社会。这是西方世界严格恪守的取舍守衡规则。
西方尊崇的诚信、自律和责任到了东方却寸步难行。中国人常说“不怕真小人，最惧伪君子”。一部《甄嬛传》红透中国，然而这热闹是西方人无法看懂的宫心计：因为最阴险恶毒的诡计一定是掩盖在看似善意的谎言之中。我记得有个中国人曾问我最喜欢《甄嬛传》里的哪一个角色，答曰都不喜欢。中国人一边恨“虚伪”，一边坚信倘若不会伪装，则无法生存。翻翻中国历史，被陷害的总是忠义之士。最可怕的计策是反间计。甚至《孙子兵法》也说：兵道，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善伪”成为一个中国人自小就需要习练的保护色。不幸而幸的是，我对此深不以为然。中国人讲究“谦”，排斥“我慢”，易经六十四卦中最好的一卦便是“地山谦”的谦卦。然而，这“谦”绝非伪善。八卦占卜，几乎每卦都好中有坏，难中逢吉，唯有谦卦六爻皆吉。“谦卦”说：“不富以其邻，利用侵伐，无不利，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即客方需要主方的帮助。主方在帮助客方的时候诚心诚意，不从客方的利益中谋取自己的利益，这样才能够获得客方的信任，并被委以重任，客方信任并尊重主方明朗、坦率而又坚定的态度，并对主方态度友好随和，托付主方重任则诸事顺利。仅从字面意思来看，其实是双方互信互谦，则合作可成，万事皆吉。
在现实生活中，合作者的态度往往是“不信”和“疑虑”。用人不疑在中国只能停留在表面。然而，“信任”是多么难能可贵，被“信”，则士为知己者死；能“信”，则是人生至高的境界。互信，是最完美的结合：恰如猛虎相信自己不会被蔷薇的花香醉倒，而蔷薇亦不担心猛虎的兽性践踏。然而“信”的基础，是拥有信与被信的资格。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绝不是任何人可以拥有的情怀和境界。正如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如何解读那层层莲花瓣包裹之下的人牙，以及美妙奇异遮盖下的残酷。这奇幻之旅并非仅仅是一个少年无法直面的残忍冷酷的兽性和现实。仅仅看到纯真的人，无法深味人生，而看到残酷不再保有纯真信念的人，则永堕地狱之间。唯有，看尽残酷、欺骗，却仍然保持一颗赤诚之心，才能真正经历这奇幻之旅。才是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的真正谦谦君子之道。
文字如是，艺术如是，历史如是，哲学如是，做人亦当如是。我心自有天涯。
曾经有一个不曾谋面的人对我说：“你的文章，娱己不娱人。然而，每当我读你的文字，我的心便从每日的喧嚣忙碌中沉静下来。”——仅以此文，献给那些热爱过我和我的文字的人。感谢编纂此书的责编，她从我的文字中精准地读到了我的内心，并激发了此文的撰写。更感谢那位在时隔一年之后，在百忙之中，依然记得从无数的文件中重新找到我的文章并决意出版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