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到此一游
从中国回到美国，霎时觉得有些悲喜交集。喜的是，终于回到一个相对安宁秩序的世界，悲的是我竟然用了“回”字，可见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好像张爱玲说范柳原的悲哀，他美丽的古中国都是臆想出来的。
中国人的世界热闹，繁杂，世俗，江湖。在中国人看来，大杂院里的小市民和皇宫里的尊贵人儿一样，钩心斗角是天性，巧取豪夺也是天性。帝位要经过权谋、厮杀，甚至骨肉相残才能得来，否则就名不正言不顺。翻来覆去的清宫戏，无非就是康熙如何斗鳌拜，雍正如何骗取帝位，乾隆爷的皇位是拿娘的命换来的，已经算是波澜不惊了，所以最后居安不思危，被前来觐见的英国人瞧去了破绽，埋下亡国的伏笔。所以，中国人爱看皇宫大戏，因为人生本身就是一场大梦，悲欢离合，悲和离都在欢与合之上。中国人很聪明，早知道一切不能圆满，太圆满的事，太完美的人，上天都要不容。才貌双全的女子，天妒红颜，大都郁郁寡欢；智勇兼备的男人，天妒英才，总是怀才不遇。稀里糊涂的傻子，相貌平常的女子，服低做小的下属，反倒更容易博取人的好感，因为他们激不起人类天生的欠缺心、妒忌感和好胜心。中国人喜欢雪中送炭，不喜欢锦上添花。前者让他们感觉到重要，后者就是狗尾续貂。
看，中国人讲究中庸，不偏不倚，什么都不能太过了。最厉害的中伤，未必是棒杀，其实是捧杀。《孙子兵法》都说了，兵者，诡道也。对人不能太好，你对人好了，对方觉得你必有所图。不能逞强，越示弱的人越让上级觉得怜惜。人都利己，谁来利他？人嘛，总得为点什么。所以，中国人对于基督教，远不如对佛教那样深信：只要信了上帝，不但所有的原罪和现罪都被免去，直接就入了天堂，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现实、势利和猜忌的中国人难免起了疑心，担心里面是个天大的骗局。
但是佛教不同，佛教告诉你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你想要富贵，就要散财；你想要权倾朝野，一定要礼贤下士；你想要富贵满堂，千万不能是个玉树临风的人中龙凤。今生勤勤恳恳地去赎罪，才能换得下辈子的安宁，而且说因果轮回，百试不爽。越是上赶着追着你的，你偏偏不喜欢，越是得来太轻易的好处，对你越好的人，越是不安心。所以，惯于精明算计的中国人，还是认为佛教来得踏实些。佛祖对于人的天性，真是了如指掌啊。人，一点贪嗔，一个恶念，就是天堂地狱。
且慢，我又犯了个大忌，凡事不能看得太清楚。糊涂是福，看得太清楚的人都没好下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曹雪芹写了一部传世之作《红楼梦》，看得太透，所以只能穷困潦倒。看透了也不能点破，所以自作聪明的杨修，断送了性命。道破天机的术士，多是瞎子。
但是，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是：人为什么就不能坦坦荡荡地活一生？为什么一切不能圆满？为什么人品不能高尚？为什么红颜不能厚命？为什么贤良就不能一展宏图？难道这世上，只有佛和上帝，才能是具足完满？这真是血泪教训，看来我桀骜不驯的个性是要改一改了。说来说去，终于意识到原来是自己没看开，好吧，我没有修到大智慧，也没有修成大圆满，天大的本领，也就是佛祖手心里的孙悟空，跳不出三界五行，最后还是得佛祖和菩萨来替他收拾残局，顺便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即使这世界黑咕隆咚的，我不是那一缕微弱的星光，唯有继续在黑暗中蜗行摸索。
突然顿悟，人生一世，不过如此。且撩开手，该干吗干吗去了。
变了的心，回不去
中环广场里有一间小小的咖啡馆。那一天，我自己坐在那里消遣光阴。在我对面的桌子那里，坐着一个女孩子。长得很好看的模样，不停地摆弄着手机。她一定是在等人，也在等电话。
电话来的时候，她的整张脸都生动鲜活起来。可是，分明地，想见的人不会来看她了。夹杂着呜咽的声音，透露了她心里的伤痛。曾经爱她的那个人，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她的爱人又一次爽约。再多的借口也是没有用的。每个人心里面都清楚，变了的心，是再也回不来了。可是，还是有人死死抱着这样的幻想。希望，等来的那个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人。一次次的伤痛，使得再迟钝的人，也知道那个结局是什么。可是，陷在里面的人，却不能自拔。一想到自己的爱人，和别人亲密无间的时候，怎能不心如刀割。可是，那种心碎的痛楚，他也是没有感觉的。也许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解脱吧？逃避，寻找发泄的出口，或者深夜买醉，或者找人填补寂寞。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酒醒的时候，短暂的刺激过去的时候，心里的伤痛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你的面前，不能躲避。也许不是没有想过挽回，可是面对着对方躲闪游移的眼神，他不耐烦接听你电话的声音。他一次次地爽约，然后一次次找借口推脱。那个伤心的人，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输家。朱德庸的漫画里说情人越找越刺激，越找越下品。即使那个新的情人万般不如你，可是她正春风得意，他正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最无可奈何的，还是那个情深意切的输家。
有什么办法，可以绑住爱人离去的心？没有。有什么手段，可以重回往昔的缠绵和爱恋？没有。可是，这个伤痛，还是只能自己来度过。没有人可以帮你。也没有人完全能理解其中的滋味。默默饮泣或者失声痛哭，都于事无补。我想起来，曾经广为传唱的情歌，都是断肠人在天涯的落寞和痛楚。
可是，他当然舍得你难过，谁叫你所爱非人？谁叫你这么痴情？心魔一动，就是输。变了的心，再也回不去。
常春藤上最后一片叶子
晚上出去散步，突然下起了雨。漓湿的地面上四处是星星点点的光芒。虽然是温暖的春雨，我只披了一条玫瑰色的披肩，但是越来越密集的雨点渗透了衣衫和鞋子。这样的雨中漫步其实是适用于浪漫的爱情电影。可是我却想起了一个故事——常春藤上最后一片叶子。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一本书，依稀记得有黑白的插图。有一个生了严重肺病的女孩子，奄奄待毙。欧洲阴冷的冬天，冷雨敲窗。她在床上数着窗前的常春藤叶子。每一天，常春藤的叶子都会飘落，越来越稀少。她对看护她的姐姐说：“当常春藤上最后一片叶子飘落的时候，就是我死的时候了。”她笑得很凄凉也很平静。常春藤剩下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来了大寒流，暴风雨肆虐而来。她听着外面的风雨，喃喃地说：“明天，常春藤上将没有一片叶子了。而我也该走了。”可是第二天清晨，她迫不及待地叫人拉开窗帘的时候，却发现常春藤上最后一片叶子仍然在那里。这样的发现，几乎是惊喜交集，却点燃了她求生的欲望。于是，每一天，她都要看窗前那最后一片叶子。整整一个冬天，无论风吹雨打，那片叶子始终停留在那里，不曾落下。而她的肺病居然慢慢地好了。
这时候她才发现，常春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是画上去的。楼下的一个画家，为了让她有最后的希望，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爬上陡峭的梯子，把一片叶子画在常春藤蜿蜒而上的墙上。但是画家却因为受了风寒，得了严重的肺炎去世了。他用自己的生命，换了一个希望给她。或许画家并没有想到，他画的一片常春藤叶子居然支撑了她整整一个冬天，帮助她战胜了死神。画家也许更没有想到，他为这个希望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小时候听说的这个故事，一直深藏在我的心中。它让我明白，给落难的人一种鼓舞，给失意伤心的人一些安慰，或者可以改变那个人一生的心态和境遇。因为我们都是人，所以我们的痛苦必然是有共性的。正是因为有相同的痛苦，所以我们才能体会别人的难处和不幸。而通常，这种没有血缘的无私付出，仅仅限于爱情。但是，那位死去的画家，他画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和爱情无关。
曾经也有一个人，支撑了我整个青春的冬季。而她给我的温暖，也和爱情无关。那是个比我高出一头的女孩子，比我年长，我叫她姐姐。她是一个健康、快乐而爽直的女生。她在我生日的时候，买了我最喜欢吃的曲奇饼干放在我的书包里。她在寒冷的冬天，用手温暖我冰凉的脚踝；她曾经放弃了和其他的同学一起狂欢的元旦，陪我坐在寂静的长凳上看书；她也曾经在我高烧的夜晚，为了不让我再次着凉，一夜不睡地看护我；后来我们不在一个城市，每个月，她的信都按时飞来。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却做了我的姐姐，无微不至地呵护了我。
她曾经写过一封信给我。在信里，她说：“你还记得吗？在那样混乱紧张的考试期间，你一直在喧嚣里独自看你自己的‘闲书’，我问你看的什么书，你给我讲了很多。从此以后，我也喜欢上了你的世界，喜欢和你做朋友。因为你，丰富了我的人生。”
后来，她结婚，怀孕，生子，忙得顾不上接我的电话，也常常忘记我的生日。上次回去看到她，她的小女儿刚会咿呀学语，扑到我的怀里叫我小姨妈。
我很想告诉她，其实，并不是我丰富了她的人生，而是她给了我常春藤上最后的一片叶子。
情“结”
大表哥身边美女如云，还腾得出心去看异国娇娃。他敏感，追求平衡，但是挑剔。对女人尤其如是。很奇怪，他算不得风流倜傥，英俊迫人。可是有无数的女人争先恐后。即便如此，他仍然不爱任何一个。也有不买账的，但是他过不久便忘怀。如此三心二意，偏偏生的是一张令人放心的面孔。
只是，他并不快乐。这忧郁是天生的，即便后来事业有成，纵横情场，依然如故。
我刻薄他，而且无须伪装，坦白直接，他也不生气，笑嘻嘻听着。这或者是其他女人爱他的地方。但是她们爱他，即或不爱，因为要他拜倒，所以总是千娇百媚，使出无数的手段。他爱这游戏，因此从不戳穿。虽然是情场高手，他心不在焉，却也得心应手，无敌寂寞。
他说自己爱过，也仅此一回。只是当时他不过是青涩的小男生，喜欢卖弄才华，画画素描，写写文章。可是她要的不是这些。她要的是呼风唤雨的男人，一掷千金。
他受挫，几乎不成人形，曰，永不会再爱人。到后来，他遇伯乐，事业渐成气候。当年舞文弄墨的小男生，已然足以呼风唤雨，她终于后悔。曾经他说，无论怎样，只要她肯回头，便不计前嫌。可是，她回来，他发现，依然不能爱她。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无法释怀。
轮到我，说：“怎奈海棠难依旧。”他默然认同。经历那么多风雨，她怎能保持娇艳如花？女人总是太高估男人的爱情。
她以为，他深情若此，为她风雨立中宵，怎能改变？见过那个女孩子的小照，并不美丽，但是妖娆。他说，倘若……可惜，没有倘若。他念念不忘的，其实已经不是她。即便是她，现在的她也不再是从前的她。她太不聪明，换做是我，绝不回头。
他夜夜买欢，有无数的女子前赴后继。只是灯火阑珊，夜深酒醒，还是寂寞。
“也许有一天，会收心。”其实没有也许。声色之欲，销魂蚀骨的刺激，纵然只得一刻欢娱，怎能摆脱。
每每他说，只爱过一回。我都微笑不语。他必然是爱过很多回的，只是那些爱，都不够腥风血雨，令他痛楚。痛楚远比欢娱来得长远，记得深切。
流年
大刘算不得是“太子党”。可是，他到底是某位权贵的侄儿，所以做不成人中龙凤，也跟着沾了光。认识大刘的时候，他穿一件油渍麻花的黑西装，戴一副黑边眼镜，可是前呼后拥，颇有点恶少的架势。大刘年纪并不大，可是因为司机叫小刘，所以他就做了大刘。
大刘喜欢说话，凡是公共场合，他高谈阔论，喜欢极了热闹的场面。只有一次他去赴宴，因在座的皆比他官大，所以他只有听的份儿，让他如坐针毡，连面前的美味都索然无味。
据说，大刘经常带着他的随从，开着他的奥迪看美女。他称之为养眼。
可是，他身边并不少美眉。有一次，一位美女央求大刘去兜风。傍晚凉风习习，天上点点繁星。美女吹气如兰地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开车兜风的感觉，可以看晚上的星星。好美。”
大刘狂笑一声说：“这样一起看星星，明儿新闻就有男女同车，因看星星引发交通事故，双双死于非命。”
美女虽然没面子，可是大刘的恶名却不胫而走。他的随从之一小张干脆说：“头儿，下次您不乐意去，换我陪人家看星星得了。”
大刘虽然也有一米七八，可是他的随从个个都比他高大潇洒。小贾是典型的西北大汉，魁梧高大，也算得相貌堂堂。
虽然那时候在众随从眼睛里，我不过是个黄毛小丫头，大刘却很怕我，他每次看到我就像老鼠见猫，浑身不自在。
大刘的出场颇为戏剧。大刘的先遣军帅哥小张，在街上拦住我振振有词地要我帮忙翻译资料。这回轮到我好奇：“我都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懂英文？”
小张动用所谓麻衣相术也没蒙住我，只好掏出数张名片、工作证、身份证表明他绝无恶意。最后，他很无奈地说：“我们头儿想认识你。”然后我才看到5米外被簇拥的大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