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对逛胡同儿、小弄堂儿是没甚兴趣的,总感觉像是在窥探别人的生活隐私,一不留神又会撞到些我不爱看的景物。但是如今北京的胡同儿已经是一景,还有匹配的黄包车拉着客人到处逛,黄包车车夫都着一色儿的中式裤褂,每到一处景点,顺便和客人讲讲景点的来历和风俗。碰到高兴的老外,还能拿点小费“打赏”。但是我偏不爱这刻意的安排,一路从恭王府不分东西南北地溜达下去。街两边的小门店,都簇拥着人,门口堆着扎破了封纸的老北京酸奶的白粗瓷瓶,被太阳映得明瓦瓦的饮料瓶子,各处还有些小铺面,但都没有高门大厅的气派。
溜到后海,在一家看着挺干净的小铺买了两个迷你糖火烧。这糖火烧黑乎乎的,但是吃起来香甜,很有点嚼头。顺便尝了点平日里决计不会买的川东煮。后海的餐馆各有特色,中式风格,异域风情,都能找到。但是总感觉门面的装饰比饭菜出彩,所以决定不入。从后海绕出去,在一个小院门口看到一溜儿排长队买油炸臭豆腐的人。这家小摊名曰“臭百里”,估计是在自个儿家院门口做买卖,一小盒臭豆腐切得很薄,撒了香菜末儿,就着喷香的芝麻酱和辣椒酱,虽然闻着臭,确实吃着香。队尾还扎手扎脚地站着几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操着港台腔的普通话在那里碎碎念不知道是不是很卫生,仔细听了听,分明又不是港台地界儿来的,末了终于还是耐不住诱惑,站进队伍里。走得很远了,回头看,还看到她在那里探头探脑地焦急地期盼快点轮到自己。
那几日茹素,也对于所谓的“苏造肉”不感兴趣,偏也没看到什刹海的名吃“莲子粥”,最后在路边一个包子铺里买了二两素包子吃,包子口味只能算一般。抬了头,还能看到恭王府的飞檐和亭台楼阁,在秋天的暮色里,微风吹动屋檐下的檐铃,残阳照在碧绿的琉璃瓦上,无限沧桑,这也是北京才有的韵味。
莱顿小城
一直都以为我会想出一个骇世惊俗的名字来描绘我的欧洲之旅。然而,欧洲在我的心里,一直都带点淡淡的忧伤的影子,似乎并没有那种惊人的光彩。只是,单单这两个简单的字“欧洲”,背后却有无穷的艺术、历史和文化,好像是历经久远岁月的汉玉,散发着一种温润的光芒。或者正如人生,启程的时候总是光明灿烂的,我的第一站荷兰,便就是从阳光灿烂的莱顿开始的。
到达荷兰莱顿小城的时候,正是当地的清晨。来接我们的朋友一直说我们运气很好,因为莱顿前几天还是阴雨绵绵,而我们到达的这一日却阳光明媚。从机场去朋友家的路上,只看见一片片整齐的田园,清冽的小河幽幽地流淌着,偶尔还会看到几个风车,在蔚蓝的天空下格外地具有异国的情调。莱顿是一个清洁美丽的小城,几乎适合我所有能想象的美丽颜色。蓝天白云,鲜花绽放。因为纬度较北,我离开美国的时候,亚城已经是一树一树的繁花似锦,莱顿仍然刚刚鹅黄柳绿,绽开初春的鲜亮。
莱顿是伦勃朗的故乡,因此具有浓郁的历史文化气息。伦勃朗生于斯,长于斯,在莱顿的26年里创作过无数画作。伦勃朗一直以善于用光影而出名,不知道是不是得益于莱顿的美丽风光。
莱顿遍地都是郁金香和水仙花,风吹过去,浪漫满眼的袅袅婷婷。莱顿也培育了第一朵郁金香。到莱顿,不可不去那里的郁金香花园一游。1593年,植物学家Carolus Clusius 尝试将土耳其引进的郁金香种植在荷兰的沙质土地上,而这块位于Leiden 和利瑟小镇之间的实验花田地,后来成为荷兰著名的球茎花田区。而举世闻名的库肯霍夫(Keukenhof)公园也因此诞生。在整整32公顷的土地上,是如海般的各色郁金香和风信子,或者你盈寸的眼睛都包容不下千万的芳艳。
曾经,这座宁静典雅的小城在1547年被西班牙军队围困。当年的莱顿市长面对饥寒交迫的百姓和涣散的军心说:“这是刀,先把我吃了吧。”或者,正是这种临危不惧的气概,稳住了莱顿和荷兰。也更带给这座城市“夜色凉如水”般的清幽美丽。
到了莱顿,不可不坐船漫游莱顿的运河。或者在美国很难有这样悠闲的感觉。运河两岸是历经世纪的古建筑。有的甚至可以追寻到16世纪。老房子,自有它的典雅庄严。甚至连街边的小店,或者是运河上的驳船都在有限的空间中点缀着星星的花朵。莱顿得人们和欧洲其他地方的人们一样,很少以车代步,倒是有中国早已摒弃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在城市中开过。在路边的咖啡馆里,桥头的栏杆处,都有看风景的人。也常常看到,脸色红润身材苗条的女孩子,骑一辆老式的脚踏车穿街而过。
假如具有悠久文化底蕴的欧洲绵长深厚如醇郁的红酒,明媚又清明的莱顿,则如爽朗清冽又甘甜维达尔冰酒,带着宜人的花香和果味。
两棵树
有一天,我路过一家花店,看到几棵垂死的树,我徘徊了很久,决定至少买下其中的两株,因为我觉得,假如不买下来,它们一定会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死去。我一个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两棵树搬到车里,弄回家。可是从此以后,看着它们慢慢长出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我觉得很欣慰。有时候回家,看到树的枝叶在门口轻轻摇摆,仿佛解语。
去年的冬天很暖和,到一月份还要到20多度,晚上虽然寒重,我总是记得把它们搬进家门。可是有一天,我疏忽了。那天是冬末,大寒流突然席天卷来。料峭冬寒,我忘了搬它们进来。一夜北风紧,冻死了门外两棵小树。我在清晨匆忙把它们移进家里的时候,似乎只是受了寒。可是接下来的一周,每天我都能听得见叶子簌簌落下的声音,那么轻,可是又那么重,仿佛落在我的心上。原来树重创的时候也会落泪,只是它的泪,是它的叶子。我只记得自己茫然又绝望地守着它们,希望那最后的一片叶子不会落下。最后的一天,我在树边坐了很久,痛悔自己如此不经心,或者树也是有灵性的。我站起来的时候,其中的一棵树伸出枝丫拦了我一下,突然哗地脱落了所有的叶子。那些叶子,都仍然柔软翠绿,可是每一片都齐根枯萎,落在我的身上,又落到地上。我不知道,原来树也有气味,另一棵树的死去似乎极为痛苦,它散发出一种类似于挥发油的味道,可是我能嗅到里面痛楚的苦涩。
于是,有人建议我扔掉这两棵死去的树吧。可是我不忍心。我总觉得,或者有一天,它们还会活过来。于是,我把它们所有的枝丫剪去,送回了阳光之都佛罗里达。那边有和煦的风和明媚的阳光,还有丰沛的雨水,可以滋润枯萎的心。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经常我会打电话回家询问我的两棵树。可是它们一如既往地立在那里,光秃秃的,在绿草如茵的后院显得更加突兀和凄凉。可是,我还是固执地,不肯放弃它们。
“也许是,它们不能确定这温暖的地方是不是突然也会来一场寒流。也许是,春风还没有传到树的心里。难道不是吗,有时候虽然外面温暖如春,可是心里却如严冬一样寒冷黑暗。”
假如它们在一片冷冷的黑暗中,即使是在一片温暖的土地上,也是不能复苏的吧?难道人不也是如此吗?假如你受了伤害,难道不会蜷缩戒备?
春假的时候,我跋涉长途,回去看它们。后院里有我心爱的兰花,一棵棵都伸出花枝,柔媚地等着开放。还有墨绿色的扶桑,蜡质的叶子可以做书简,当年小小的迷迭香,也蹿高了很多。唯独我的两棵树,仍然毫无动静。
我很难过,我记得我在露台上静坐了很久。我心里说,也许明天该找个地方把它们埋到地下了吧。那些干枯的树枝,不知道是不是要烧掉呢。
站起来的时候,我摸了摸那棵落叶纷纷撒落在我肩上的树。突然有些心酸。第三天早晨,鸟声把我吵起的时候,照例到后面去看我的花草,还有那两棵枯树。我还是会浇水,还是会照例在露台上坐一会儿。然后一转眼,我看到其中的一棵树上爬出了一棵小小的芽,在枯死的干白的枝干上,弱得像小小的毛虫。
我的树,终于有一棵活过来了。那小小的芽,探出一份试探和期望。原来它知道是我回来了吧。它知道我心里全部的懊悔和心疼,它大概也感知我期望它能活过来。那份欣喜和失而复得的开心,很久不曾有过。更多的,或者是,我的树,它还是柔韧地坚持了下来。
虽然还有一棵树仍然没有动静,也许它真的死去了。可是,我执意地要留着它。当春风扑面,亚城也繁花似锦的时候,它或者也会冒出小小的芽。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盼着春天。那些毛茸茸的绿意和温暖的风。
一天又一天,直到突然有一天,遍野的春意催开了一路的繁花。每天上学的路上,那些美丽缤纷的花,挑染着油画里最丰富的色彩。细细的花粉,落了一地,踩上去扑地扬起微尘。白丁香朦胧地开了,还有不知名的亭亭的树,好像芙蓉花。紫色的藤花,垂垂荡荡。这么美的春天,可是不是每一个生命都会复苏。也不是每一朵花,都会开放。可是,假如,树也通灵,也许会知道我曾如此真心地爱护过它们,我曾为自己的疏忽懊恼和后悔。
生命中,理当是有让人感动的奇迹的。原来我最爱的季节,是春天,充满希望的季节,那么美,那么芬芳,连空气都弥漫着生命的喜悦。
绿荫谷
我从小有些多愁善感,因此对于牧歌田园式的生活总有些无上的向往,看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句子,很喜欢那一份悠闲的心境。后来入世久了,也渐渐地了解了他笔下的“田园”也许有更多的无奈和志气难抒的苦衷。陶渊明年少时也有大济苍生的宏图愿望,因此曾经写过“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句子,其中的豪放气魄,堪比李太白。可惜,究竟仍然还是没有在红尘中找到自己的田园,只好退隐避世去了。在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候,我更喜欢李商隐雅致、含蓄而忧伤的文风,对于陶渊明,反倒只是一种淡淡的欣赏。
有几次偶遇几个看相的人,说从眉眼上看,必然是心思灵秀,文章出众的人。那一阵儿,我总有千奇百怪的遭遇,而且总是和玄学沾点边,有一次有个术士居然跟了我一路。我也不想听对方的说辞,免得说到什么,不得不听,却又不该听。好在人家并不想要钱,所以我也就坚决而客气地婉拒了。另一种微妙的心思是,我期望在心里能拥有属于我自己的一片小千世界,不被打搅。倘若都被算了去,岂不是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身为异国的游子,或者也因了从小在中国文字中的浸染,我对于故国有一种遥远而美好的思念,有时候凭古幽思,总觉得自己和中国之间有一种魂牵梦萦的联系。只是回国几次,蓦然醒悟我思念的故国,其实是中国千百年来沉积的文化,并不是那一片喧哗热闹的土地。所谓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怕也只是午夜梦回的臆想。
在美国,我随家人搬迁过不少次。最早居住的地方,是四季常青,永远阳光灿烂的佛罗里达南部。家的后面有一个小湖,映照着对岸苍翠高大的橡树,常常可以看到翩翩的水鸟,惊鸿一瞥地掠过。前院和后院都铺了如茵的芳草,门前有热带的棕榈树和白玉兰,一切都整整齐齐,赏心悦目。但是,我总觉得这西方美丽的园林湖泊,少了点什么。最后定居的亚城,四季分明,最美的季节是春天,三月份一到,樱花,紫玉兰,都开得袅袅婷婷。因为有丘陵,亚城的房子大都随地势而建,沿坡起起伏伏,连树木也错落有致,别有一种自然娉婷的风姿。
我爱上这里的春天,和家后面那小小的半亩三分地。起初,这小小的院子除了一株开白花的矮树之外,就铺了柔软的绿色草坪。后来我在树下插活了几株玫瑰,又随手种了一些瓜菜。沿着东墙,种了一排杜鹃花。春风刚一拂面,即便春芽还没有萌出,白色的杜鹃花已经开得绚烂夺目。而一过初夏,整个园子马上就生机勃勃起来。丝瓜的藤蔓爬上了院墙,巴掌大的绿叶子隐藏着淡黄色的小花,和白色的豆荚花,而芬芳的玫瑰可以开一整季。再后来,我在后面的露台上挂上了深色的竹帘,黄昏的时候坐在露台上消夏,喝茶,可以缓解一天的疲惫。
有一回,我对朋友说起我心中的田园,应该是一个美丽幽静的地方,而且还应该有一个同样让人遐思的名字。“绿荫谷”就这样跳入了我的心中。趁着高兴劲儿没过,蹬蹬地跑下楼,去看我那小小的半亩三分地。
向日葵已经长得有大半个人高了,比两个巴掌还大的清绿的叶子,仰着看,可以看到绿叶中间的幽清碧蓝的天空。去年种过清幽的豆荚藤,如今又爬上了院墙。西红柿的果实落到了地里,今年翻过花园的土,下了几场春雨之后,冒出了丝丝的小苗儿。还有我试种的青葱,南瓜和哈密瓜,也长得郁郁葱葱。邻居送了我两棵韩国的青椒苗,虽然还羸弱,可是已经开始结果。小黄瓜从叶子底下开出小小的黄色喇叭花,探头探脑的。
我坐在露台的边上,看着这些苗儿,迎风摇曳的蔷薇和玫瑰,听着轻捷的叫天子嗖地从眼前掠过,突然觉得我的心里也有了一颗发芽的种子。那就是我的绿荫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