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了数日才想到去试用它,心里觉得它好像刚烧出来的新瓷,必然带着些浮躁的“火气”和“浮光”。但是试了试手,竟然相当轻便。切出来的水果,虽然没有纸片样菲薄,却也刀口整齐,渗漏的汁水不多。顺手又用它切了寿司卷,这刀居然也不需要事先在冷水里浸泡,便也可以切得顺当。也或者是因此在心里起了好感,这刀竟然让我想起湛卢刀的“湛湛然而黑色”。历史上的湛泸,据说是“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无坚不摧却不带任何杀气”。
这套锆瓷刀的名字叫作七鲤,借了“先有七里镇,后有景德镇”的七鲤古窑的彩头,配着喜兴的红色配金的鲤鱼包袋,倒也可以雅俗共赏。我不曾去过那个古老的瓷都,更无从想象它曾经拥有的绝世风华和精美的陶瓷艺术。但是,这套并非陶瓷制成的“锆瓷刀”,仿佛是这古镇沉寂良久之后的复活,隔着千年的时空,给我送来了它的一丝气息。这气息,好像诉说着光阴流转,带给我随意的灵犀。信手拈来“精刃”(纯黑如镜)和“纯刃”(温纯如玉)来命名七鲤刀的两个系列。这或者便是朋友希望我所能借出的“灵思”之一。
诗意地安居
曾经在同样草长莺飞的阳春,邂逅了海德格尔的句子:人,诗意地安居。哲学家洗练的语言,几乎抵不这个美丽的句子里理想和浪漫的诗意。还曾经在经典老片中惊鸿一瞥,有那么一丝刹那芳华弹指老思幽之情。也曾经在无聊的旅途中翻看过20年代广州美食家江太史“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终于成就了“太史菜”的演绎。一箸精心烹制的太史柚皮入口,带来的是“海洋的腥甜与泥土的芳香。几乎令人神出鬼没,五迷三道。”
中国美丽的象形文字竭尽所能描述的,原来仍然是食色江湖。中国人越来越讲究生活的品质和品味,但是这讲究却多少有些浮于表面:始于1837年的爱马仕,创立于1854年的路易·威登,还有起源于更古老的1755年的江诗丹顿表……有人如是用兰波的句子来描述中国人最钟爱的爱马仕无可挑剔,至精至美的产品:“未来的日子将会是一个以手创造的世纪”,并意味深长地说这也是写给那些热爱奢侈品付得起昂贵代价的成功者。这同样也是一种“速食时代”的奢侈。现代的人也许会去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气定神闲地感受一下普氏笔下带着椴花香味的马德琳小点,和他漫长风雅、细致繁复的文风。
但是,也许有一些奢侈无须用金钱购买,也许有些快乐千金难换,好比生活中那些细微而隽永的快乐:譬如在一个安静的午后,精心地烹制一道小菜和点心;又或者仿效古法,给自己一个独处放松的美丽疗程;更或者,知音三两人,品茶或者饮酒,“绿蚁新醅酒,黄泥小火炉”。摒除了满目皆是的充满商业味道的推广和推销,“青梅煮酒,红袖添香”的意境,或者并非只能定格在遥远的古代,带着栀子花的清香和梅子的酸甜气息,却遥不可及。
方文山有首歌叫作《女儿红》,吟唱的是中国的黄酒:“记忆在摇晃谁,微笑浅浅的一枚;眼神妩媚勾了谁,苹果光的妆带无邪。”娇羞的“女儿红”,那是另一种有别于牧笛横吹,黄酒小菜有几碟的意境。黄酒小菜很简单,七八碟兰花豆、五香干、炒花生、咸煮笋和醺鱼。但是,喝黄酒讲究礼仪,“元红、加饭、善酿、香雪”按着顺序来,真正体现了儒家的礼仪文化。方寸之间,便可见了一个人的修养和气度。
无独有偶,让·米歇尔·拉帕鲁也曾经说过,培育最好的葡萄,是我的使命。这或者也可以解释了人们热爱葡萄酒的原因,因为那饱满多浆的葡萄,可以酿造出口感丰美的琼浆玉液。喝葡萄酒的时候,西方人喜欢用各种风味的奶酪,橄榄,以及鲜虾沙津来佐食。一位品酒高手介绍说,成熟的高德干酪(Gouda)跟波尔多红酒很搭,而波特葡萄酒(Port)与斯提耳顿干酪(Stilton)的确堪称绝配。而在吃洛克福蓝纹奶酪(Roquefort)的时候?fe50喝一口清甜的苏特恩(Sauternes)白葡萄酒?fe50更是回味无穷。百搭的孔泰奶酪(Comté)特有一种果仁焦糖味,无论和清淡的葡萄酒还是绵厚的红酒都很相配。
高尚的生活品质,原本就在一点一滴的生趣里,自然无邪,简洁明了。
闲逛的日子
在坦帕(佛罗里达州西海岸的一座城市)闲逛的日子不短。以前在人生小品里面写过,这里的风景和岁月是慢镜头,连在后院散步的水鸟和灰色丹顶鹤也是不慌不忙地优雅踱步。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慢慢消磨的时光是不是只是一种错觉。但是我偏偏爱上了这因为闲散带来的从容。
在家里蜗居数日。终于发现坦帕的春天已经快进尾声。到以前喜欢去的店里闲逛。看看我喜欢的水晶玻璃。坦帕的名店不多,因为这样消闲的时日,似乎没有必要和锦衣玉食联系在一起。美国大的商店都是连锁店,风格几乎也是一样的。不像在中国或者其他的亚洲国家,到处可以发现惊喜。
喜欢在坦帕闲逛的另一个好处是,人很少。有时候偌大的一层只有我一个人在精美的瓷器和水晶玻璃中穿行。看精雅的艺术和买衣服是不同的心情。整排的玻璃柜上打着柔和的灯光,水晶玻璃在灯下发射的光芒很有一点迷幻的味道。
因为是春天,水晶玻璃之间的展台上,高高低低的玻璃花瓶里插着淡绿色的枝条,柔软的垂落的花瓣,台子上铺着同色的装饰台布,缀着剔透的流苏。粉蓝,淡红,嫩绿,所有的色彩都属于春天,没有成熟的、新鲜的充满生机的颜色。淡薄,然而绚丽。
从前喜欢MIKASA 的设计,几乎每一季都会看它的新品。MIKASA 除了水晶玻璃,还有各种风格的瓷器,餐具,水晶烛台和家居装饰。上一季MIKASA 推出的瓷器,轻薄如纸,亚光的瓷面带着凹纹和暗花,光洁的瓷器上绘着写意的花朵,很有日本水岛泽国的轻灵。
以前看过MARTHA Steward 收集的瓷器,各个时期不同的品位和风尚。从前的美国人讲究繁琐的设计和维多利亚的风格,餐桌上严谨的礼仪在餐具上也不能幸免。我的眼睛,只看得到精妙的设计,太繁琐的东西,只是负累。
“有一种美,既脆弱又神圣,虚幻而夺目,它的名字叫琉璃。浮世的爱情大多是琉璃工房里的玻璃残渣,眼看着激烈燃烧之后迅即地毁灭。”
曾经在中环广场看过杨慧珊的琉璃工房。当时曾经专门跑去找她创作的“正大光明”来欣赏。正大光明已经被收入故宫博物院。杨惠珊和张益曾经提到过,得到的一枚汉代琉璃,历经2000年的风尘,在她们掌上的霎那间,突然断裂。杨惠珊当年潜心研究琉璃和佛学,终于还是将失传的琉璃脱蜡铸造法起死回生,因此成就了现在的琉璃工房。
她的琉璃工房里有如七宝楼台那样眩目。但是,我却还是觉得遗憾。
我看琉璃,永远没有我看上品的水晶玻璃那样有一种玲珑七窍心的感觉。我对于琉璃,也没有特别地欣赏。因为,任何的琉璃,在失去了灯光之后,便失去那种内外澄明的光彩。但是我看着在灯光下散发奇幻异彩的琉璃,只是感觉人生中最惨伤的无奈。
我的好朋友曾经在脖子上挂了一把爱人送她的琉璃锁。可是很快两人就分道扬镳,那把琉璃锁因此黯然失色。琉璃人生玻璃梦。人生里面有很多美丽然而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美而华丽的琉璃那么不容易保存,经不起一点点撞击。喜欢琉璃的人,自然地会将琉璃和爱情,或者生命联系在一起。
因了琉璃的虚幻,佛家语这样描绘:琉璃的心,清净的口。讲究的是内心澄明的最高境界:“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我实在不是个悟道的人,我喜欢在这个世界上闲逛,看我喜欢看的东西,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倘若有来生,仍然是一个喜欢自由的人。
乡愁的味道
我绝不是一个美食家,也算不得热爱厨艺。但是却相当推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个大概要归功于我那个讲究完美,追求细节的老爸。我爸爸做饭讲究排场,非到家里来贵客不下厨:各样的碟子碗儿,各式的锅盏都不能混了。譬如这个汽锅鸡,热腾腾地上了桌,盛出来的时候更是要色香味俱全;水果羹的勾芡,他一定要用藕粉,理由是更细致。我妈妈长得像典型的江南人,但却是地道的北方人。她擅长的并不是南方菜,而我那生长于江南水乡的爸爸却有一个不能迁就北方菜的胃。因此很多时候,我爸爸只好自己下厨解馋。
南方人都喜欢吃米粉做的点心。我爸爸居然舍弃现成的水磨糯米粉,从南方折腾了一个小青石磨盘。从此他经常用这个小磨盘磨糯米粉。磨好的糯米粉须沥去水分,加入各色的芯馅,搓成汤圆吃。可是我爸爸的汤圆,豆沙馅不能加猪油,因为太腻;芝麻馅要用炒香了的芝麻(不能炒糊),花生馅要甜咸适中。他煮的汤圆,还要加了切得细碎的橙皮,或者是桂花。小小的一碗,决不能用大碗盛。按照他的说法,这种点心吃的就是这个精致,人家都说小碗汤圆,谁听过大海碗?逢年过节,家里常常宾客盈门,很多人都要留着肚子,吃最后那道他做的点心。有一回人太多,糯米粉不够,我爸爸在里面掺了一点大米粉。结果我吃了一口,说,这里面不是全糯米吧?后来就听到我爸爸在厨房里一半得意一半认真地对我妈说:“这孩子的嘴还真刁,一吃就知道我掺了其他的米粉。嗯,像我。”后来他做水果羹,配了五颜六色的水果,但是味道却甜酸适度,而且还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大家都说好吃,纷纷询问做法。他很得意地转向我,你猜猜,我里面还放了什么。
“当然是桂花。”他听了很高兴,但是还是念叨,“放这个桂花要讲究火候,太早了不行,太迟了也不行。”他念叨着,我已经溜走了。
我从小并不做饭,但是胜在聪明伶俐。他做菜的时候,我跟着旁边看,看看就会了。都说做菜最考验人的还是家常菜。我爸爸如果不搞他的设备工程,估计可以转行做大厨。不过他做了大厨,估计要端足了架子,摆足了谱。譬如这个青椒炒鸡蛋,我爸爸喜欢加点上好的白酒爆香。这个菜很普通,我从小就厌恶吃青椒,但是他做的这道菜我就很爱吃,而且我后来几乎也没有看过其他人做这道菜的时候加白酒爆香。爆香的过程很奇特,绝不能时间太长,不然酒香就会完全挥发掉。我不嗜酒,有回手边没有白酒,就开了家里的一瓶茅台。估计遇到酒仙之徒,八成要骂我暴殓天物。他还有道好吃的家常菜,美其名曰“金钩冬瓜”,用的是晒干的鲜海米,还有小罐的一种金丝豆瓣酱,没有这种酱也可以用生抽代替,但是味道就差了很多。冬瓜切成块,一面切成细致的花刀,但是决不能切透,所以切好之后很像菊花,很好看。炒的时候,冬瓜不能太烂,不然就软塌走形,不能太快,否则就入不了味。后来我在这道菜上还加了一点切碎的香菜,可以将菜中的香味发挥到极致。
会做菜的人不能不会做汤。我爸爸擅长做一种排骨莲藕汤。这汤我在其他地方,若干人家里都吃过。但是奇怪,实在吃不出老爹拿手汤里的糯香和余味。他熬的鱼汤,雪白,上面滴一些小磨香油,撒一点胡椒粉,一点盐,真是无上的美味。后来我独自生活,闲暇之余,也会做几个小菜来娱乐。或者生活随了我爸爸的习惯,我比较偏爱江南的菜系。但是我妈妈擅长的各种面食,我也还是没少了口福。面食里面我最不爱吃的就是面条,总感觉面条这东西吃的就是浇在上面的浇头,或者鲜汤。不过我妈妈有本事克服我这个刁钻的习惯,她做手擀面,面很细也很筋道。至于各种面条的做法,她几乎都试了个遍。除了面条,她还会各种面点。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个巨大无比的面板(估计那时候小,所以感觉极其大),我妈妈在上面揉面,做蒸得喷喷香、雪雪白的开花馒头,葱丝花卷,咬一口流出滚烫但是香甜的糖汁儿的糖三角,或者她还会扣出各种精致的小面点:比如给我奶奶做的豆沙馅的寿桃,给我做的小金鱼枣泥面点,眼睛点了红,很是可爱。柿子下来了,她用柿子和面,煎成金黄色的甜糯可口的柿子饼儿。至于其他的各种面食,比如葱油饼、椒盐芝麻饼、三层饼、桂花糕、百果发糕等,她也都做过给我吃。我妈妈还会腌制各种小菜和果脯。小时候生了病,吃不下饭,一碗熬好的米粥,配一小碟酸酸甜甜或者爽口鲜咸的小菜,立刻就有了胃口。
后来在美国,有一天我回家,我妈妈发愁地问我:“我都不知道你想吃什么菜。”我此时已经基本很少吃面食,很奇怪,小时候那些点心和用料,现在很难配得齐全了。不过她很高兴地发现只要她做的东西,我还是会兴高采烈地吃下去。如今,父母都不在身边,在疲惫的工作之余,突然非常想念曾经无忧的岁月。
当我在公司的那些各式的三明治、色拉、炸鸡块、炸薯条中徘徊的时候,或者一边飞快地在电脑上回复各个邮件,一边吃掉那些食之无味的午餐,我已经忘记了我曾经有那么精细的味觉。乡愁,已经不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端,母亲在那端。乡愁,也不是一张小小的船票,过了江河湖海,就能安慰我的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