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
下午在疲惫中沉沉睡去,不想被沥沥的雨声惊醒。柔软的床像一只巨手,承载着我的身体,在黄昏薄暮之中,带来一种出奇的安宁。我一直都喜欢雨天,不是江南黄梅季的雨天,黏腻的湿气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喜欢这种暮春的雨,虽然有时候的雨呜呜咽咽,总让我想起“天泪有声”。但是听雨声呢喃,又总能让我的心沉静。雨,是一种温柔的萦绕,慢性的纠缠。而往事有了雨,就更容易追怀。
我想起去年在西子湖畔,雨意清凉,看了苏小小的墓,一抔黄土掩芳骨,旁边有人问:“苏小小是谁?”另一个人嚷着说:“苏小小你都不知道啊,苏东坡的妹妹。”我很想告诉那高喉大嗓的人苏小小不是苏东坡的妹妹。可是想来他也是不在意的。
这里到处是拥堵的游人,幸亏有了雨的宁静,才将满世的凌乱和嘈杂中和。我一直是喜欢江南的古意,而只有在雨天,我才会有种感觉,可能在冥冥之中,会不经意间邂逅那些曾经才惊四座的诗魂。
写雨声最好的句子之一,是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只是年少时候觉得悲戚了些,现在想这一句不知包含了多少无奈: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我想不明白为何即使少不更事的时候,我也能在这些句子里找到共鸣。天生对文字敏锐,偏偏总是对人抱有一种乐观和信赖,即使在刹那间洞悉人性,不过都是利益的驱使,我仍然满怀希望地想在这个世界找寻一些相似的灵魂。当然这种盲目的希望和乐观,屡遭失望。
这一年,历经朋友的背叛,看尽各种不同的假面,然而我不曾细想。责任,承诺,诚信,是我在这个荒芜人性世界里秉承的信念。心里知道是不值得的,但是又总乐观地想,也许有一天真的柳暗花明,走出这趟荆棘密布的迷宫。曾经的一滴雨,落在沉睡了数百年的河童身上,将他惊醒。但是他终究还要沉到水底去,人诡秘多疑又善变的特性,曾经夺去了他安宁的世界。可惜在来世清醒,他还是只能回到水底。
久病加上超负荷的工作,我的身体一直没有办法复原,连指尖的血色都褪得苍白。几个月前和朋友小聚,乍暖还寒,我破例喝了点梅子酒,微醺的酒意映红了苍白的面颊,被戏称是人面桃花。其中一个安慰我说,看,身体要好起来,这样才好看。其余的人都默契地笑了,他们都知道我是一定要好看的。那一天也落了雨,黄晕的灯光下,仿佛时光流转,笑语盈盈暗香去。
然而,即使是宠着你的人,最终也会散去。如苏小小般惊世的容颜,也会凋落,甚至曾经在她墓前凭吊的游人,也变成哄哄嚷嚷看热闹的俗人。当年清俊的少年,在觥筹交错和疲于应酬之间,已经走了模样,戏谑自己是俗世里的胖子。可谁又能保持青鬓常年少?所以每每听到别人说,年轻就是我的本钱。我总莞尔不语。多年前的岩井俊二,还有后期的无数人,曾经试图用镜头记录的“残酷的青春”,那些粗粝,萌动而生鲜的青春气息,到底是让人陶醉却又在无知里挥霍的。
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哪里有听雨的心情。从春雨绵绵到秋雨潇潇,我只偏爱一种雨声,淅沥,绵长,温暖,即便是冷雨敲窗,但是心里依然是安宁沉静的。有时候冬天不够冷,雨下得寒湿,让人不快,也想索性再冷点,这雨冻成六角形的结晶,雪花落在肩头,轻轻一拂就落了,不留痕迹。但是,没了雨声,这雪落得到底没有意境。宛如翻开中文词典的雨部,一切云情雨意宛在其中。
很多人不明白我为什么偏爱江南,那或者是和儿时的印象有关,长大后,无论走了多少山川,总不能忘记杏花春雨的江南,恰如青石板的小路向晚,蜿蜒不绝的一种牵绊。我还保留着去东瀛求学的人,带给我的一把京都的油纸伞,手工精致,绝不是中国随处可见的劣质粗糙的油纸伞。我在雨天撑过一两次,怕雨水洇坏了,又收在匣里不用。我也有各式各样的阳伞,有些白色的蕾丝晒过太阳,已经微微发黄,好像是日久年深的薄绢上的花纹。只有雨伞是没有办法精致的,我没的选,市面上有什么就只能买什么。中国人向来务实,遮风挡雨的伞不能过于精致,必须是牢靠的,不至于风吹雨打便散了架,随手一撑,这伞也不至于经不起泥泞污垢,即使用丢弄坏,也不至于心疼。于是,我常常想,像李义山一般讲究精致格调的人,或者也真的只能是凤毛麟角。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
偏偏,我是爱聆听雨声的人。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风雅
今天早晨醒得早,靠在枕上看书,有这么一段:在金陵的雨花台,日已西斜,看到两个挑粪桶的,携了空担歇脚,其中一个拍着另一个的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落照。”这菜佣酒保都有的“六朝烟水气”,便是风雅。
对于大多数而言,风雅是个太抽象的词。而对有些人而言,通些文笔,或者当众卖弄些所谓“不俗”的谈吐,赢得些叫好声,便是“风雅”。殊不知,风雅是骨子里的东西,不在粗浅的表层。卖弄或者附庸风雅的人,实在够“粗鄙”,但绝不风雅。
风雅绝不是中国独有的气度,我个人其实颇喜欢欧洲老式的风度,但如“新鲜的茶,时鲜的花朵,炉上有用澄清的雨水烹制的茶,就几碟小食下酒”,这样儒雅的事情,怕只有在遥远的古中国才有。
风雅的人,一定具有动人的风姿。譬如《儒林外史》里的杜慎卿,身穿莺背色的夹纱直坠,面如敷粉,眼若点漆,温恭尔雅;又比如出世前的李叔同,“三十文章惊海内”,多才多艺,诗文、词曲、话剧、绘画、书法、篆刻无所不能。都说纳兰性德绝世风姿,但是他一生的诗词都充满抑郁不安,不够快活,缺了风雅中的轻盈快活。女子里数得上风雅的,当属“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的李清照。李清照见不得柳永的做作,讽刺他“变旧声,做新声,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一句词语“尘”下,生动尖刻。可见风雅一词,不是人人都可当得。
回到中国来,曾经的风雅时光却荡涤无存。现代的中国人僧多粥少,匆匆忙忙什么都怕错过。连公交车的座位也要激起流血抢斗。娱乐节目里推出深谙美食的京城四大食少,油头乱发,没有丁点风雅之秀。饕餮蔡澜倒是有些超脱凡俗的气质,可实在不是俊秀神仙般的人物。数来数去,写锦灰堆的王世襄已然作古,老顽童黄永玉还在人间,是有些风雅之气的人士。平常百姓更没有六朝烟水之气的晕染和润泽,哪里得风雅?
长恨歌
我总是梦回坦帕,那个清洁美丽的城市,街道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仿佛可以一直开进那碧绿葱幽中去。我很怀念在坦帕的家,淡淡的绿色和柔和的米黄,细致的百合仿佛是雕镂的暗花的影子,门前有一棵常青树,还有小小的玉兰。白色亚麻的窗帘一直垂落到地上去。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窗那边永远是清爽美丽的自然,湖边野生的水仙和芦花亭亭摇曳,橡树上的灰色西班牙藤罗,随风飘荡,看得久了也不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眩晕。
坦帕永远没有拥挤的大城市那种流光溢彩的美,也同样没有那种暧昧不明,那些杂乱和邋遢。除了市中心,坦帕几乎所有的路都平坦宽阔,少有堵车。蓝天白云的日子驱车经过清水湾,两边是碧蓝的海,那一刻,天高云阔,却没有断雁叫西风。在清水湾的海岸,总有无数白色的水鸟,在你的耳边拍打双翅,还有错落的鸟啼,连绵不断。
在坦帕我经常会忘记光阴似箭。我只记得自己曾经闲逛的日子,生命中游丝一样的那些时光,仿佛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桂花粥的甜香夹杂着百合花幽幽的芬芳弥漫在屋里,叫上几个朋友在家烤小点心,白莲蓉的心子,红豆沙的馅儿,有时候还要加上一碗热腾腾的鸡丝小馄饨,沿袭了中国人热闹的小小红灯罩,只是不在中国。
这个城市少有华人,连仅有的几家小小的中国店铺也在坦帕的衬托下显得委琐和杂乱,店铺里面有各种混合的杂货味道,我觉得刺鼻,很少光顾。这里的朋友总是感到厌倦,很怀念纽约或者洛杉矶那些嘈杂的繁华。可是我很喜欢这里的幽静和美丽风光。有时候即使在绿荫小道上迷了路,只要没有要紧的事情,竟然一点也不心焦。坐在车里慢慢地开,有时候会有意外的惊喜。我曾经邂逅数只绿孔雀,垂着美丽的尾羽,羽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幽明的光泽。属于孔雀的那一方绿地,不知道是谁家的园林,雕花的铁栏,修葺齐整的花草,很像是世外的桃源。去超市买菜,我经常会带回一把鲜花。插在水晶玻璃瓶里,很是好看。
后院有芬芳的罗勒,精致如九重塔。做沙拉的时候,放几片叶子进去,有一种清冽的浓香;紫色的藤花,白色的香百合,还有碧油油的铁树,春天里第一缕叶子,柔软可人。当然最精心养护的,还是蝴蝶兰。这养花,如识人,花如同人,有花性。彼时写过一篇花解语,看花说话。说的便是养花悟出来的道理。
大部分日子,我喜欢出去闲逛。收集我喜欢的水晶玻璃,带回的却不见得都是水晶玻璃。这爱好我放纵了许久,终于有所克制。收藏的水晶玻璃,用烟色的柜子摆着,有一种剔透又隐秘的光芒,好像三石上的精魂。这柜子本来面目是漆了一层克利水的橡木。我为了水晶,特别把它漆成了烟色,用小砂纸打磨光滑,才造就它沉稳的格调。可是经常有人忽略水晶,而打听柜子的来历,不相信这柜子就只是为了摆水晶玻璃。这些人都是朋友,实际过日子的人,大概经不得我这样折腾。但是他们却默许了我对生活的挑剔和浪漫。
我喜欢婉约的花纹,譬如小时候妈妈用来做桌布的那种贡缎,长大了不喜欢白色的缎子花纹,所以改用米白。我后来看到LENOX 有同样风格的茶杯,上好的骨瓷,淡淡的天香绿,凹突着藤花云影。好像风过尘香花已倦。杯口玲珑的曲线,是含苞的玫瑰,盛着碧清的茶汤,很有点古意的典雅。可是我从不像周围的美国朋友那样喜欢淘旧货。我没有那个耐心,也不喜欢那些陈旧。我喜欢的一切都是柔和明亮,没有刻意的那种古旧。现今的家具很少用整木,仿维多利亚时代那种繁琐的花纹,对于我太过沉重。但是也有例外,家里有一张樱桃木的长桌,有很细致的手工,还有一种软玉似的润泽。这桌子便是我闲逛的结果之一。后来再去那家店,竟然就再没有遇到类似的感觉了。
屋外常常看得见轻捷的飞鸟。有时候可以听得见野鸽和布谷的啼叫。有一只杏色的小鸽曾经在屋檐下做了窝。因为那里看得见无边的绿意,和红色的香花。我趁着它飞走,搬椅子去窥探它的小窝。第二天它惶惶地逃走,再过几日又偷偷回来。这游戏我们玩了数日,它终于要做妈妈了,便又在门前那棵小树上选了隐蔽的窝。偶尔从枝叶中探头探脑,实在是可爱。雨季的时候经常有一对灰色的丹顶鹤飞来,在草地上相亲相爱。居住的地方有一个法国名字,CHEVAL,周边有保护的野生树林。有次一对朋友来聚,说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两头梅花鹿,月光下很是好看。
当然,也有寂寞的时候,因为这个没有熙熙攘攘的城市,甚至和我的中国无上遥远。可是,我常常对自己说,难道在人群中,就一定不寂寞吗?我不必和所有遇到的人都做朋友,我也厌倦那种刻意,我所有的朋友,都不是刻意所得,偶尔离开的朋友,也不刻意挽留。只因人生聚散无常。我喜欢自由,诗意地安居,我也喜欢自然,可以浪漫如仙子,或者懒惰如猪。然而,坦帕,却是我刻意想要留下的一个美丽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