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常常想起,曾经经历的那些背后的冷箭,如今我已经不在乎。其实我们少年时原来都有着单纯与宽厚的灵魂,为什么一定要在成长的过程中让它逐渐变得复杂与锐利?我并没有失去一只手臂,也没有母亲慈言抚慰:“米洛的维纳斯千百年来被视作是美的极致,但是她比你还少一只手臂。”然而,我仍然没有失去心灵的力量。
但是,我被这样一个勇敢而坚强的女孩子感动,那是我根本无法企及的痛苦、勇气与坚强。然而,我和她一样,都有一颗不屈的灵魂,这个或者是我今生最为庆幸的事情。这或者是上帝,以他独特的方式,来告诉我,倾听你心灵的声音,不要让别人左右你的灵魂。
爱,但决不仓皇
有一部片子压在我的心头有一年之久,我却始终无法把它看完。《钢琴教师》,冰冷的音乐,变态的人性,偏执的爱情。可是,又不知为什么,在一个大寒流从北方卷来的冬天的早晨,我终于看完了这个片子。那个拘谨而刻板的女人,即使在弹钢琴的时候也没有优雅的仪态:双肩佝偻,手指紧绷,面无表情。我看到她熟练地在浴室里用刀片自残,从容地观看色情电影,毫不理会男人投来的诧异目光。她压抑的欲望因为母亲的束缚而更加变态,盘枝错节。直到那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闯进她的世界,他崇拜她弹琴时候的技巧。他以为这个女人的冷淡是一种高傲。他为她掌握琴键的双手而着迷。他在一瞬间爱上了她,或者说爱上了他的想象。而她没有能抵抗住他的爱情。
尽管她试图抵抗。她对他说:“你知道精神的蒙眬?舒曼知道自己即将失去理智,非常痛苦,但抓紧最后机会,那是尚有自知的一刻,在完全放弃的边缘。”
“你是否知道舒伯特很丑?像你这样的相貌,根本无法体会舒伯特的心情。”
是的,他无法体会。他的爱情很肤浅,他只希望能拥有她触碰他心灵刹那的光芒,一个普通的爱人,一场正常的恋爱。
所以,他绝对不能想象他爱的人,只因为他殷勤照顾了她的一个女学生,便可以将踩碎的玻璃碴放进女孩子的大衣口袋,割伤她的手指,使得女孩子不能继续演出。可是她也惭愧,看到鲜血涌出来,她逃进洗手间,那是她隐密的角落,没有人可以侵犯的领地。
可是他不由分说地抢进来,灵敏地翻过去,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她。他强迫她走出自己的茧。
但是陷入爱情的时候,她失掉了全部的尊严。她头一次穿上娇艳的衣服,头发随意地散落在肩膀上。她写厚厚的信给他,她变态,渴望受虐,被爱人紧紧捆绑,然后用力掴打面颊。他对她的幻想在一刹那崩溃。
太晚了,她已经永劫不复。她乞怜,哀求:“我爱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
但是他把她推出去:“你知不知道你很臭?没有人愿意靠近你?出去,等你的臭味散尽再回来。”
看到她被推到空白冰冷的冰场上,踉踉跄跄。我突然不能忍住自己的泪水。他在一个深夜闯进她的家,强暴了她。像她信中渴望的那样,挥手给她一记重掴,鲜血从她鼻腔里流出来。他已然没有爱。他得到了她然后忘记了她。在她准备演奏的音乐会外面,她皮包里的长柄刀,也许是刺向他,倘若他再次用那样厌恶的眼光看她,唾骂她。
可是,他轻巧地跳上台阶:“教授,期待你的演出。”然后,挥一挥手。轻而易举地就解除了她的武装。原来那一刀,她只能扎向自己,鲜血淹透衬衣,她恢复当初的冷漠从容。
你以为我在说爱情?不,我说的不是爱情。我在那个我从前甚至感到厌恶的女人身上品尝到了生活的残酷。我看到她受创的心,却只能用冷漠的表情来掩饰。她以为她终于等来的爱情,昙花一现。她的爱人鄙夷她到甚至不愿意流露出曾经和她亲近过。
其实,似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尴尬经历。那个给予你重创的并不是你的爱情,而是生活。舒伯特外表丑陋,而那个叫艾力嘉的女人却以为自己内心丑陋。所以她的琴,虽然技巧娴熟,却无法透露她的感情。女人压抑的爱的渴望。她已到中年,却像青春少女那样做同样的梦:有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解救她逃出这壁垒森严的牢笼。
你是否知道舒伯特很丑?也许不。但是你一定听过他优美的小夜曲。仅仅因为丑陋带来的自卑,不能抵抗他写下优美的旋律。透过精妙绝伦的艺术,我们常常可以窥见一颗卑微的受辱的灵魂。那个割耳的凡·高,也许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会倾力照顾一个妓女。那个让红磨坊闻名世界的亨利·罗得利克,他因为父母近亲结婚而丑陋残疾,只能在酩酊大醉的时候,才能在公众面前显身。可是谁也不能抹杀他的善良和才华。
艾力嘉,她不美,而且内心扭曲。但是她有令人钦佩的勇气。她不惧怕世俗,甚至不惧怕面对自己的丑陋。但是她在爱情中失掉这样的从容。
这是一个几乎叫人手足无措的女人,那样阴暗的报复,冷漠的长满雀斑的脸,微挑的眉毛,佝偻的双肩。可是她却能面对自己内心深处哪怕变态的欲望。她也勇敢,她找到爱人把自己献上,不惧怕身败名裂。可是,她仓皇失措的样子却让我流泪。被爱人痛打的时候,她蜷缩在地板上,像狗一样呜咽求饶。我不知道怎样去描写她,我甚至无法写出她给我的震颤。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有多少人能够逃出生活的桎梏?又有几个能,真正面对自己心灵深处的丑陋呢?韩国电视剧中,家境贫寒的女孩子总是要嫉恨富有的女孩子,只因为:“谁叫你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一切?我即使不断地呐喊,也没有人愿意倾听我的声音。”说得多么理直气壮,“我恨你,只因为你有我没有的一切。”只因为嫉恨,总会有莫名的诋毁和憎恶。但是我更讨厌所谓“逆来顺受”的善良。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种气度我可以选择,那就是从容不迫。
可是人生多么短!短得你甚至来不及细细思量和琢磨。别在爱情里失掉你的尊严,但是更不能在生活中失掉尊严,仓皇失措,降尊纡贵。那些能让我震颤的灵魂,她们拥有的是独舞的勇气。她们或者卑微,或者高尚,却仍然不可磨灭。
爱,但决不仓皇。做人,也决不仓皇。
爱你
这世界上有很多我看不下去的电影,但是却只有一部因为难过而无法看下去的电影。这部电影的名字叫作“爱你”。年少春衫薄的时候,我以为,爱情是人类最神圣的感情,因为那是一个人不会因为血缘、恩德、机遇或者任何实际的考虑,而去热爱、心疼和思念另一个人的感情。成年时,我以为,爱情是烟花刹那的绽放,短暂,但是光芒四射,没有爱情的人生该是多么暗淡、消沉和无趣。
曾经在准备商学院考试的时候,仍然在闲暇之余和朋友打赌写爱情小说。可是赢了这赌之后,仍然觉得小说,确切地说是爱情小说并不难写,无非是,痴——男——怨——女。这小说被朋友当作小菜出版了,我随手翻了翻,只翻到这一段:“爱情,那是一种,可以教人万念俱灰的快乐……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变心,怜惜他失察。你甚至舍不得承认他不好。纵有万般的委屈,抵不上爱人的一个微笑——千金不换。”
再一翻,又翻到另一段:这个世界上多少人,并不知道爱情,他们以为那只是两情相悦,生子变老,过一辈子。这是中国人习惯的一辈子。上辈子的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这辈子比上辈子不知道好过多少倍了。“这世界上没有爱情,有也是短暂的。适龄结婚,还不是什么都一样?老人们这样说,他们也就这样以为。人们习惯很多事情,懒得追讨因由,也不原意违背,就这样世代遵循……”
彼时我以为自己,聪明超脱,看透世情。中外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我唯独喜欢中国美丽的象形文字,和婉约含蓄的感情。这世上最深情的悼亡诗,莫过于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纵然这个世界上,生——离——死——别,是大事,是我们人类无法左右的命运。我总觉得,只要有爱情的浸染,离愁别绪也具有另类的美感,忧伤,同时也凄美。
这部名为“爱你”的片子,其实并不是我以为的爱情故事。甚至,让我落泪的,也并不是所谓的“暮年绝恋”的故事。在《爱你》中身患“老年痴呆”的老妇人,并不是主角,她疯癫、邋遢,连生活都不能自理。长大的儿女,厌嫌面对老去的父母和日益病入膏肓的母亲,几乎很少谋面。她身边,只有同样白发苍苍的他。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想起来是多么浪漫的事,有时候,却残忍到让人无法面对。他曾经深爱的,如花的容颜渐渐老去,她变得不洁,痴呆,依赖如同三岁的幼儿,记不起自己的家在哪里。她走失的那天,他慌张得如同世界将要塌陷。找到她的时候,他惴惴不安而狂跳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告诉她:“你真好看。”
她神志未必清楚,却犹如小女儿般娇嗔:“瞎说。老了怎么会好看。”“是真的,越老越好看。”他在灯下喃喃地说,那赞叹却是真心的。那涂满了整面墙,仿佛幼儿涂鸦的画,原来出自她的手,虽然生命的烛火渐渐衰微,她依然还是用明亮的色彩,画出明晃晃的太阳和金灿灿的花朵。终于知道她即将死去的那个时刻,做丈夫的开着旧车载着妻子和朋友去郊游。他是丈夫,也是父亲。他们共同养育了两儿一女,渐渐地都很少登门来看望他们。女儿偶尔来,却只是缺钱,更不肯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他召集了全家,儿媳犹然自私地揣测,是否要逼他们搬来同住。然而,他只是拉了妻子的手,面对满堂的儿孙说:“老婆,这些孩子都是你疼着肚子,一个一个生出来的。你现在看到他们了,你辛苦了。”那是个平常的天,他留了遗书给朋友,封了窗,开了煤气,给妻子喂了苦涩的安定,然后挨着她躺下来:“请原谅我是个胆小鬼,没有你的日子,我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你记得,要紧紧地拉住我的手。”
我忍不住潸然泪下。
原来我写了理想的爱、现实的情,独独漏掉了那最让我感动的感情——“相濡以沫,日久弥深”。爱你,所以即便你已白发苍苍,依然像年轻时那样怜惜照顾你;爱你,所以在寒天里,仍然饿着肚子翘首等你回来;爱你,所以没有了你,便无法在这个世界上苟活。
这是最平常不过的生活里,隐藏的一点一滴的深爱。
爱在琴弦——长假
曾经最想带到美国来的一本书是丹纳的《艺术哲学》。那本书已经久违了数年。可是却仍然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有时候想,人生也许并不需要艺术的哲学。回头看从前,原来喜欢和欣赏的一切仿佛退到很远的定格里去了。可是,常常就轻易地袭上心头。再怎样清醒的人生,还是需要艺术的点染。否则那样赤裸裸的爱恨嗔痴就完全地没有了美感。偏偏,我就喜欢上了这样的虚幻,但却无法忽略虚幻下的真实。就好像大学里我认为最声气相投的好朋友说:“你的路和我的路不一样。我的路就好像脚下的这条路,从我家到学校。宽敞,平稳而前安全。我绝对不会因为贪图别样的风景,而让自己置身险境。”
我记得我那时候是相当地不以为然。年少轻狂的时候,总是相信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一切。但是,生活是最好的模子。现在,我好像真的变成了沉到水底的河童。越来越喜欢直白的东西。比如最直接的歌,最直接的画,还有最直接抒情的文字。若干年前,有个叫郑钧的歌手唱道:“已经顾不了太多,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啊,赤裸裸……”现在突然想起这首歌,羡慕极了他唱出的肆无忌惮和勇敢。但是,在我心深处,却非常清楚自己喜欢的,还是和直白相左的东西。
所以,当我听到《长假》里那首优美的钢琴曲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动容。赖名的老师佐佐木说:“当我第一次听到你弹奏的时候,吃了一惊。飞向天际的清亮籁音。很多人可以弹奏热情激昂的曲子,但是能弹奏这样琴声的人只有特别选出的人才可以。”弹奏出这样清亮的琴声的赖名,说得出诗一样的语言,所以,他把消沉黯淡的时光比作人生的长假,神赐给你的一段悠长的假期。这段假期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多姿多彩。
即使,爱如烟花一瞬间。在音乐比赛的决赛上,赖名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弹出像飞鸟的歌喉一样动听的音符。他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弹琴。她过生日的那天,他给她弹过生日快乐歌;分手的时候,弹过婚礼进行曲。他爱的人说:“请你弹奏那首曲子给我听吧。这是叶山南最后的要求。因为我要结婚了。”她在琴声悠悠中潸然泪下。
这就是故事和事实的区别。因为大部分的时候,在这样悠长的假期里,你还是孤军作战。对于命运的安排,其实还是只能听之任之,反抗,是没有用的。看别人的故事的时候,总是一种看客的心情,即使有感触,即使有悲怀。那终究是个故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定格那张你喜欢的画面,你可以反复地听喜欢的那支曲子。可是,心里最明白不过,这只是个故事。结尾皆大欢喜的故事。如果真正地发生在生活里。一切必不那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