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睁开眼睛,都看得见窗外油画一样的风景。那样凝滞的美丽让人忘记了时间。我一丝不苟地收集我喜欢的水晶玻璃;在琴键上练习单调的钢琴曲;清雅的兰花开了又败,我的脸上没有岁月的风霜。我的生活没有理由让我特别的悲伤。我所以想起地坛,大约是众人的时间都是快镜头,而我和史铁生一样,从上帝那里盗取了时间,我们的生命是慢镜头,游丝一样地慢慢地消遣着,倘若他的痛苦是真切的,而我的则是妄想的。可是,我的感觉真的很真切。
记不得在哪里看见这样的一段话:“这个世界永远都有一些人,冰冻了身体的一部分,直到死亡才会由自己慢慢检阅。”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保持适度的敏感和适度的漠然。也许没有人相信敏感和漠然是可以这样完美地配合的。这种漠然而敏感的态度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岁月的沉积。
小时候或者为了打碎一个碗而惴惴不安,长大了即使千金散尽也不过有点彷徨。也是在这样的下午,阳光暖洋洋的,我重温数年前艾尔·帕西诺主演的《女人香》,眼睛瞎了的老人轻松地对他的舞伴说:“探戈是最不怕犯错的舞蹈,如果你跳错了,你照样可以跳下去……”
是呀,你知道吗,莫奈笔下的《睡莲》真的是在他几乎失去视力的时候,完全靠记忆画下来的。而毕加索也不过是在和人玩一个抽象的游戏罢了。生活和艺术也不过是本质的两种形式而已,喜怒哀忧,恩怨情愁,看是看不尽的。
谁念西风独自凉
渐渐地从写字的人,变成看字的人。常常不小心,被锋利的纸边,深深在手指上划出一道血痕:有时候想,人活着,何其疲惫。
曾经,委托一个朋友带一本《纳兰词》我。他搜遍台湾的大大小小书店,才辗转买到。书并不厚,装帧古朴,青白色底子,只写了繁体的《纳兰词》。随书而来的,还有一行字:“现在看这种书的人,很少见了。”
我常常想,也许我生错了时代。但是,翻开那本古香古色的册子,只觉得便是此生错投,也值了。纳兰性德,字容若,但这名字就风光旖旎:胸纳幽兰,神容略若。便是寻常女子,也由不得不爱上纳兰容若的文字和他文字中的深情。曾经如是写过:“每一个女孩子也许都会有这样的梦想,希望自己爱的人,具有神性的光辉,希望他美好得像画卷上的人物,抽象,高贵,典雅,可以作一世的珍藏。”
这拥有神性光辉的男子,倘若真的存在,也只有纳兰容若。情深不寿,寿则多辱。担得起绝世风华的,怕也只有纳兰容若。而倘若世界上还有一抷净土,只希望保留纳兰容若原本的模样。钟汉良扮演的顾惜朝,或者还可以看得。还好,也算长身玉立,眉目如画,没有辜负了倜傥风流的贵胄公子。
只是,爱情也好,风华也罢,一旦被人演绎出来,就如同隔了夜的酒。纳兰容若的一生,寥寥数行便可概括:“出身天潢贵胄之家,赫赫宰相府,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长子。年少聪颖过人,文武全才。康熙十五年(1676)其二十二岁时中丙辰科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后授三等侍卫,循进一等,武官正三品。娶妻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之女卢氏,赐淑人,后诰赠一品夫人,成婚三年后妻子亡故,继娶官氏,赐淑人。其妾颜氏,后纳沈宛,江南才女,著有《选梦词》。纳兰性德三十一岁便与世长辞,葬于京西皂荚屯。留有三子四女。”
钟鸣鼎食,入值宫禁,然而他偏偏一生郁郁寡欢。一句“谁念西风独自凉”,道尽了满腹的辛酸和忧愁。而这忧愁,却并非大部分人以为的,只是思念亡妻的缘故。
《饮水词》序言说,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纳兰性德的一生,实在是寂寞的。纵然出身贵胄,品貌出众,文武双全,也不过是御前侍卫,整整九年的青春,都只在御前随驾,纵然他似乎将名利看得通透:“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一个朋友曾经引用古语,说:“用世颇殷,乃穷于遇;待人颇恕,乃穷于交;反身颇严,乃穷于行。”直白地说就是,人会遭遇三种困顿:第一,拥有卓越的才华,却遇不到好的平台和机遇;第二,以一颗诚挚宽厚的心待人,却没有交上值得交的好朋友;第三,对自己严格要求,时常反省,却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
这怕也是纳兰容若的困顿。所以,他说,不是人间富贵花,写饮水词的时候,更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占尽人间一切先机的他,纵然一腔抱负,也只能惆怅满怀:“不知何事萦怀抱,醉也无聊,醒也无聊。”
他更曾经如是写:“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可是,纳兰性德的心事,却又是弦断有谁听?
此时枯寂否?
当歌之二——倾听许美静
在美国很少遇到清凉微雨的天气,而上海则不同——这是春夏相交的梅雨季节,还没到闷热的桑拿天。天气微凉而飘着雨丝,不打伞也不会淋湿衣服。唯一的遗憾是,触目所及都是喧嚣的人群。想起来曾经看过的一段话:“太剧烈的快乐和太剧烈的悲哀是有共同之处的——同样需要离开熟悉的人群,而快乐时,或许身体离人群很近,但是心却是远的。”
可是,有时候,即使不需要剧烈的快乐和悲哀,也不必一定要离开熟悉的人群,也可以有一种遥远的疏离,淡淡的轻愁,好像许美静毫不费力的吟唱,她唱得如此平静,几乎带着一种颓然和缥缈。
第一次听她的歌声,是一个落雨的夜晚,她的声音如雾起,轻而模糊的感觉,仿佛是无法捉摸的人生,细细地品味的时候,才能听出她的歌声中的淡淡忧伤只是蜻蜓点水,而其中层层剥离的如同香水的调子,每一调都有不同的内涵。就仿佛曾经有喜欢她的人评价——她的歌有点累有点懒有点顺其自然有点游逛有点淡然有点释然有点沉淀有点告诫:
是冰冻的时分已过零时的夜晚往事就像流星剎那滑过心房灰暗的深夜是寂寞的世界感觉一点点苏醒一点点撒野你的爱已模糊你的忧伤还清楚我们于是流浪这座夜底城市彷徨着彷徨迷惘着迷惘选择在月光下被遗忘你忘了吧所有的厮守承诺谁都是爱得没有一点的把握也别去想哪里是甜蜜的梦想还是孤单的路上自由的孤单你忘了吧所有的甜美的梦梦醒后多久才见温暖的曙光像夜归的灵魂已迷失了方向也不去管情路上永恒太短暂只是无数的歌手千方百计想要演绎的爱恨情愁,她的浅吟低唱偏偏成就了一种经年的透彻。无论怎样的刻骨铭心,都浸泡着清寂落寞的伏笔。几乎所有的歌手都希望成为舞台上的主角,并因此而费尽心机,但是无论歌声怎样动听,无不带着一种刻意,希望借此可以颠倒众生。但是许美静的声音偏就有这样毫不张扬却无敌的穿透力,不管怎样惊涛巨浪,轻轻松松地就直抵你内心深处。她似乎并不在意是否可以打动听者,她只是慢慢地渗进你的骨髓中,用的却是最平淡不过的中音,几乎唱到绝望,但是在绝望的边缘,又如同飞鸟的翅膀一样轻捷地扇动起来。
听了一下午她的歌声,晚上去素食代,人少,倒有了独享一岑的清寂。淡淡的灯光,原木的小桌子,米黄的沙发,印着浮花的餐巾纸上叠放着黑色的筷筒。本来只是临时走累了,到这里来吃一点素食。菜并不如想象的可口,点了一壶带薄荷味道的药茶,在唇边留一点清凉的余香,仿佛并不完美的人生,有时候只能这样消遣。这样的逃不开,又只能承受的不快乐而又快乐的所谓的生趣,不高低起伏,大悲大喜的普通人的生活,最真实的人生的回响,许美静唱给我的清澈如水、明透如镜的情感,歌声中并非众人以为的颓废,只是不自欺,不挣扎,不执着。
流行音乐和歌曲向来短命。许美静也早已是明日黄花,很少有人知道和倾听她的歌声。甚至据说她本人也因情变而几乎神志失常。可是,我还是不能相信她的歌喉就此殒落。看过她的铁窗MTV,不张扬的脸和表情,即使是在冰冷破败锋芒毕露的铁窗后面,她还是淡淡地唱,无所谓地唱,看淡世间:
凡事都不必太紧张从来不觉得青春还长可是怎么挥霍没人管只是这人生像游戏一场凡事都不必太紧张如果有爱就谈有梦就想反正世界不会为了谁而停止转摘一段迄今我看到的写得最好的关于许美静的话:“无论是面孔也好,声音也好,总是淡淡颓废着,面孔的淡是不多不少恰好的淡——多一点就变成堕落,少一点就丧失了秘密。声音的颓废则是属于秋天的,一阵风过,有些凉,又不至于太冷,梧桐树率先落下第一片叶子,悠悠荡荡的,人也就有些落寞……”
代价
某天偶然看到一个读者感怀三毛的文字。文章中说,三毛的文字曾经是她的毕生最爱,而后时过境迁,她仍然时时怀念。有一天,她把这怀念说给一个朋友听。可是她的朋友颇为不屑地说:“三毛的文字太幼稚,不过是活在她自己的梦里罢了。”就因为这一句话,她从旧梦中惊醒,不再迷恋三毛的文字。
看,人是多么无常的动物。数年来对一个人文字的喜欢,也敌不过一句诋毁。爱和喜欢,原来是这么容易说出和收回的东西。难怪,三毛执意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她创造了一个臆想的世界也好,她喜欢被人神秘地供着也好,这个并不美丽的女人,倒是干脆利索地结束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倘若她活着,还不知道怎样对待这尴尬的人生。
虽然没有迷恋过三毛的文字,可是却很喜欢她说过的一句话:“我是一个像空气一样自由的人,妨碍我心灵自由的时候,决不妥协。”我很喜欢这种气概。而且之所以共鸣,无非因为我也如是想。
这世界上的人多么奇怪。永远在现实和理想中挣扎。然后永远要不停地调整自己的步子以便和众人同步,不要被当作“异类”才好。对人,不可以太好。尤其是越来越商业化的人类,假如你没缘由地对一个人很好,假如你不是鬼使神差地爱上这个人,也必然另有目的。这世界流行一个原理,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Too Good Too Be True.)。人人都知道,这世界上最珍贵的莫过于真情实感,永远不可能用金钱买来。可是,且慢,难道人心不是可以收买的吗?譬如当年太子丹与荆轲,偌大手笔收买得人家连命都赔上。当年是侠肝义胆,现在的人进化得更加精明算计,谁肯做这赔本的买卖,替人卖命?小恩小惠地收买,不动声色地交易。大家都知道这游戏规则。
做朋友,原来是利益所往。即便是恩德相接,也是欠的人情去还。门前冷落车马稀,必然是失势或者不合时宜的人。凑在一起取暖,更无非是互相有个照应,告诉自己说,自己并不算太孤单。只是,当你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需要一个人可以肝胆相照的时候,你会想到谁?或者,你连这样的妄想都不敢有。人,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连爱情也不能幸免。明明是爱着一个人的。可是计算一下得失,胜算的把握实在不大。更何况人生苦短,倘若身边恰好出现另一个人,他又不算太坏,各方面也还般配,为什么不要?要了以后呢,或者可以日久生情,或者就得过且过,怎么不都是一辈子吗?
原来做人不可以“真”。因为真,你必然会受伤。因为真,你必然是那个被人窃笑为不懂规矩的雏儿。倘若一把年纪,仍然天真如少男少女,那简直可以当作特例反面典型。可是,谁又没真过?第一次心痛,第一次上当,第一次被朋友出卖,第一次……无论是情场,商场,还是朋友之间的来往,总有一次让你刻骨铭心地记住,对人不可以太好,更不可以太真。可是,我还是选择“真”。因为这个真,让我可以心底无私天地宽,让我可以毫无愧疚地走开。
做人真,必然有代价。那意味着你可能人财两空,可能被落井下石,也可能痛不欲生。痛过了,恨过了,爱过了,你会选择做一只缩头缩尾的乌龟吗?用严密厚实的壳把自己保护起来。然后自以为可以伸缩自如,游刃有余。可是,你也同样猥琐不堪,胆小怕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气概,你一辈子都不会有。你以为真是傻瓜的境界吗?或者,当年少年不识愁滋味,确实天真单纯。受挫之后,决意要做一个聪明人。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人的过程,是要一步一步地爬着梯子,才能到达某种高度?而到达那个高度上的人,偏偏又返璞归真。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个高度上,满江风月,青山绿水,尽入眼前。
灵地的缅想
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我始终不能忘怀的人。我和他的缘分实在清奇而诡秘。我在少不更事的时候,最喜欢逛的是散发着新书墨香的书店。那一天有漫天的风尘和料峭的寒意,我经过一家小小的书店,顺手从一摞书里抽出了一本并不厚重的册子。这本书就是那个出生在黄河之滨却有着江南隐士气质的胡河清,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遗作《灵地的缅想》。我翻看的正是他写得最荡气回肠的序篇。这位我素未谋面的作者写出了我彼时对文字最深刻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