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对我来说,就像一座坐落在大运河侧的古老房子,具有难以抵挡的诱惑力。我爱这座房子中散发出来的线装旧书的淡淡幽香,也为其中青花瓷在烛光下映出的奇幻光晕所沉醉,更爱那断壁颓垣上开出的无名野花。我愿意终生关闭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听潺潺远去的江声,遐想人生的神秘……胡河清最擅长写文学评论,他究竟拥有怎样的风度和容颜,我不得而知。但是在时隔多年之后,当年那家小小的书店早已不知所终,他的文字和名字仍然隐约地出现在我的心中。我不知道他为何在盛年之际,早早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他的文字虽然颇为清越,也颇为向往隐士的暮气和悠闲情调,但是我却并没有在他的文字中读出对人生的失望和放弃。他和我一样喜欢“游心”,品味各种文字带来的美感和不同境界;他也和我一样好奇,喜欢探索秘而不宣的周易和宗教,以及东方的谦谦君子修为。更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信仰“浩然之正气”,而文章所以漂亮,全靠写的时候体内蕴发着一股精气,这股精气正是所谓的“吾养吾浩然正气”。心浮气躁的人,不是耽于游乐,就是流于附庸风雅,绝写不出充满灵气的文章。
我对于文字,有一种奇妙的掌握和洞彻。有时候仅仅一瞥之间,就能从字里行间发现其中隐含的信息。大部分人的文字,和大部分人一样,缺乏堂堂的气度。文字是无须面对人的交流,所以常常成为深思熟虑的掩饰,其中更有刻意的隐藏甚至欺骗,我偏偏能一眼看穿这些字缝里的暗藏。我在胡河清的文字中也发现了他刻意且又不刻意的隐藏,所幸他要隐藏的,只是他的情感,因此没有带有任何矫饰的情怀,或者不堪。但是,恐怕也正是他这刻意隐藏的情怀,使得他最终踏上不归之路。
如今逝者如斯,恐怕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位以“河清有日”命名的作家。更无人能理解他坠楼自杀之时,是怎样决绝的心迹和勇气。然而,我还记得他,以及他的文字所带给我的触动。只是,多年之后,我从父母的旧宅里,翻出了从前的藏书,重温了他的文字。那是带有“苦谛”色彩的人生:
生老病死,爱憎离别,求不得苦,五取蕴苦,大千世界,红尘滚滚,三界不安,犹如火宅,谁能逃脱?我确信他最后的一搏,和他期望的隐遁世无关,却和爱情有关。此间百凡如故,我仍留而君已去。行行生别离,去者不如留者神伤之甚也。生离如是,死别尤甚。逝者已冥漠无知,唯存者心催肠断。
夏日的夜晚总还是闷热的。我尤然记得当年那个冰冷的漫天风尘的天,邂逅一个逝者的优美文字和内心。如今,放下书卷走出屋去,只看到漫天的繁星,万籁俱寂。然而我仍然相信,即使逝者冥漠无知,他的文字仍然是我在这个世界中的珍藏。
Softly love,and to love softly
温柔的爱,温柔的施予
Dew on the sycamore branch
枫树枝上清新的露珠
By the creaking gate where my heart hurries afterwards through the path of wheat along the briar
我的心穿越吱吱作响的门庭,沿着麦田边的石楠小路
to that stone,under which I lie
来到这安息的灵地
灵魂的事
——重读史铁生
我喜欢史铁生。即使第一次读他的《我与地坛》,我还不到10岁。那时候只模糊地记得他的忧伤。没有人能明白他的巨创,在青年时候突然截瘫的痛楚。那一座废弃的古园,曾经渺无人迹,却仿佛是他宿命的记载。“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苦心的安排。”
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园子,不过是一座荒废的玫瑰园。满园的玫瑰无人打理,红衰翠减。我曾经在那里流泪,不明白上天为什么安排这么多的折磨让我承担。我没有残废双腿,却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我一直以为隐居在坦帕的日子,也许是上天给我一个逃避的世界。我曾经去过北京的地坛,因为已经是黄昏,所以只有清冷的夕阳的余辉。可是我在那个古园里坐了很久。仿佛觉得很亲切而熟悉。但是在坦帕,我没有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和我相似的灵魂。
那个写尽人间沧桑的作家曾经这样问:“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假如你看穿了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情,是一件无论怎样耽误也不会错过的事情,便决定活下去试试?”很可惜,我现在很少想死的事情。或者是因为,我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在自己的手中。我变得越来越少地流泪。假如生命已经叫人如此痛苦了,为什么还要去回想伤心的事情呢?曾经我的笔下,流出来的文字,细腻婉转,但是又激昂热烈。是呀,谁又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呢?当我不再去想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完全可以去做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可是我不愿意。倘若现在我封闭这灵魂的世界,也不过是因为不愿意再承担这种沉重的负担。因为我觉得是如此的疲惫。
关于生命的救赎,史铁生曾经把自己的疑虑写进“命若琴弦”。仿佛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挣扎和努力,却很害怕弹断了一千根琴弦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并没有医治眼疾的药方。而无数的瞎子却一代代把这样虚幻的诺言流传下去。有时候明明知道那条你以为的救赎之路,不过是鼓励自己走下去的唯一办法,还是要麻木了心灵去相信。
有时侯我觉得很累了。我常常想,为什么上天在给人苦难的时候,又要给他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灵呢?去感知众人都忽略掉的一切,原来是为了让这痛苦更加难以忍受,还是为了要你留一个传说给后来的人呢?我曾经有一次感知死神的接近,他就在我身后,看着我突然脸色苍白,浑身冰冷。他带着萧杀的寒气注视从背后注视了我几分钟,然后又飘忽地离开了。那一天,我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惧怕那个冰冷的世界。可是,为什么却不希望待在人间呢?难道这一生所承担的一切,到了下一世就不会再有吗?还是因为实在无法承担了,所以希望下一世的生命会有不同的转机?
我也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神的样子。很奇怪的是,我印象中的神总是慈祥宁静的。我总是把自己受过的苦难当做是因为神没有看到。是呀,世界如此巨大,神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吧。这世界上的众生,又有多少不过是麻木而迟钝地过了一生呢?落在草地上的阳光,扑面而来的柔和的风,宁静无人的古园,这些,也是需要敏感的心灵来感应的吧?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教官,他站在绿色的草地上,身后是碧蓝的天空和高大笔直的树林,阳光洒在他干净的脸上。他并不是一个多么英俊的男人,但是却有异常干净的笑容和温和威严的举止。微笑的时候,他蓝色的眼睛有流星一样的光芒。晒黑的皮肤微微有麦芒的颜色。我记得自己只远远地注视过他,甚至没有走近过他。和他道别的时候,我只挥了挥手。他和那些苟且生活的人完全不同。也和那些虽然有完美标致的五官,却过于臃肿或者过于健硕的西方人不同。我相信他是上帝的杰作,我也相信他是我看到过的美好生命之一。有着这样纯净的笑容的男人,那个被他深爱的女人该多么幸运。上帝当然有他的偏爱。上帝也有他的设计。
最后的独角兽
我记不得何时,听过独角兽的故事,那是来自中世纪的古老传说。独角兽生活在开满紫云英花的森林里,通体雪白,有一双深蓝清澈的眼睛,前额上有一只细长的角,据说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据说,独角兽是善良纯洁的化身,却往往被少女迷人的体香而诱惑,陷入可怕的圈套。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却有很多人以为独角兽只是一匹普通的白马。因为,在世人的眼睛里,分辨不出独角兽优雅迷人的体态和纯洁美好的品质。而独角兽那无价的细长尖角,也只有和它心灵相通的人才会看得见。独角兽生活的地方,永远四季如春,芬芳的鲜花常年绽放,如茵的绿草和碧青的叶子经久不衰。美丽的独角兽传奇如是说……我想起独角兽的故事是在曾经的一次品牌策略研讨会上。麦可是负责这次研讨会的资深咨询专家。他在测试参会者的创造力的时候提了以下的问题:假如在沙漠里有一座房子,那座房子应该是什么样?假如你可以拥有一匹马,那会是怎样的一匹马?每个人都要给出自己的答案。我还记得那是一个落雨的天,会议室外面是阴沉沉的天,会议室里是喧哗的人声。每个人都在讨论自己的那匹马,还有可以想象到的沙漠中的房子:金碧辉煌的豪宅,返璞归真的小木屋,还有晶莹易碎的玻璃屋,坚固无比的石头房子……不胜枚举。
轮到我回答的时候,我说:“在沙漠里的那座房子,是用水晶做成,但是房子的屋顶具有神奇的魔力,因此上面覆盖着百草鲜花,常年不败。这座水晶房子冬暖夏凉,可以遮挡沙漠里的滚滚风沙,还可以流淌出清澈的泉水,每天这座房子都带给你不同的风景,不同的美食,还有不同的美妙。晶莹剔透的水晶,收纳了朝霞和夕阳灿烂的余晖,所以能变幻各种的颜色……那么——”麦可无比惊讶地问,“你又会拥有什么样的一匹马呢?”
“我会拥有一匹美丽的独角兽,它有轻盈的脚步和湛蓝如海的眼睛。在它的眼睛里,你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却能看见它来自的那片四季如春的森林……”我轻轻地说完我的答案,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下来。麦可说,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听到的最精妙也最独创的答案。
据说,沙漠里的那座房子代表你自己,而所谓的马则代表你期望怎样的灵魂。假如真的如此,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欣喜,我仍然还有如此丰富的联想力?假如那座变化无穷的水晶房子真的代表我自己,那么我所向往的灵魂,原来是美丽祥和而又纯洁的独角兽:从希伯来的《旧约》中就已经存在的独角兽,不屈、善良而与众不同的灵魂,曾经几经陷落人类可怕的圈套的精灵,还有它起死回生的神力。
假如你知道《指环王》的故事,你也许会知道彼得?毕格写的魔幻经典《最后一只独角兽》:有一匹孤独的独角兽,平静地生活在一片美丽的森林里,但是却在偶然之中得知自己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独角兽,因此踏上了寻找同类的漫漫征程。这匹美丽的独角兽几经生死,甚至幻化成美丽的少女,几乎忘记自己曾经的使命,但是最终战胜了那个将所有的独角兽囚禁在深海之中的恶魔和像恶魔一样邪恶的国王。但是这险象环生的旅程,却造就了一个美丽的传奇。只是这个传奇,并不是公主王子的爱情传说。即使是被禁锢在人形中的独角兽,仍然苦苦思量几乎已经忘记的旅程和它所要追寻的一切。可是,即使如此,却仍然无损她高贵的气质和体态,甚至是轻捷的转身,奔跑的姿势,永远不脱独角兽的影子。
麦可的问题自有其精妙之处,甚至的确可以借此窥探人们的内心和向往。麦可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说,参加这个研讨会的人中,有一个人给他的印象最深刻,不单单因为在研讨会中的各项作业,而且还给出了最好的答案。他特别地给了我一张星巴克的咖啡卡以示奖励,这是他最钟爱的咖啡,一日不喝则百事无味。
这个世界上我曾经遇到过多少朋友,擦肩而过多少匆匆的过客。真正泄露了我内心的,原来并不是我的文字和爱好,却只是两个简单的问题。而那个在刹那间读懂了我的人,却和我素昧平生,而且失之交臂。但是,我却并不在意。就像我在这个同样落雨的夜晚,伴着冷雨敲窗,写下彼时的心情,写给我自己,还有那些和我相似的灵魂,即使是最后的独角兽。
八十八夜
两个月前,《牛津艺术史》的翻译和润色终于告罄,我也觉得长舒了一口气。因为在翻译的过程中将又厚又重的原书拆分,所以如今一本厚厚的艺术史已经完全散架。此时,在看自己第一遍翻译的初稿,已经觉得难以入目。出版社催促我写译后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为一直没有想好到底要写什么。每每让我从烦扰中静下心来的,除了美丽的象形文字,还有艺术。
艺术于我而言,并不陌生。从儿时的涂鸦开始,我就对色彩、构图以及形体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敏感。但是与其说我喜爱艺术,莫如说我喜欢艺术带给我的移情之美。绘画艺术中我曾经独独偏爱印象派,也许正是印象派隐约给人一种水光玲珑,光影变幻的感觉。即便是以浓郁的色彩著称的凡·高的作品,也是在真实地描绘自然物体的同时,表达出不同的情感,而正是这情感,赋予了绘画艺术各种不同的风格和个性。正如席兹所说:“(印象派)对于水中之倒影的描绘,是以瞬间感受所得的世界取代一种由记忆的片断所组成的世界的手段,在倒影里,寻常生活中的事物都能转换成一个纯粹视觉世界中的抽象因子。”而对于各种各样的雕塑,我独衷情白色的大理石雕。达·芬奇曾经将雕塑列于绘画之后,因为绘画更美观,更富于想象,也更便于理解。最重要的是绘画讲究透视构图,色彩丰富,还需要有光影和氛围,而雕塑则无法表现物体的透明和光泽,或者清澈水底五彩缤纷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