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创造日》同时风行全国,创造社声誉如日中天。
创造社三巨头在上海滩会师了。
郭沫若携家小自日本归来,成仿吾也从长沙来上海相聚。达夫与他们同住在哈同路民厚南里泰东书局的编辑所里。一上一下的弄堂房子里骤然挤进这么多人,自是十分热闹。
郭沫若毕业后,家里给他寄了三百块钱,要他回家,长兄已为他在重庆红十字会医院物色了医务主任的职务。朋友张凤举则来信邀请他赴北京大学任教。商务印书馆的庶务主任何公敢也找上门来,要与他订立著译契约,但沫若不为所动。他对达夫、仿吾说:
“这些都可以抛掉,我们共同的事业只有创造社。我们就把民厚南里当成首阳山吧。”
仿吾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到上海来本是另有所图的。他掏出一封信,打开来说:“我大哥托人给商务印书馆的元老张菊生先生,求他替我谋个差使,当个编辑,据说月薪一百五十大洋。现在我也不去了。”他一把把信撕掉了。
达夫很感动,他为自己曾经想临阵脱逃而微微感到脸红。
三个人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相约,不论生活如何艰难,也要把创造社这面大旗扛下去,开创崭新的局面。
他们在上海滩招兵买马,网罗文学青年。
《创造季刊》第一卷第四期刊登了三人联合起草的《创造社启事》: 现在高级文艺的杂志,实在不多,而且一部分颇有点像我们的党同伐异的政党;作者苟不是现在的名人,或不是他们的同党,就不论作品如何出类超群,要想发表出来,是万办不到的。我们都是一些被压迫的无名的作者,所以我们极愿意为全国的青年朋友们,把我们的小庭园——我们这些无产阶级者的唯一的财产,也实行开放,请他们来自由地栽种。招募大旗一竖,响应者甚多。许多文学青年慕名而来。创造社顿时补充了不少新鲜血液。楼适夷、叶宗泰、周全平、淦女士、倪贻德、柯仲平、邓均吾、敬隐渔、叶灵凤、白采等人,成为创造社的后起之秀。他们在《创造季刊》等刊物上初露锋芒,脱颖而出。
随着队伍的扩充,原有的《创造季刊》已无法应付局面。
郁达夫建议迅速扩大阵地。他提出在《创造季刊》创刊一周年之际,再办一种小型灵活的周报。这一建议,立即得到大家响应。
1923年5月13日,《创造周报》第一号创刊。此后,每逢星期六的下午,四马路泰东书局的门口,常常挤满了文学青年。从印刷所刚搬运来的、油墨未干的周报,一堆堆地被读者抢购完。
达夫他们工作异常忙碌。星期一发稿,星期三送初校,星期五送二校,星期六送三校,然后出版,弄得整整一个星期差不多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但他们非常兴奋,毫不以为苦。
《创造周报》与《创造季刊》同时风行全国,创造社声誉如日中天。达夫、沫若、仿吾积极谋求更大的发展。
机会来了。
7月中旬,《中华新报》主笔张季鸾,约请创造社为该报每天编一页副刊,篇幅为一面报纸的一半,言明编辑大权全归创造社,每月编辑费为一百元。达夫和仿吾都欣然接受,沫若则有些犹豫。他考虑到《中华新报》是政学系的机关报,有政治色彩,担心被人利用。达夫和仿吾则劝说道,办一个日刊,不仅可以争取更多的读者,还能吸收一些外面的稿件。至于政治色彩,则不必过多考虑,因编辑权在自己手里,用什么样的稿子全在自己。
由于达夫和仿吾很热心,沫若只好也表示同意。
1923年7月21日,《创造日》问世了。它每天在《中华新报》上刊出。由达夫、仿吾和邓均吾负责编辑。
达夫为创刊号写了篇《创造日宣言》,向社会公开刊物的立场和态度: 我们想以纯粹的学理和严正的言论来批评文艺政治经济,我们更想以唯真唯美的精神来创作文学介绍文学。现代中国的腐败的政治实际,与无聊的政党偏见,是我们所不能言不屑言的。
我们这一栏是世界人类共有的田园,无论何人,只须有真诚的精神和美善的心意,都可以自由来开垦。这一段时间是创造社的全盛时期。创造社同仁同心协力,同时发行季刊、周报、日刊三种刊物。内部成员不断增加,社会影响日益扩大,刊物订数直线上升。达夫他们辛勤的耕耘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在主持创造社工作的同时,郁达夫还表现出旺盛的创作力。他说: 1923年的一年,总算是我的most productive的一年,在这一年之内,做的长篇小说和议论杂文,总有四十来篇。①这些作品有不少是传颂一时的名篇佳构。如《茑萝行》、《还乡记》、《春风沉醉的晚上》、《青烟》、《还乡后记》、《秋河》等。
1923年10月,达夫将《血泪》、《茑萝行》、《还乡记》三篇作品编为《茑萝集》,作为创造社“辛夷小丛书”第三种,由泰东书局出版。这是他的第二本小说集。
由于对国内的现实有了较多的接触,郁达夫这一时期创作的题材和风格有了很大的变化。初期创作中的性的苦闷,开始被生的烦恼所取代。他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素材,表现贫困和失业之苦。作品的主人公生活在经济贫困的阴影中,怀才不遇,报国无门。《茑萝行》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小说写一个留日学生回国后,由于不会钻营,找不到一份工作。他很失望,想到过自尽。后来终于在A地找到一份教师的工作,他把妻子也接到A地同住,享受过短暂的家庭的温馨。但失业的恐惧感时时影响着他。尤其当他知道妻子已经怀孕,他便更害怕失业。他烦躁,苦闷,拿妻子撒气,骂过之后又自怨自责。后来,孩子出生了,他也果然失业了。他天天在家酗酒,酒醉后大骂妻子和孩子。妻子走投无路,投水自尽,幸好被人救起。最后,妻子只好独自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
郁达夫还写了另一类作品。这类作品刻画了下层劳动者的形象,表现了他们与知识分子之间的纯真友情,如《春风沉醉的晚上》。这篇小说写了烟厂女工陈二妹与一个失业知识分子的交往。陈二妹“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强迫她做”,另一位则是“想找一点工作终于找不到”。两人比邻而居,经过四次交往,由不熟悉到熟悉,由误会到理解,到相互关心,相互安慰。作品写出了在社会底层流淌着的一股友谊的温情,虽然人物的处境不同,经历不同,但他们都有一颗真诚的心,所以他们走到一起来了,唱出了一曲人间温情的颂歌。
在上海的这段时间,郁达夫的内心依然是苦闷的。最主要的还在于经济贫困始终如影相随,驱赶不了,摆脱不了。他在《青烟》中写道: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但是我的事业,我的境遇,我的将来,啊啊,吃尽了千辛万苦,自家以为已有些物事被我把握住了,但是放开紧紧捏住的拳头来一看,我手里只有一溜青烟。这种心情他曾多次表示过。1923年7月,他在《写完了茑萝集的最后一篇》中说: 自去年冬天以来,我的情怀,只是忧郁的连续。我抱了绝大的希望想到俄国去作劳动者的想头,也曾有过,但是在北京被哥哥拉住了。我抱着虚无的观念,在扬子江边,徘徊求死的事情也有过,但是柔顺无智的我的女人,劝我终止了。清明节那一天送女人回了浙江,我想于月明之夜,吃一个醉饱,图一个痛快的自杀,但是几个朋友,又互相牵连的教我等一等。我等了半年,现在的心里,还是苦闷得和半年前一样。达夫决定离开上海,到北京去。
1923年8月,达夫接到北京大学聘请他担任统计学讲师的电报。原来,陈启修要去俄国讲学,他向校方推荐达夫担任讲师,接替他讲授统计学课程。
对是否接受这份聘书,创造社三巨头有过一番争执。
郭沫若是坚决反对的。他说:
“北京文坛的门户之见很重。在那样的地方,是没有达夫发挥才华的可能的。更何况,达夫是创造社的一根撑天柱,你这一走,《季刊》、《周报》、《创造日》就难以维持了。”
郁达夫申辩道:“不走又能怎样呢?泰东书局的老板,起初是因为我们有些可取之处,所以把我们请来,但看到我们的出路已经塞尽,别无办法好想了,就待我们苛刻起来。起初还稍微给一点零用,后来把零用去掉了,衣食也不管了。现在倒好,连住的地方也出问题了。我们再在这里待下去,大有赖着不走的意思,倒叫人家看不起了!”
达夫越说越激动,两只不大的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成仿吾与达夫的看法很相近。他帮助达夫开导郭沫若:
“我们通通集中在这儿也不是办法。现在要用散兵线,散到各处去开拓。”
有了仿吾的支持,达夫很高兴,话更多了:
“上海滩非久居之地。二位兄长也该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仿吾独身一人,还好对付一些,沫若可得为安娜和三个孩子多想一想。”
沫若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他无法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创造社三巨头暂时分手了。
1923年10月5日,郁达夫离开上海,乘船北上。海行途中,他每天写信给沫若、仿吾,诉说离别之情,倾吐心中郁闷。沫若呀,仿吾,成均呀,我老实对你们说,自从你们下船上岸之后,我一直到了现在,方想起你们三人的孤凄的影子来。啊啊,我们本来是反逆时代而生者,吃苦原是前生注定的。我此番北行,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为寻快乐而去,我的前途风波正多得很哩!(10月5日写)
沫若!仿吾!我们都是笨人,我们弃去了康庄的大道不走,偏偏要寻到这一条荆棘丛生的死路上来。我们即使在半路上气绝身死,也同野狗的毙于道旁一样,却是我们自家寻得的苦恼,谁也不能来和我们表同情,谁也不能来收拾我们的遗骨的……
单调的海和天,单调的船和我,今日使我的精神萎缩得不堪。12时中,足破这单调的现象,只有晚来海中的落日之景。(10月6日写)
这船今晚上是要离开烟台上天津去的,以后是在渤海里行路了。明天晚上可到天津。我这通信,打算一上天津就去投邮。愿你与安娜和小孩全好,仿吾也好,成均也好,愿你们的精神能够振奋;啊啊,这样在勉励你们的我自家,精神正颓丧得很呀!我还要说什么!我还有说话的资格么!(10月7日写)
夜也深了,老车站的火车轮声,也渐渐的听不见了,这一间奇形怪状的旅舍里,也只充满了鼾声。窗外没月亮,冷空气一阵一阵的来包围我赤裸裸的双脚。我虽则到了天津,心里依然是犹豫不定:
究竟还是上北京去作流氓去呢,还是到故乡家里去做隐士?
(10月8日写)在这些信中,对老朋友、老同学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