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路走来,衙役觉得怀荣三是个拼命三郎,相信这家伙迟早会把井打出来。但衙役回到山西后,不太敢想那一百两银子的事情,他的心里在隐隐作痛。那笔钱不是个小数目,那是千里走这一趟才挣得到的钱,那是用命换来的,但他居然没有多想就把钱给了怀荣三!小吏不敢在这样的回忆中停留,他甚至对当时的情景都有些迷糊,要是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他是万万不可能把钱给别人的,就是一个子儿都不可能的。
那一百两银子救活了怀荣三,工匠们又回到了工地上,第二年井就打出了卤,而怀荣三的好运就从这时开始了。
就在井要打出来的时候,工地上突然来了个中年女人,锥子一样的小脚在凸凹不平的地上翩翩起舞,像只喜气的灰蝴蝶。她一来,工地上的工匠们都停了下来,纷纷望着这个奇怪的女人。是的,人们没有猜错,她就是来给怀荣三说亲的——有了女人就会下崽,说明井也有希望了。如果井一开,他们也可以挣到每天四碗米饭的工钱了。当然,说不定媒婆哪天也会奔着他们的家门而去,这是一个喜庆的兆头呀!
原来,阚二爷看到井就要告成了,便想把小女儿翠华嫁给他。在阚二爷看来,那块地不仅出盐,而且还出能干的女婿,真是一举两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怀荣三见过阚翠华,相貌平平,如果说秀兰是天上的一朵云,这个女子就是块地,如今他只能望一望那朵云,脚下踩到的只能是结结实实的地了。新婚大喜那天,怀荣三谈不上特别的喜悦,但也觉得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并没有薄待他,没有让他死,还送了他个女人,这样的好事不多,所以心里倒有了几分踏实,只是进了洞房,他才如喷溅的盐卤翻腾了起来。这时的他已是浑身大汗,把脸拱进两个奶子中间说:“你要跟我多生几个娃儿!”年轻女人已经沉沉睡去,枕边传来了轻微的呼噜声,她睡得真香,那声音就像厚实的土地上禾苗儿摇曳的声音一样。
但怀荣三把第一口井凿出来后,心思就变了,他不想固守这口小井,他还要继续凿井,凿更多的井,更大的井。
又过了一年,怀荣三开始凿他的第二口井,而翠华已经怀胎三月,等怀荣三的大儿子怀穆松生下来,他又开始凿第三口井了。那天夜里,怀荣三对女人说:“我要打一百口井,你给我生一百个娃!”
她的乳汁充盈,轻轻一碰就往外流,怀荣三嚼了一大口,有股咸腥味儿,心想,这浓奶跟淡卤还有些相似呢。这时就传来了好消息,他的盐不仅可以卖到华西坝子了,还可以卖到贵州、云南,甚至更远的湖北了。
三
桥镇从此盐灶大开,到处热气腾腾。
从威州来的煤炭、仁怀来的竹子、温江来的花麻、叙府来的篾索、江津来的胡豆、泸州来的盐锅全都卸在了桥镇的江河两岸;打铁的、锯木的、拭篾的、捣碓的、放槽的、铲锅的工匠成千上万,全都聚到了桥镇。而怀家的井架渐渐遍布桥镇,到后来,工匠们甚至都不说到桥镇去,而是说到怀家去。
就在这时,衙役已经认为那一百两银子确实已经掉进了粪坑里,再也不做任何妄念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了一封来自桥镇的信。信是怀荣三写给他的。怀荣三要他把家眷一起从山西带到桥镇去享受荣华富贵!
当然,他被信上的胡言乱语吓了一跳,准确说是吓得三天没有睡着觉。是的,这样的口气不是当年那个山道上快死的傻小子的,那时的他除了没有戴枷板之外跟囚犯也差不多。但很快他又收到钱庄汇来的三百两银票,衙役的记忆才恢复到了当年的那个真实的情景中,那银子肯定是真的,信上说的自然也是真的了。不过他的心里仍在嘀咕:难道那傻小子真的把井打出来了?
一到桥镇,怀荣三就领着他看了所有的盐井,转了一天之后,才走到最初到桥镇打的第一口井前说:
“就是这口井救了我的命,但没有你就没有这口井!”
但衙役谦虚地说:“我倒觉得是那只斑鸠救了你的命呢。”
这时的怀荣三已经忘掉了那只斑鸠,只是这一提又让他想了起来。那只斑鸠颈子上有块白毛,是那块白毛让他想起了天上的云,是那块云让他想起了秀兰,当然只有秀兰能让他留在桥镇。这是冥冥中的安排,也是怀荣三命中有盐。
小吏叫魏碧山,脱了皂衣换上缎衫,从此当上了怀家的管家。在怀荣三的心中,魏碧山连犯人都能管,还有什么不能管的呢,所以有了魏碧山把井灶家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再有王贵的神助,他没有理由不把买卖做大。不到十年光阴,怀家的井就到了一百多口,怀荣三的名字响彻了川南。但怀荣三并不满足,他已经不是刚刚来桥镇时的那个外乡人了,他如今是桥镇的主人,也可以说桥镇都是他的。在过去,桥镇是个一名不文的山沟沟,但现在的桥镇是流金淌银的地方,桥镇是用钱垒出来的,而他是桥镇最有钱的人,所以他不满足,他还要凿更多的井,熬出更多的盐。
咸丰三年,川盐千年一遇的机会来了。当时太平天国在南京定都,封锁了长江,淮盐进不了湖北。很快户部便传来了消息,允许川盐入楚,无论商民均可自行贩鬻。而这样一来,怀荣三看到了比华西坝子更大的市场,他更忙了,每天奔波于井灶之间,而且他要做一件大事,那就是造船下湖北。
桥镇的河边有个茶馆,竹椅长凳摆了一摊,人声鼎沸。
茶馆外有棵巨大的黄葛树,遮天蔽日,冬暖夏凉,据说那是桥镇人的半个天下。每天,这个茶馆里都会聚集着一大帮老茶客,他们一来,茶倌就知道他们要喝什么样的茶,一个铜子还是两个铜子。喝一个铜子的多是下力的贩夫走卒,喝两个铜子的最少得是穿大布衫的。当然,一个铜子只能喝快发霉的老茶叶子,而两个铜子的就是山里的新茶,汤色浓郁鲜亮。
这时,就听见门外一声“上茶”,茶倌已经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他的手轻轻一抓往茶碗里放茶,那一撮掂着分量,而多放的几片茶叶一定是给毛大哥的。
毛大哥一袭青色长衫,摇把折扇踱了进来,这人红光满面,嘴大耳阔,颇有些江湖派头。他常在外面跑,自然见识广。不少人尖着耳朵都想听他肚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呢,如果再抖点三婆四姨的故事,据说连梦里都是香喷喷的。
茶馆里有了毛大哥,那是桥镇轻松的时光。但眼下有了个现实的问题,那就是桥镇人还想知道湖北是什么样子,而这个问题好像只有毛大哥才能回答。这时毛大哥的眼里有几丝缥缈,便开始讲了——
“说这湖北就是个怪地方,湖北佬是天上的九头鸟变的,精明得很,脑袋里还长着脑袋,算盘珠子一拨,多的就刨到了自家那边去了。俗话说,湖广熟、天下足,要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咱们四川恐怕难得一比,鱼米之乡嘛张口就有饭吃,那么好的地方,人不精明都难……
“……不过,湖北不产盐!以前湖北的盐是人家淮盐的正供,可眼下沿海不太平,哪个敢冒死运盐去?哈哈,但人齿日繁,引不敷食呀!没有盐,那些鱼呀虾的都能吃出泥巴的味道。这些天你们听说没有?湖北的盐都涨到两百文了,我看桥镇的盐得卖个好价钱。”
众人都不停地点头,脸上洋溢着兴奋。这时,旁边有个妇人正在一边抖孩子,一边把奶子塞进孩子的嘴巴,所有人都斜着眼角看,心想那湖北不正如这个嚼巴嚼巴的娃儿?一时间,众人更兴奋了,叽叽咕咕地议论起来。
有人说:“嗯,咱们桥镇的盐才卖几十文,我看盐到湖北加两倍的钱都不止。”
又有人说:“那得赶紧下盐放船,免得其他盐场的人抢了生意。”
还有人起来争论:“咱们桥镇的盐,论咸头,论色泽,就摆在王爷庙去理论也不会输!”
正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毛大哥啜了口茶,突然叹了口气:
“哎,诸位所说的都不错,但两省相距千里之地,要去湖北不是件容易的事,山高水险呀!”
说完这最后一句“山高水险”,毛大哥不免有些得意,那就是江湖呢。他沉浸在那被崇拜的气氛里,眼睛微微地耷下,瞌睡也就来了。是累了吗?不是,他的心里是安逸的,像被熨过的布料,有种说不出的舒坦。这一阵儿,喝茶的人叽里咕噜地开了锅,他们都仿佛看到了盐卤的沸腾。茶馆的炉灶上摆着一排大铜壶,下面是呼呼的火苗儿,木炭的热量向外喷泄,让茶馆里的气氛更加热腾。毛大哥的呼噜声就出来了,那种舒展的呼噜均匀有致地传递出来,裹着空中欢乐的尘埃纷纷扬扬地弥漫开来。
正当怀荣三从云南购回上等柚木,买好桐油铁钉,请来了船匠,在河滩地上摆好架势准备造船的时候,他就听说了一件怪事。
原来是有个放牛娃发现了个怪地方,那片地方的草牛肯吃,只要每次把牛牵到其他地方,牛就要使性子,磨皮擦痒,但一到这里,牛就欢畅起来。很多放牛娃都发现了这个秘密,都把牛往那里牵,但大家都不知道里面的原因。有一次有个放牛娃蹲在山坡上发呆,想着想着,便扯了根爬地草在嘴里嚼,不嚼不知道,一嚼才发现那草居然是咸的。放牛娃回去就对人说,山上有个怪地方,连草都是咸的。久而久之,人们就把那块山坡叫作咸草坡。
这件事情也传到了王贵的耳朵里,他好像闻到了盐卤的召唤,便要亲自去瞧瞧。在桥镇,关于盐的事情都是要让盐巴老爷知道的。
那天天气不错,他同怀荣三早早便出了门,一路上走着。清明过后,秧苗齐刷刷地往上冲,没到了人的腿肚子上,田间垄头长满了野菜,妇人和小孩正挎着竹篓在采摘。一路上,王贵的鼻子没有停息,他伸手一摘,一闻就知道是马齿苋还是鱼腥草,是芥菜还是蕨菜。王贵说:郎中会辨草,山匠也会;草要吃盐,山匠的嘴里尝得出草里的盐味。
两人边走边聊,衣衫慢慢飘动了起来,步子也变得轻快,不久就到了咸草坡上。只见四围的青山水墨一般连绵到了很远的地方,头顶上的云在飘来飘去,怀荣三看着看着,突然迷惑起来:山坡上也升起了一片云。
原来是一大群山羊出现了。
“羊的舌头会找盐,跟着它们走。”王贵说。
他们跟着山羊走了一段,走走停停,很快就出现了块平地,怀荣三发现羊群突然不走了,全都散在山坡上。
“羊不走了。”怀荣三说。
王贵一听就更兴奋起来。这时他已经弯下身从地上扯了根草,放在嘴里慢慢嚼:“草是咸的,怪不得牛喜欢吃,羊肯定也尝到了盐味!”
说完,王贵便抓了把土放在鼻尖前,鼻翼在轻轻翕动。土里有草的气味、火的味道、牛粪的气味、蚯蚓的气味、蚂蚁的气味……但王贵要从这些气味中,找到一丝细得不能再细的盐卤气味。世界存在很多偶然性,找盐同样如此。要是王贵抓起的那把土,正好在之前被野狗撒了泡尿,被田鼠翻刨过,或者被两个偷情的男女滚过,那就完了,这把土定然是把俗气的土,不配掩藏那像雪一样的盐。
这时,王贵把土在手上捏了又捏,突然伸出舌头去舔那土。他慢慢地嚼着,嚼着嚼着,王贵的话就颤颤悠悠地飘了过来:
“下面有盐!”
“真的?”
“不,不止有盐,是座盐山!”
“盐山?”
“你狗日的命中有盐呀……”
怀荣三过去听人们说瞎子王贵一定看见过盐精。这时他倒真的有些信了,盐像一面镜子一样埋在下面,盐精一定是在上面跳舞呢。关键是王贵说了,他命中有盐,他相信王贵的话。这时,天空没有了云,哎,他们刚才还看见好多云,怎么瞬间就消失了呢?天空只剩下一片湛蓝,蓝得连根云丝都没有。哦,是风,是风把云全吹走了,风就在两人的头发、胡须甚至眼睫毛中间缭绕。
风越来越大,大得让他们东倒西歪,面目狰狞。但王贵还在想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睛,但无奈那是一潭永远的死水。这时只听见王贵叹了口气,哽咽道:
“老天你太狠心,不让老子好好看看这地方长成啥样呀……”
芒种前后,槐树开始成串结花,空气中荡漾着闷闷的花香,让人迷糊、飘忽,想出远门。
到湖北去的船整装待发,那条船是几个盐商共同出钱请的。船上的壮汉都是江边长大的,个个好水性,空手都能擒鱼。他们已经等不急了,因为这些天又有消息,说官府借拨了两千张水引接济湖北,但那点盐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但盐价没有平抑,相反是又涨了不少,私盐连樯东下。
此时,怀荣三的船也刚刚造好,他也想探探水道,看看行情。当然,这样重要的事情必然要交给个信得过的人,便对魏碧山说:
“眼下很多人都急着去湖北,我看咱们不用慌,船才刚刚造好,先在桥镇附近跑跑,等把河道遛熟了再说。湖北那市场大得很,谁也舀不完这甑子饭。”
“东家,我看晚了就只有抠甑底了。”魏碧山倒是坚决。
其实这是怀荣三想听到的话,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头脑精明的商人了。
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月。这几个月中桥镇发生了什么人们已经忘了,其实是人们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湖北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是他们真正想知道的。所以,这段时间里桥镇的人都有点受煎熬,就像怀胎十月的女人一样有些忐忑不安。
先去的船回来那天,消息便像风一样传开了。桥镇的人都跑来围着他们,想看看他们这一路发生了什么惊险刺激的故事没有。
“快讲呀,都看到了啥稀奇?”人们都有些急不可耐了。
“稀奇嘛,多的是!只说一样,那边花盐贵,巴盐贱。”回来的人说。
“这也算稀奇?那边的女人好看不?”
“当然好看,跟花盐一样又白又亮。”
“咦,不对呀,巴盐咸头重,划算……”一个长者吸了口叶子烟,烟雾在脸上缠绕。
“巴盐?卖不脱,灰巴巴的,跟麻子婆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