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两三月时间,回来的人的口气变得跟湖北人似的。
大家便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都觉得湖北是个富地方,那里的人偏爱花盐,但过去桥镇是不怎么产花盐的,只有滇黔边岸的人才喜欢巴盐,成块成块的盐饼子不愁销。为了湖北的市场,难道桥镇要开始产花盐了吗?这样的事情得去问问怀家是怎么想的,怀家做我们才跟着做,小锅小灶不能同怀家比。
人们便想起了怀家的船,而这时魏碧山已经在江上遇到了麻烦。
当时魏碧山带领的船正在长江中航行,但对沿途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在过夔门关时就撞到了暗礁上,船撞了个稀烂,一船人打翻在水里,等他们翻山越岭到了汉口,已经变得跟叫花子差不多了。但一到汉口,魏碧山就感到机会来了,原来魏碧山发现那些运淮盐的船已无盐可运,困在此地也有数月之久。
于是他便开始四处游说,鼓动那些人到上游去,因为四川有运不完的盐。但寥落的江边没有人相信他的话,魏碧山每天在船上穿梭,苦口婆心地劝说,但到后来甚至有人认为这个喋喋不休的乞丐,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实不难想象,四川那点井盐从产量上看无论如何都不能跟海盐相比,井才多大,难道比海还大?况且去四川的路途遥远,谁会去冒那个险?
魏碧山又饥又饿,鞋上的洞比铜钱还大。这时,他还想用最后剩余的力气爬上一条船的时候,船上的主人递了块馒头给魏碧山:
“吃吧,吃了就去别处吧。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过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不吃你的馒头!”
“呃,有意思,你倒说说你的道理,如果说得服我,我跟你去四川。”
船主人看他如此执着,便也来了点兴趣。
魏碧山便说:“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比方,天下的盐就像女人的双乳,一只是淮盐,而另一只就是川盐。”
船主人的兴趣又大了一点。
“我不吃馒头,只会饿肚子,眼下淮盐断了,就只有靠川盐,你们不去四川,饿的是你们的船。”
这样一说,船主人就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船,船工们懒懒散散地躺在甲板上打瞌睡,其中一个歪着头睡得迷迷瞪瞪的,口水牵着线儿掉进了江里。那船确实已经几个月没有动过舵了,舵再不动船就要开始朽了,就像水不动要臭一样,于是他就跟着魏碧山一同去了四川。
半路上的时候,船主人问魏碧山过去是做什么的?魏碧山回答是押犯人的。船主人说,老兄,你真会开玩笑。魏碧山说,我没有开玩笑,我从不说假话。听完这句话,船主人差点没被吓得晕死过去,他本身是个做事精明的人,但在途中的几晚上却连着做噩梦,想这回是太鲁莽了,居然信了个陌生人。这时,他又悄悄地打量起对方来。那个人一直站在船桅边,也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细细一看,他那张黑黢黢的脸上真的还能看到些刀剑伤痕呢。
船主人都忘了当初此人到底给他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说服他的了,反正他噩梦连连,常常从噩梦中惊得一身大汗。
但一到桥镇,船主人就被震住了,林立的井架多得让他数都数不过来。他的噩梦也不见了,魏碧山告诉他每个井架下就是一口井,最小的井一年也得产它十几船盐,那些井架密密麻麻、远远近近地矗立在桥镇上,就像一片海一样。船主人兴奋得感到了饥饿,是的,他想起了他给魏碧山的那块馒头,当时魏碧山两口就把它吞进了肚子里。可能是人在兴奋的时候就会饥饿,这种感觉太奇怪了,饥饿让他更加兴奋,而兴奋与饥饿交加摧毁了他的成见。他又望了望那片井架,终于感到了川盐不可低估,他相信那确确实实是一只巨乳!
这时怀荣三也来到了码头上,魏碧山指着那条同他一起回到桥镇的船说:
“这就是专门运淮盐的盐吊子,以后就用来运川盐了!”
在过去,以夔门为界,上下的船是大不一样的。那条船一到桥镇就鹤立鸡群,显示出了不小的气派,两桅两帆,帆布一白一蓝煞是壮观。后设五六人的摇桨,船舷两侧还装有披水板,快速稳当,装一千担盐不在话下,比桥镇的沙船强不知多少倍。
怀荣山感叹了一声:“好船!”
“怀老爷,用我的船运你的盐如何?”船主人贴着他的耳边说。
怀荣三连连点头。
“我还有三桅三帆的盐吊子,一次可载二千担盐。”
怀荣三不禁大吃一惊,自家的船跟人家相比简直是自惭形秽。
船主人叫黄振纶,过去在下江专门给淮商运盐,船到湖北卸货,如今淮盐上不来,他正愁找不到生意。但到了桥镇后,他马上意识到今后运盐的生意已经不在淮扬,而在四川了。当下怀荣三就同黄振纶定了协约,决定将怀家去湖北的盐由他来办运。事情一定,怀荣三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湖北近在咫尺,而黄振纶也相信最早喝到的奶是最香的了。
四
花盐兴起之后,桥镇上的盐商纷纷开始把盐灶作了调整,办起了大大小小生产花盐的盐提,湖北人喜欢吃花盐,他们就专门对付湖北人的嘴——谁愿意把每年几百万担盐的生意丟了?不仅如此,为了运销便利,盐商在临河的地方开设花盐盐仓,在河坎上修建花盐码头,产供销都集中到了沿河一带,几年之后,这一带逐渐变成了一条街。
越来越多的盐商挤到这条街上来经营,坐商和运商都争先恐后地在街上落脚。渐渐地房屋开始夹道,四五丈宽的街道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片繁荣景象。几年之后,街道越变越长,东到东岳庙,西到梅子坝,中间还弯了几道拐,在地图上看,像根盲肠似的在山与河的皱褶里弯弯曲曲,到了一二里多地的光景,当地人便把这条街叫作花盐街。
从那时起,花盐街上有了评议公所,有了行商会,进出的人都是吃盐巴饭的。当然各地的会馆也建在了这条街上,像陕西会馆、湖广会馆、江西会馆里出入的都是生意人,行商的、屯货的、跑帮的、下力的都在这条街上混饭。花盐街一兴起,对岸的宝庆街也露出了雏形,隔一条茫溪河,两岸的黄葛树遮天蔽日,都快蓬在了一起。十年之间,房屋全建了起来,瓦浪就连成了一片,大户人家都在这风水宝地修房建宅,那些有名有姓的商号、钱庄、货栈也集中在了这里。据说每天从这里来去的盐上万担,川流不息,望都要把人的眼睛望花,就有了“百猪千羊万担米,当不了桥镇一早起”的说法。当然,酒肆、青楼、烟馆、戏台也随之而来,桥镇周边纵横数百里,没有哪个地方能跟它比热闹繁华。
怀荣三大兴土木也是在花盐街刚刚繁盛的时候。
怀荣三在花盐街上买了一块好地,看了风水,又请来了能工巧匠,准备像模像样地盖个大宅。
这天,天气晴好,桃花开得灿灿烂烂,入春后的小风儿吹得人酥酥痒痒的,桃花瓣儿不时落下几片,正好落在树下的八仙桌上。怀荣三摆上九大碗,请来了几位手艺高超的工匠,场面热热闹闹,时有桃花惊鸿一瞥,让这顿宴席丰盛而艳丽。其实这是怀荣三的精心准备,他知道今天的事情得有一点特殊的气氛才行,因为他要修二十四个天井的大院子了。
为什么要修二十四个天井的大院子呢?这是怀荣三心中不可言说的秘密,虽然他富了,但还是经常会想起在他山西老家的那个发了财的乡邻来,那个小财主四个天井就把他心爱的秀兰抢走了,所以他的心里埋藏着轻蔑和不屑,但可惜这样的比较毫无意义,这多少让他有些懊恼。不过强盛的男人是不会因为时过境迁而忘记耻辱的,按财富来比,他就应该修它二十四个天井,这个数字是四个天井的六倍,他的财产比那个小财主多六倍,可能还远远不止。他其实是想让人们记得他怀荣三也有今天,今天的他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他了。
就为这事他就要好好请工匠们喝酒。
是的,喝饱,喝足,然后好好地给他盖上大院子,盖上他心中的雕梁画栋!
但是那些工匠只是些凡人,他们不是天上的工匠,他们甚至还是第一次听过要修那么多的天井的大院。这下可难住了他们,于是暗自嘀咕,二十四个天井,还要每个天井不一样,其实就是要围着天井的厅、堂、楼、阁、池、榭、亭、廊都要不一样,精雕细琢,只有皇家的排场才会如此显赫,可那得动多大的脑筋?如此规模的庄园在四川恐怕还没有遇到过呢。
喝了半天,工匠们都闷着头。这时怀荣三趴下身子,侧着脸,一口气把落在桌上的桃花吹了下去。他的动作让工匠们有些迷惑,不知道他要表示什么,难道这桩大生意就吹了?实际上那些工匠虽然没有造过那么大的建筑,但他们一辈子都想尝试尝试,那毕竟也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啊,其实他们是在闷着头琢磨这件事情呢。这时,就听见其中一个工匠嘟哝道:
“既然这样,工钱要比平时多一倍,少一个子儿都不行,要是答应,我们三天之内把人叫齐动家伙。”
“哈哈,那就定了,但口说无凭,得立据合约。”这时,怀荣三轻松地笑了起来,“还有,三年后桃树上结果的时候我要大办乔迁之喜,工期一天都不能耽误。”
酒变得像泉水一样,越喝越甜,桃花飘到他们的脸上、肩上、头顶上,仿佛那时光也成粉红的了。其实,怀荣三一掷千金,是他想起了咸草坡上那口即将开凿的盐井,他知道那眼井要是打出来,就是修几个这样的大院子又有何难?
瞎子王贵说,咸草坡上的井不是一般的井,要找最好的工匠,把井直直地打下去,直到打出黑卤。
在王贵看来,这口井是他遇到的最大的一口井,下面的咸泉如大海在翻涌,所以他一说到即将要打的这口井就会滔滔不绝,谁让他是盐巴老爷呢。过去,桥镇的井虽多,但多是竹筒小井,每日所产黄卤不过百十来担,量小质次。但黑卤可是难得的好东西,海盐、池盐、河滩盐都难以相比,因为黑卤在千米的地下埋藏了几万年,都能闻得出一股光阴的味道呢。王贵说,黑卤之浓可以跟油比,粘在手上起丝,是天然的药方,涂在疮疖上一敷就好。王贵还说,一碗黑卤能熬出三两上品的盐,咸头足、色泽好不说,就是炒出的熬锅肉都要香脆些,要是卖到云南宣威,还能够腌出最好的火腿……一句话,咸草坡上的就是深藏在三百丈下的黑卤大井。
怀荣三还从来没有见过三百丈深的井呢,三百丈是个什么概念他还想象不出来。昔时,桥镇最深的井有两百丈深,灶主把那口井爱护得像小老婆似的,外人连望都不准望一眼。但他相信王贵,深井之下必有浓卤旺火,盐都藏在最深的岩层里,井深一丈,黄金一寸。但他也知道,要打一口上千米的井,也是堆着银子在扔,扔到万丈悬崖下,听不到一点回声。所以,打大井必须要找到一个最好的凿办,而只有一个人端得起这只碗,此人叫赵旺,方圆几百里找不到第二个。
这是王贵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