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山区的贵州省那边,森林未遭砍伐,蓄得十分茂盛,连条路都没得。
荆疏远砍开荆棘葛藤穿行,急得骂娘骂老子,说这个龟儿刺笆笼笼,连老子爬树都不肯嗦,骂归还骂,还得一步一砍的,砍个树缝儿出来,硬挤两步进去。继续砍开路前进。好不容易,走完了这段上坡路,又要下到很深的山沟儿,下了山沟又上坡,没完没了。
从黄荆村到老林,翻六七座这种山坡,再蹚过四五道溪河,才看得见陆猎父女搭的那座树屋。
老林里积雪难融,阔叶粘着厚厚雪块,针叶缝隙塞着雪渣,就连爆裂的树皮里,也都填满了雪,像揭开的斑斑鱼鳞,显得很丑陋,或不为行路人欣赏。
荆疏远穿出老林,到了阿依河上游,水面上凝着冰。他咬了咬牙巴,脱下浸湿的解放牌胶鞋,哗的一脚踏进水里。溪水冰寒刺骨,把双脚冻得红彤彤的。荆疏远冷得想跳。他一步一步蹚过了河,抽出毛巾,仔细揩干光脚板,穿上胶鞋和布袜子,再捆好塑料布裹腿。山溪两旁便于歇脚抽烟,就拣离水近的干燥地方坐下,从背篼中找出包着裹着好几层塑料布的香烟,拆开揉得皱巴巴的烟盒,拈出两支烟,往耳轮上卡起一支,再点燃了一支,美美地吸一口,缓缓吐成一个径尺大的烟圈儿。直吸得快掉烟渣,他再选了一张大树叶,用细树枝别成烟灰缸状。荆疏远吸着纸烟,啥都不想,玩味烟草的香醇。吸完两支烟卷,把揿灭的烟头和树叶烟缸,抛进山溪,站了起来,伸伸懒腰,沿着砍柴人踩出的林中小路,继续往前赶。
森林中这些大树,密得像坡上包谷,四面八方都是同样间隙,根本就辨认不出前方路径。猎人和采药人都要靠摸树皮的干湿,凭手感来确定方向,选择出大致正确的走法,每一次绕过不同的树走,走过无数次,你不会重复,也记不住正确路径。腐枝枯叶中还有些脚板儿印,踩上去感觉比别处明显要硬一些,沿着印痕走,也不会走错。这些路,硬要说是小路,也名副其实。积腐的树叶还会散发出伤人的毒瘴。好在正临到初春,夏秋间的腐味瘴雾被霜雪压住,无声地淌过山沟的水还清冽,树枝上的积雪可以解渴。林中生命躁动极少,压抑了人的多种欲望,不会因过度冲动惹出风流祸事。特别是穿出一片森林后,他蓦地感受到阳光或者雪光,眼前和心境顿见光明,那些阴暗落寞晦涩一扫而光,整个人充溢生机与活力。
在高壑深沟里,天黑得快,充满神秘感。行人必须提高警惕。再怎么下细,黑林子还是隐藏着巨大危险,就得扎起火把赶夜路。在深山活动的人,宁愿打起火把多走一阵,也不早早歇脚。大树林里,葛藤缠着树干长,不晓得生长了几千几百年。在两三根大树子中间,一道又一道缠满儿臂粗细的古藤,横七竖八牵得比床绷子还密,人睡上去跟睡绷子床没得两样。天擦黑,荆疏远打起火把赶路,等到火把燃尽,仔细察看了周围和环境,再爬上葛藤网网睡觉。荆疏远成年累月在老林子采药,上葛藤架子酣睡,正是他独特的本事。
荆疏远一觉睡醒,太阳没有升起,早早就云霞漫天。山脊线上的松柏等,被乍开的云霓扫过,连枝梢儿都亮开了,好像被泼上一层五颜六色的油彩,分不清楚何处是云何处是树。等他看清楚峰峦间出现了火烧云,竟是预兆就要下雨。心头顿时沉甸甸的。这老林子里,你到何处躲雨?
他想着,一个翻身,跳下了藤床,啃了几口干粮,吃点儿东西哄饱肚皮,把腰带再勒紧两三寸,继续往前赶路。
不知不觉间越过了省界。
其实,在深山老林里,无所谓界不界的,贵州省的人常常到黄荆盖来挖野生天麻,黄荆盖山民经常到贵州省去背几根椽子,谁都不管谁,偶尔碰到,打一个招呼,背树子的山民,只须主动向对方敬一支香烟。
荆疏远要赶路,拣着直线走,甚至直接援藤而过,时间上还是赶得很快。
武陵山主峰背后就是贵州省地界。
站在垭口上看,那片森林沿着深壑漫延,最低处就是界河,看下去几如线描。
而在离界河不远的岸边,有三间茅草屋,住着荆疏远的盟兄、以打猎为生的陆同彪。当地人尊称猎人陆同彪叫陆猎。猎户屋像个大型鸽笼,地板搭得离地面六七尺高,以防潮湿,屋墙都是寸厚松木镶嵌的,屋顶尖尖,用铁钉牢牢钉着四五层红松树皮,墙上没开窗户,用青棒捅出两个孔洞,木屋的一间是陆猎住的,一间用着库房,谨严些的一间是他女儿陆晓叶的闺房。当然,这间闺房,也可以说是个豹子窝:除了铺着豹皮的老式地铺,带梳妆镜的古红色洗脸架,再没有么的闺中设施,从窗户外也只能射入碗口大小的光线。最近,觊觎姿色美艳的晓叶妹儿的过路人多了,陆猎不准她到门外看书,专门制作了一张带滑轮的独凳儿,坐在上面,不用起身,就能跟随着太阳光移动旋转。深山老林人一日两餐。日近中午,陆晓叶关严屋门,就动手淘米洗菜,隔了一会儿,茅屋顶便冒出袅袅炊烟。
也就是下米不久,河对岸有人呼喊:陆猎,陆猎,格老子,你在不在屋里!
这是荆疏远走拢了。
茅屋里先是没有动静,隔了一阵,屋门像是被风吹开似的,荆疏远逆着光线看过去,屋里走出一个穿豹皮衣服的妹儿:中等个子,鹅蛋儿脸,高高的胸脯,细腰肢,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并排搭在她的胸前。这妹儿的皮肤稍微有些黑,却十分细腻,皮肤下隐隐流转着一层微光,像霞光里的白玉兰花。
她拿大大的眼睛瞟着荆疏远,居然全无警戒防备之意,还跟他打招呼。
荆疏远晓得陆猎没得婆娘,猛见到出来个人见人爱的妹儿,陆猎不知去向,心头有些发慌,顾不得放背篼,结结巴巴的:我我,我是陆猎的朋友,路过的,来来,来看陆猎。
见他好不自在,妹儿扑哧笑了,粗黑的辫子在她起伏的胸前甩呀甩的,显得十分俏皮:荆叔,连你都认不得我了么,我是晓叶。
荆疏远这才想起她是陆猎的独生女陆晓叶,从小养在贵州那边外婆的屋里,十一二岁时,陆猎也带她到黄荆村见过自己的。大男人怕个妹子,荆疏远觉得自己心虚得没道理,笑着骂:你这片小叶子,两三年不见,就变成大蒲扇了,你屋老汉呢?
他抖抖肩,把背篓顺下来,递给她。
陆晓叶边笑边接过背篓,殷情地问:荆叔,你怕是五六年没有进老山了,哪里才两三年?
她放好背篼,拈掉荆疏远头上的枯叶渣苔,又拍散了他肩膀的尘土,拖过板凳,让他坐下歇息,递过来一支方竹烟筒。然后靠在门框边看他。荆疏远僵手僵脚地落座叼烟,被陆晓叶周转着拍了几下,碰到她的臂她的胸她的臀,手脚就慌。
荆疏远不晓得么的,还真有些怯惧长成大妹儿的陆晓叶,他把烟筒攥得死死的,不住眼打量这个山妖般健美的妹子,居然紧张得不晓得点火。
陆晓叶又打个抿笑,从窗台上拿过一盒火柴,哧地划燃了,凑拢给荆疏远点烟。她见惯过往客人在她的殷勤服侍下手脚失措。荆疏远赶忙把烟筒端起,叼了古铜烟嘴儿,也凑过去,两眼刚好看到妹儿胸前。那饱鼓鼓的胸脯,起起伏伏的,吓得急忙躲闪开了。惹得陆晓叶咯咯的,笑个不停,还故意捂住嘴巴。
荆疏远只好婉拒:叶子,你去忙,莫来照顾我,我各人来。
他反转刚抽了两口的烟筒往地下磕灰。
陆晓叶不敢再笑,转身朝屋里走,把个无限美好的后背留给了荆疏远。
他眼前恍惚,又问:你老汉哪里去了,不晓得雄起,平白把个大妹儿丢在屋里?
这话说得语无伦次的,荆疏远很累,想歇下来,当着晓叶妹儿不好表达。
陆晓叶没有多少男女避嫌的观念,只觉得平时听爸爸夸赞的、多爽朗的荆大叔,么个莫名其妙的红脸红嘴了,让到里屋去坐,他还不肯。她只好自己进屋,把正做着的手工绣件拿了出来,边绣花边陪他吸水烟筒。
荆疏远往方竹烟筒灌了半筒子水,吸起来咕噜噜好一阵翻响,烟气经过水的过滤,减少尼古丁危害,也减轻土烟的燥性,是南方几省山民都极喜欢使用的烟具。
陆晓叶安静下来,绣敞脚裤的边花,先挑出红色黄色赭石色丝线搭配花瓣花蕊花骨朵儿,用一个茶盅大的竹绷子箍紧裤脚边儿,拿起画石片儿粗略地画个花的形状,反手把线头儿埋在了里层,就用赭石色的丝线勾边沿儿。
荆疏远看她绣花看得出神。
陆晓叶熟练地飞针走线,一一询问婆婶和两个妹儿的情况,听荆疏远说得高兴,咯咯咯地酣笑,笑得他阵一阵心慌。绣完一朵花,陆晓叶又要进屋,给荆疏远去拿炒好的红苕果儿花生仁儿和向日葵瓜子儿。荆疏远忙说不要不要。陆晓叶犟着,非要去拿不可。叔侄俩正在推让时,猎人陆同彪落屋了。
这是一个野豹子般骠悍的猎人。
陆同彪圆圆的脑壳上长着一头粗硬短发,鲁莽的大环眼随时在嘲笑跟前猎物,短粗眉毛又深又密,鼻翼比常人宽显然嗅觉灵敏,人中浅嘴巴却很大,整个人就似一头凶猛的土豹子。他一出现,山谷间洋溢起爽朗的畅笑声,茅草屋似要被震垮般。
荆疏远听得豪爽的巨音一响,丢下烟筒,就蹿出栅墙,上下左右的,不停歇地盯,嘴里还念经一样喃喃地说:好,还好,还像头金钱豹子。
他还看到,已经是春天了,陆猎还穿着一身兽皮做的衣服,粗针大线的,针脚很工整,显然出自细心妹儿的手。
荆疏远便喊:晓叶,也不给你爸爸换个季儿?我那背篼里头,还有你黄娘才做的几件衣服,拿出来试试。
陆晓叶应声翻背篼,果真翻出几套男女式衣裤,她先拿女式的往自己身上比比,大小合身,便很高兴:荆叔,黄娘哪一阵来过,像是比到我身子做的一样?
她兴奋得直蹦直跳。
荆疏远看她雀儿般欢呼,喜得在地上跳跃,也不做解释,牢牢地紧盯着她。
陆猎父女平时也闹惯了的,这时,他装起不依不饶,责怪说:叶妹儿呃,格老子,只管试各人的么,把老子的衣服拿过来,给我比得抻抖点的格。
看到陆晓叶拿起衣服过来,陆猎把斜搭肩膀的几只毛鸡,抖到地下,左手还提着两只野兔,张开粗蒲扇般大小的右手,拿红萝卜粗细的手指,灵活地拧她的耳朵。
陆晓叶装着要躲要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