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猎陆猎不等陆晓叶避开,丢了手头那些野物,扑到荆疏远身前,伸手抱住他,一阵猛摇,又连珠炮似的吩咐:妹儿,捡去打整了,给荆叔和老子下酒!
陆晓叶看得笑弯了腰杆儿。
荆疏远在山民中,要算骠悍的,可跟陆猎一比,却像个半桩子儿娃,经不住他捕狼擒豹的勇猛,只好大声吼:陆大哥,你要把兄弟摇散架嗦,还不赶忙放了!
陆猎急忙放下荆疏远,舍不得松开他那手,道歉说:好兄弟,是做哥子的鲁莽,你莫怪,莫怪哈。
他满脸憨厚,话也说得实诚,丢开荆疏远,抱拳作势,立马给他赔礼。
荆疏远反倒过意不去:没得么个,真的没得么个。
他从陆晓叶手里接过衣服,转到陆猎的身后,拎起肩缝,拉横了比比:宽窄倒还合适,山上跑的猎人,衣服莫做太大了,免得遭树丫枝扯挂。
陆晓叶转过背,扯抻展衣服:长短也要得的呃。我说荆叔,你硬说黄娘没有上过山来,么个给我们做的衣服,尽都恁合身?
荆疏远称赞她:还是这鬼女子精灵呃,跟你说个老实话嘛,你爸爸出山赶场,卖野物子,到过我屋,黄玉容早把尺寸量好了,还按你爸爸说的,大致估了你穿的衣物长短。
陆晓叶吐着舌头:哦唷,是恁格的嗦,我还以为黄娘来过。
她一副装傻讨乖的细妹崽模样,逗得荆疏远和陆猎忍俊不禁,放声大笑,笑得她好生害羞,一溜烟儿闪进厨房。
陆猎还不好意思,不住地问:兄弟,腰杆抱痛了没得?手杆捏红了没得?
又说荆疏远来得巧呃,不然的话,明天,就要带着晓叶,到她外婆屋头,吃老人家的六十寿酒。
陆晓叶躲在一边,不住口地笑。
陆猎一转身发现了,立刻责骂起来:背时鬼女子,还不去杀鸡弄饭炒菜,笑豁皮嗦?
陆晓叶嘟了个嘴儿,装出气鼓鼓模样,爬上了灶屋。
把妹儿吵走了,两兄弟坐在木桩子板凳上,你递我一支烟、我递你一筒水的,叙谈起各自这半年的遭遇。
陆猎把妹儿疼爱得自己眼睛似的:这妹儿哩,学也不上了,也不进城找个工作做,打工也好噻,么个劝她都不得行。兄弟,你既然撵拢屋,帮我劝劝她,莫躲深山老林,遭野狗叼了。
荆疏远不信:有你陆猎在,会有哪事?
陆猎气愤愤得很:兄弟你没经历过危险,不晓得现在人心多么险恶,哎呀,说起我都张不了嘴。就在前几天,来了城里老乡,说帮妹儿找个帮佣人的工作,月薪起码三百元。妹儿喜欢。我晓得呃,不是发廊小姐,哪有百元工资,政府工作人员一月也不四五十元,格老子哄人,也莫蒙噻!
他朝陆晓叶吼:妹儿呃,你过来,说找工作是不是真的?
陆晓叶在灶前应答:真的!不是煮的,么个?
她耍脾气,反正陆猎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荆疏远看她两爷子斗嘴,怪有趣的,一味抱着烟筒猛吸,并不出语干涉。陆猎得到女儿的承认:看嘛,喊你荆叔看么,只晓得发脾气,老子说一句,她顶十句!
陆晓叶呼呼地吹火,过了一阵,反驳陆猎的指责:爸呃,我全部话都没得十句。来个生人,不说没有跟他走,么事绝无;跟他去了城里,他难道吃得下我,有那铜齿铁牙?量实他不敢!
这种爽朗妹儿,荆疏远见得少,也不便评价,用烟筒堵了嘴巴闷憨了笑。
陆猎调了话题问他:兄弟,为么的来了?买草药缺本钱,还是嫁妹儿少了大件儿,不对,英儿才读到初中,哪里就嫁人了。我猜,是弟妹身体壮实,房事操劳过度,找虎尻子泡酒,滋阴壮阳的么?
荆疏远急得直指灶屋里,示意陆晓叶还在里面,就出言无忌,么话都说得出口。
陆猎吐出舌头来笑。
荆疏远一来,他仿佛返老还童般,笑也笑得、闹也敢闹了,连女儿都讥讽他,硬是越活越年轻了嗦。荆疏远的行止很谨慎。陆晓叶见粗暴的爸爸换了个人似的,心里头高兴,也故意逗他说出些没大没小的话,好听到他发出许久没有过的欢畅大笑。
笑过一场,荆疏远重新提起烟筒,用铁扦子剔着铜烟嘴儿里厚厚的烟垢,换只手按进一撮烟丝儿,述说起他承包荒山的经过。陆猎拿起火捻子,噗地吹燃,递去给他点火。荆疏远点起烟,猛吸几口,又把烟筒递给陆猎,说陆哥你晓得,我是遇事好争个强弱的性格。上前个月,乡政府派人动员承包荒山,村里冉家寨黄家寨的老表,死个舅子都不应承,我也鬼迷心窍,当到众位山民,大包大揽,承包了八千亩荒山!他十分懊悔,虽是轻描淡写地说,把陆猎很吓了一跳,大惊问他,么个的哟,你说的是么个,你一个人,敢承包八千亩荒坡?荆疏远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是么。陆猎又问,那,你包来做么个?办狩猎场,还是给民兵演习做操场?荆疏远摇摇脑壳否认,不是的。陆猎急了,说是做么个呢?荆疏远说开荒、种树。陆猎勃然大怒,说你热昏了脑壳,还是吃错了药,你算过没得,八千多亩荒山哟,你要开几百年?再说,黄荆村那些荒坡坡,兔子都不屙屎,你就是开出熟土,又种得起么树?荆疏远抱着脑壳,很后悔,说我当初考虑不周到,承包到手,才晓得困难硬是大得很嘞。本来县政府贷了一万块钱,保证金算够了,又要突击打窝,支付山民的工钱,哎,说来多不好意思,连黄玉容的陪嫁都卖光了,乡上干部还捐给我几百块钱。陆猎关心荆疏远,非要刨根问底,问你屋的生活还过得?荆疏远回答说,还没得问题,贷款没到保证金也就没有交,山坡上多有红籽、天麻、野物,实在没得法,我可以卖草药,有脚有手的,莫非还饿得死嗦,所以说留了一条后路的。陆猎说你做事精灵,我是不担心的,就怕精灵得过了头,无端惹些烦恼来受,伤了五脏六肺。荆疏远又自信,说不得,青峰林场几万亩山林,还不都是人栽起来的,我就不信黄荆村几百人栽不出几千亩山林。陆猎同意他的说法:好,你确真有想法,但青峰林场的山林,是集体栽出来的哟。荆疏远要他转变观念:黄荆村三姓人家,都有份子,格老子,先搞集体开荒,再搞个集体种树,把搁荒了的坡土,都开出来!
陆猎是个猎户,不很了解开荒种树的事,听他信心百倍,也不多作阻止。
摆完开荒龙门阵,荆疏远问起父女两人的生活。陆猎在深山老林打猎,表面看逍遥自在,内心却因为遭遇不幸而十分痛苦,又没个婆娘,常常独自拿了巴乌到山头去吹。巴乌形似细管喇叭,用树皮裹成的,声音本来就低沉,他再咽咽哑哑地一奏,仿佛满山都是凄风吹苦雨洒,如入鬼乡,弄得远近不明真相的人都不敢走这条路。原本撵野猪打岩羊不失为生计,政府下令收枪,差点连猎也打不成。山里猎人本就像孤独野兽。他死了婆娘后,没得人怜爱,连衣服裤子破了都得自己缝补,又可怜陆晓叶小,怕后妈过分管束,不敢续娶,空暇时,找相好女人发泄一番。陆晓叶逐渐长大,模样出色,更让人操心。那些过路人,想采摘这朵艳丽的野玫瑰,常常装神扮鬼吓人,弄得妹儿学不敢去上、场也不敢去赶。陆猎要保护女儿不受坏人侵犯,不敢走远,只在附近山林里打些毛鸡和野兔,生活过得十分艰难。
他捶着脑壳,对荆疏远说:兄弟,当初你苦劝我下山,图个婆娘女儿团团圆圆,我贪图山上不受人管不求人施舍,如今婆娘死了妹崽也无人管,我有么的活头哟!
荆疏远正要开口劝他,陆晓叶端着几样下酒菜出来,听到他爸爸诉苦,心头也不好过,边摆桌子边责怪陆猎:爸爸,你也是的,当初荆叔劝你不听,如今妈妈过世了,你才晓得后悔。
陆猎痛心疾首:就是,想错了么,一念想错,又去做了,就再也改不回来了。
他一把扯开豹皮背心的扣子,伸手去捞随身携带的烟口袋,却半天摸不出来。
荆疏远见他动了感情,拿话岔开:叶子,把菜端过来,把酒倒满起,我陪你老子喝几杯。
陆猎又说:兄弟,老哥哥怕不行了,要不是无人照顾妹崽,我早就去跳了断肠崖,起码也是去睡老虎洞狗熊窝了。
听他一说,陆晓叶怄红了眼睛,语气也哽噻:爸爸,爸爸,你要是走了,哪个管你的女呃?硬是还没有喝酒就发酒疯,妈妈在世,说过你多少回儿,我再不要你喝了。
她说着,给荆疏远斟上一杯,自己也端起杯酒,把辫子往背后一甩,豪气干云地说:荆叔,爸爸陪你不得,我敬你一杯。
话一说完,她挺起胸膛,俏脸蛋挣得通红,水汪汪的眼睛瞪着荆疏远。
荆疏远看她端着酒杯在等,心头讶异,连忙端起了杯子:好叶子呃,你喝得不,喝不得就莫要喝!
陆猎见陆晓叶主动端酒,也觉得奇怪,扭头看了她一眼,晓得妹儿性格豪爽,不以为忤逆,便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端起杯子来说:好么,听我乖女说的,不再摆那些垂头丧气的龙门阵,叶子,来给你老子斟酒!
陆晓叶给陆猎也斟了一杯酒,自己先一口干杯,眼里似要滴出水来。荆疏远连声说好好好,仰起头一饮而尽。陆猎一口喝干杯中的酒之后,把杯口对着荆疏远,一亮:兄弟,干!今天我两兄弟,不醉不休!醉了,就喊叶子来经佑你。
荆疏远喝干杯中酒,迟疑着:大哥,往常陪你喝酒问题不大,今天怕是要讨个饶。
陆猎正要再干一杯酒,听得荆疏远拒绝,就不高兴,又感到有些怪异:嗯?兄弟,你平时都是一条汉子,我陆猎才结交你,今天么个吞吞吐吐的,莫不是有么个嫌弃?
荆疏远赶紧端起酒杯声辩:么个会哟,你是我最尊重的大哥,无话不说,无酒不喝。
陆猎还是不高兴:你今天么个有酒都不喝呢?是不是叶子得罪你了?叶妹儿,荆叔平时多么喜欢你,么个惹他不高兴?
他把端得高高的酒杯往桌子上一顿,眼睛顿时瞪得溜圆,满腮的短髯竖立,像是要张嘴咬人。
陆晓叶委屈地不说话,头也扭过一边,把脑后一双大辫子甩给他们去看。
荆疏远见惯陆猎发怒的模样,晓得他不过雷声大雨点小,怕吓坏了陆晓叶,只好解释:这跟叶子没得关系,陆大哥,我承包那几千亩荒山,政府放的贷款没到,钱都发给山民了,实在没得钱买苗子,要进老山采种育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