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诗歌
从西晋灭亡（316）到北魏统一北方（439）的百多年间，北方处于长期分裂的局面，其间战争连绵，民生凋敝，文化发展缓慢，但也是民族融合的一个重要时期。在这种情况下，北朝诗歌寥落晨星，其数量和质量都无法同南朝媲美，但亦有自身特色和独特气质。
北朝诗人大体可分为两大类，一是本土诗人，一是由南入北的诗人。前者主要以“北地三才”为首，即温子升、邢邵、魏收，此外还有一批成就不高的诗人；后者主要有萧悫、宗懔、颜之推、王褒、庾信等诗人。
温子升（495-547）字鹏举，自称太原人，晋将军温峤之后。历仕北魏孝明、孝庄数朝，累迁散骑常侍、中军大将军。东魏武定五年（547），元瑾作乱，高澄疑其同谋，下晋阳狱，是年饿死狱中。温子升的诗歌风格清婉，大多模仿南朝，也有北方特色，其成就深得南北称赞。如《敦煌乐》：“客从远方来，相随歌且笑。自有敦煌乐，不减安陵调。”又如《凉州乐歌》之二：“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坂。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都语言直率，格调开阔，无愁苦之音，绝颓废之气。
邢劭（496-），“劭”一作“邵”，字子才，河间鄚（今河北任丘北）人。十岁能属文，日诵万言，一览便记。少在洛阳，承平无事，与时流以山水游宴为娱，文章典丽，名动公卿。常与阳固、裴伯茂等相唱。每一文出，京师为之纸贵。初仕魏为著作郎，累迁中书侍郎。尔朱兆为乱，邵避居嵩山。北齐时，官至太常卿，兼中书监，摄国子祭酒。他与温子升并称“温邢”，又与魏收并称“邢魏”。邢劭诗歌慷慨悲凉，有建安之风，如《冬日伤志篇》：“昔时惰游士，任性少矜裁。朝驱玛瑙勒，夕衔熊耳杯。析花步淇水，抚瑟望丛台。繁华夙昔改，衰病一时来。重以三冬月，愁云聚复开。天高日色浅，林劲乌声哀。终风激檐宇，余雪满条枚。遨游昔宛洛，踟蹰今草莱。时事方去矣，抚已独伤怀。”此诗约作于晚年。北齐后期，孝昭帝高演杀了大臣杨愔，朝政日乱，邢劭和杨愔有交谊，曾受到一定的连累。他目睹北魏旧都洛阳经历尔朱氏之乱，以及高欢挟持魏帝迁都邺城后的荒凉景象，抚今思昔，颇有悲愤之感。
魏收（507-572），字伯起，小字佛助，钜鹿下曲阳（今河北晋县一带）人。机警能文，但生性轻薄，人称“惊蛱蝶”。仕魏至散骑常侍、中书侍郎，兼修国史；入北齐，官至尚书右仆射，位特进。著《魏书》。魏收存诗十余首，多是模仿南朝的诗作，如《挟琴歌》：“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白马金鞍去未返，红妆玉箸下成行。”也有保留北方诗风的作品，如《七月七日登舜山诗》：“述职无风政，复路阻山河。还思麾盖日，留谢此山阿。”
萧悫，梁武帝侄孙，字仁祖，南兰陵（今江苏常州）人。天保（550-559）间入齐，任太子洗马，后入隋为记室参军。存诗十多首，多写山水景物。如《秋思》：“清波收潦日，华林鸣籁初。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燕帷缃绮被，赵带流黄裾。相思阻音隔，结梦感离居。”此当作于入齐之后，触景生情，不能自已，怀念妻子，感人至深，且描写景色也有特点，颜之推称许“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一联说：“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颜氏家训》）。
宗懔，字元懔，南阳涅阳（今河南邓县）人。梁元帝时封信安侯，后任吏部尚书。江陵陷落之后，与王宝等人同入长安，任车骑大将军等。存诗四首。代表作是《春望》：“日暮春台望，徒倚爱余光。都尉新移枣，司空始种杨。一枝犹桂馥，十步有兰香。望望无萱草，忘忧竟不忘。”此诗清新婉转，感情绵长，王夫之赞许说：“句句用事，句句入情，自然玲珑迥出。”（《古诗评选》）
颜之推（529-591），字介，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世传儒业，“好饮酒，多任纵，不修边幅”。他博览群书，为文辞情并茂，得梁湘东王赏识，为国左常侍。后奔北齐，历20年，官至黄门侍郎。北齐为北周灭后，被征为御史上士。隋代北周，又于开皇年间被召为学士，以疾终。著有《颜氏家训》，是一部系统完整的家训类著作。存诗五首，辞意典雅，音乐和谐，内容充实，感情真挚。如《古意》之一：
十五好诗书，二十弹冠仕。楚王赐颜色，出入章华里。作赋凌屈原，读书夸左史。数从明月宴，或侍朝云祀。登山摘紫芝，泛江采绿芷。歌舞未终曲，风尘暗天起。吴师破九龙，秦兵割千里。狐兔穴宗庙，霜露沾朝市。璧入邯郸宫，剑去襄城水。未获殉陵墓，独生良足耻。悯悯思旧都，恻恻怀君子。白发窥明镜，忧伤没余齿。
诗歌从幼年学习开始，继而自言为时人所重，又追悼亡梁，自叹身世。沈德潜谓之“直述中怀，转见古质”（《古诗源》）。王士祯也推许颜之推的诗歌为魏、齐间最优秀的作品。
王褒（-576），字子渊，琅琊临沂人。曾祖俭、祖骞、父规，俱有重名。妻梁武帝之弟鄱阳王萧恢之女。美风仪，善谈笑，博览史传，工属文。梁元帝时任吏部尚书、左仆射。江陵沦陷后，入西魏，不复南返，与庾信皆是由南入北的著名文士；后仕至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少保，封石泉子。后出为宜州刺史。卒，年六十四。存诗40多首。王褒被广泛传诵和摹仿的诗是描写征战艰辛、塞北苦寒的《燕歌行》。
初春丽晃莺欲娇，桃花流水没河桥。蔷薇花开百重叶，杨柳拂地数千条。陇西将军号都护，楼兰校尉称嫖姚。自从昔别春燕分，经年一去不相闻。无复汉地关山月，唯有漠北蓟城云。淮南桂中明月影，流黄机上织成文。充国行军屡筑营，阳史讨虏陷平城。城下风多能却阵，沙中雪浅讵停兵。属国小妇犹年少，羽林轻骑数征行。遥闻陌头采桑曲，犹胜边地胡笳声。胡笳向暮使人泣，长望闺中空伫立。桃花落地杏花舒，桐生井底寒叶疏。试为来看上林雁，应有遥寄陇头书。
据史载：“褒曾作燕歌，妙尽塞北苦寒之言，元帝及诸文士和之，而竞为凄切。及江陵为魏师所破，元帝出降，方验焉。”（《北史》本传）可见王褒具有深沉的历史忧患意识，对朝廷内外交困的形式有清醒地认识和判断。同时也可见南方文人对苍凉悲壮的北方雄风的倾慕和向往，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南北诗风融合的趋势。七言长篇歌行体的创作，在当时南方实属罕见，它的出现对唐朝七言歌行的发展具有明显的促进作用。
庾信与南北诗风的融合
庾信和王褒都是由南入北的诗人，当他们带着纤弱的情感、纯熟的技巧来到北方，却被北方苍茫雄浑的山河、北人粗犷刚直的个性所吸引，加之乡关之思、故国之恋、羁旅之愁和身世之感，使他们的诗歌风格为之一变，清新与浑厚合一，感情深沉且慷慨，所谓“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隋书·文学传》），对中国诗歌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庾信尤为南北诗风融合的杰出代表。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河南）人。早年仕梁。四十二岁时出使北方，因被扣留，遂历仕西魏、北周。六十九岁卒于长安。庾信的诗歌创作与其人生一样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多绮丽之作，影响甚大。“时肩吾为梁太子中庶子，掌管记；东海徐摛为左卫率；摛子陵及信，并为抄撰学士。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既有盛才，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京都莫不传诵。”（《周书》本传）他前期诗文的思想内容轻浅单薄，多是奉和、应制之作，不出花鸟风月、醇酒美人、歌声舞影、闺房器物的范围，并未超越萧纲及周围诗人。进入北方后，因文辞被赏，任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这一时期的诗作风格为之一转，如《拟咏怀》之十一：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拟咏怀》组诗共二十七首，为庾认羁留北周时的作品。在这首诗里，庾信借悼念江陵之败和梁朝灭亡的悲剧，表现出痛定思痛的故国之思。其情感低沉，风格苍凉，明显区别于前期作品。此诗用典虽多，却密切自然，对仗工整，读来流畅明白，毫无滞涩之感。北方辽阔苍茫的自然风光与江南之绮丽秀婉的清扬山水，完全不同，构成了诗人诗歌的苍茫浑朴的底蕴，又如《拟咏怀》之十七：“日晚荒城上，苍茫余落晖。都护楼兰返，将军疎勒归。马有风尘气，人多关塞衣。阵云平不动，秋蓬卷欲飞。闻道楼船战，今年不解围。”皆具雄浑苍凉气质，而“阵云平不动，秋蓬卷欲飞”一联，动静结合，浑浩无匹。
庾信晚年体弱多病，饥寒交迫，年老思归，郁郁寡欢，最能代表其心境的是《杨柳歌》：
河边杨柳百丈枝，别有长条踠地垂。河水冲激根株危，倏忽河中风浪吹。可怜巢里凤凰儿，无故当年生别离。流槎一去上天池，织女支机当见随。谁言从来荫数国，直用东南一小枝。昔日公子出南皮，何处相寻玄武陂。骏马翩翩西北驰，左右弯弧仰月支。连钱障泥渡水骑，白玉手板落盘螭。君言丈夫无意气，试问燕山那得碑。凤凰新管萧史吹，朱鸟春窗玉女窥。衔云酒杯赤玛瑙，照日食螺紫琉璃。百年霜露奄离披，一旦功名不可为。定是怀王作计误，无事翻复用张仪。不如饮酒高阳池，日暮归时倒接离。武昌城下谁见移，官渡营前那可知。独忆飞絮鹅毛下，非复青丝马尾垂。欲与梅花留一曲，共将长笛管中吹。
全诗以河水冲激杨柳之根，以致随水漂零写起，表达了梁室倾覆、臣民流散的历史悲剧，生动反映了饱经沧桑的诗人的苦难历程和对故国的炽热情感。这种深沉的亡国之痛、归根之思构成庾信晚年诗歌的主体，表现了对灾难深重的国家和人民的深厚同情，从而感动了后世士人，崔涂就说：“四朝十帝尽风流，建业长安两醉游。惟有一篇杨柳曲，江南江北为君愁。”（《读庾信集》）
杜甫曾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又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对其后期创作给予了高度肯定。庾信集中有五十多首五言小诗，可见对五言绝句的创作已有一定程度的自觉意识，他的诗中也有七言绝句的雏形。故刘熙载说：“庾子山《燕歌行》开唐初七古，《乌夜啼》开唐七律。其他体为唐五绝、五律、五排所本者，尤不可胜举。”（《艺概·诗概》）庾信的诗歌集南北文学之大成，开唐诗繁荣的先声，对中国诗史的发展具有极为重要的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