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的男人叫鼎罐,鼎罐是小时候别人给他取的诨名儿(外号)。其他诨名倒也罢了,但河下的人忌讳多,最怕喊人鼎罐。鼎罐原是煮饭用的锅子,水上人家避讳,通常称鼎罐为“黑钵儿”。鼎罐的父亲走过行船,船打“皮(烂)”后,人淹死了,尸骨无存。鼎罐也走行船,船主说算了算了你趁早把你名字改了,鼎罐说那你们叫我黑钵儿吧。鼎罐叫了黑钵儿还是不行,有个算命的说,你娃有水牢之灾。鼎罐的妈一听慌了,就不让他再上船了,忙不迭还给他娶了一位好看的媳妇。可秀秀过门还不到一个月,鼎罐下河打鱼,阴差阳错地就给淹死了。
鼎罐娶了新媳妇,差不多在家里整整蜷了一个月,成天涎着脸就守着秀秀。秀秀说一个大男人,老窝在家里干啥,你也出去走走啊!鼎罐就伸伸懒腰,笑扯扯地出了门。出门不远迎面碰到“默然酒家”的点水雀儿,点水雀儿说嘿对了,你帮帮我的忙,店里没鱼了,你下河去舀几条鱼回来,我的客人正喊着要吃鱼呢。鼎罐一则见点水雀儿熟人熟事的,别人央求,不好推却;二则见秀秀勤快,过门没几天就补好了他的渔舀子,也想图个表现;三则见这几天江里涨水,虎臂滩快要淹了,正是下河打鱼的时候。于是兴冲冲地回家,扛了渔舀子就往外走。临出门他的妈还短他一句,都半下午了,你看你那样子,还能舀到鱼吗!秀秀说,妈,你就让他去吧,舀不舀得到那是他的运气。
鼎罐的渔舀子就三根竹竿一挂小网。握在手里的网竿有手腕粗细,上端分岔挂着网兜,挂网的竹竿则细得多,一路上竹竿儿颤颤,网兜儿悠悠,显得十分快活。鼎罐下了河,就端直朝虎臂滩嘴嘴上走。江水涨起来,正好淹了两边的石盘,一条石梗斜着伸向江里,形同虎臂。虎臂前端是“虎爪”,礁堡前沿水流湍急,却正好舀鱼。
鼎罐叉开两腿立在礁嘴上,顺着湍流一舀一舀挥着双臂。那渔舀子就像一把还没玩儿熟的关刀,初使起来还有些犟手犟脚的。看到满江青鱼、鲤鱼、肥头儿、鳊鱼,直往滩上涌水上跳,喜得鼎罐抓耳挠腮乐不可支。他最先舀起来的是几条水米子。虽然只有斤把几两重,却都是活蹦乱跳的鲜鱼。然后就舀到了鲤鱼,舀到了肥头儿。洪水还在涨,眼看快穿浩了,他却没有在意。此刻他的感觉全在手里,间或有鱼尾在舀杆上一拍,或鱼头在网上一蹭,他的心就怦怦怦地跳。突然舀里一振,他忙将渔舀一仄往岸上一戽,嗬,竟是一条十多斤重的大鲤鱼!他忙扑上去按住,装进一个大的网兜。接下来又有一条一条的鱼,不断地来满足他的兴奋和贪欲。最后网兜里的鱼总有二三十斤了吧。他觉得天色暗下来。猛抬头,顿时傻了——洪水早已漫盘穿浩,脚下的“虎爪”已是一片汪洋中的孤岛了!
这漫盘穿浩原是川江人都懂的术语。洪水上涨,先淹了贴岸部分礁石,切断了江中礁堡与陆上的通道,叫做穿浩。洪水刚淹礁盘,形成满盘乱冲的水势,谓之漫盘。这时穿浩的水,搅起鼓泡带了呼啸满世界翻滚。鼎罐肯定吓坏了,也是急于求生,想趁天色还没黑尽以前,摸一个水浅的路子回去。他脱了鞋子和外裤,试探着下了水,没有想到水流太急,大约战战兢兢才趟了几步,脚下一滑鼎罐就被冲下了滩。这天的虎臂滩显得穷凶极恶,既没有给鼎罐留下一点儿悬念,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生机……
第二天,当人们找到虎臂滩的时候,发现“虎爪”还没有被淹,鼎罐的渔舀子还在,他舀起来的鱼有些死了,有的还是活的,而鼎罐穿过的鞋,明明白白就摆在那个礁堡上,可满世界找人,哪里还有鼎罐的踪影?
秀秀没了男人只哭得死去活来。众人却劝她,都说你别伤心,是鼎罐该死。说那天鼎罐如果不下河舀鱼,他屁事莫得;说舀两条鱼走路,也没有事;还说洪水并没有淹过礁嘴,是鼎罐自己找死,而虎臂滩淹死的人多,那儿一定有鬼在找替身……但秀秀不那么想,她只记得那天下午,是她叫鼎罐出去的,还说舀鱼要看他的运气,结果却让鼎罐丢了性命……
12.招工
正如我们老弯说的,而今人心惶惶,不是老百姓人心惶惶,是反动派人心惶惶。就在巫山峡、七曜山、乌江渡和白马山的战斗打得很激烈的时候,万县城却成了台风眼,纹风不动,波澜不惊。而半边街和野码头更像是世外桃源,鸡犬相闻,还照样过它不紧不慢的日子。一条不足两里长的半边街,就像一段花里胡哨的鸡肠带儿,仍疙疙瘩瘩拴着川江的传统和风情。
太阳一早醒来,挣脱翠屏寨的羁绊,先探了个头,然后一竿两竿升了个高,半边街便如太阳晒醒的猫子,慵懒地伸一伸腰,立即活泛起全身的筋骨。先有两家三家下门板搬门方的磕碰,接着乒乒乓乓连珠般混响一气,街两边的店铺便陆陆续续豁然敞开。于是,篾匠铺、铜匠铺、整锁配钥匙的店铺变奏出一天的乐章;绸庄、布店、百货摊儿陈列出驳杂斑斓的色彩;斋铺、酒肆、小吃店儿那一股股甜腻馥郁的气味也随之弥散开来。因那声色香味及直通野码头的缘故,半边街虽说不上繁荣,却也是一处人流不断的“白日场”。从上午乒乒乓乓把铺面打开,到日头西下再乒乒乓乓把店门合上,小街的日子就在一种不惊不诧不凉不热的节律中运动。
水飘儿从山二叔家里出来的时候,半边街上已有了不少的人。路边,一个卖冲冲儿糕的老汉,正用竹棍儿将一方竹板敲出当当儿、当当儿的乐声。老汉守一挑精精巧巧的担儿,一头分屉装了碗碟、面缸、白糖、红糖,一头坐了炉子、鼎锅和特制的小格笼。有人吃糕,老汉就将那小格笼端起来,用竹棍在下面一顶,再用筷子将热腾腾香喷喷的米糕夹在碟内任人享用。然后用木勺把浓稠的米羹舀进模具,坐上灶,不消数分钟,又是现成的冲冲儿糕了。水飘儿盯住老人看把戏似的正看得有趣,那卖糕的老人却回过头来招呼:“小伙儿,来块冲冲儿糕,尝尝老汉的手艺?”水飘儿一怔,回说“不忙不忙”,却紧走两步,前面就是一家茶馆。
茶馆也是板壁房子,两大间连通,约两三百平米。茶馆内躺一坝黄亮的竹凉椅,却只有四五个茶客在嗑瓜子、聊天。茶馆正中有个为说书人搭的方台,台高两尺,上面摆一张围了布幔的条桌,旁边柱头上挂块粉牌,写着书名《七剑十三侠》和说书人的名号。水飘儿爱听评书,有时路过这里,立在外面也要听上一阵。那位说书艺人书说得好,据说在老城也颇有些名气。他学女子就尖着嗓子做一种媚态,眼里顿时生出少有的柔情;说莽汉就换了粗声大嗓铿铿锵锵,又是一副武士侠客的样子。他手里一把折扇,开阖旋转,可以玩出许许多多的花头;一方醒木轻重缓急,便有了世上所有的音响静止。水飘儿记得说书人讲纵马急驰马蹄翻飞,那醒木就在桌上踢踢跨跨踢踢跨跨响个不住,嘴里如竹筒倒豆一般“七个八个七十八个七八一十五个”,水飘儿就感到真有骏马在翻盏泼碟地奔跑一样。但后来却想,说书的说七个八个七八一十五个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山二叔这阵钻到哪里去了。水飘儿正拿不定主意是往前走或往回走,却见七八个汉子相拥着远远过来。中间两位水飘儿一眼认出来,黑面虬须的是明生哥要请的掌墨师,另一位面白剽悍的男人正是山二叔。山二叔身着蓝布长衫,腰间扎根白布带子,一边与旁边的人搭话,一边早与水飘儿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