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飘儿,小鸡儿在望嘴呢,想不想二叔办个招待?”山二叔总是一脸豁朗的笑。水飘儿想,你想办招待就办个招待,眼睛就往卖冲冲儿糕的担儿上望。可山二叔瞧不起冲冲儿糕,只叫水飘儿随我来,就带着众人往上走,对对直直杀向“默然酒家”。
一只脚刚踏进馆子,山二哥却被后面的虬须汉子扯住了。山二哥问他,你还有事?虬须汉子往馆子里努一努嘴,说算了,你扯旗放炮的又想大宴宾客呢。山二哥说不就图个热闹么,我哪回不是这个样子!虬须汉说,山二哥,我知道你学的是孟尝君的派头,但这几天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地正闹不清白,你能不能免了这种排场呢?山二哥说是我碍着谁了?虬须汉说,不,我知道工友们喜欢你。但我认为一来有些破费,二来有些招风。山二哥说,噢这你别管,该吃饭的吃饭,该喝酒的喝酒。不然,别人会笑话我山二哥扣门儿呢!
山二哥率众人进了馆子,拣了张大的圆桌,坐下来刚刚一席。人多嘴杂叫酒要菜、安杯设箸甚是快活。山二哥对众人听任不顾,却只找虬须汉子理论。
“王掌墨,你哥子这回就对不住人了!明生那船在干坡上晾起的哟,说好今日动工,你安心放我水耙(排)子么?”
“二哥,你在招兵买马,谁敢不听号令?我还正为这事着急呢!”
“那我要的几个人为什么不来?就这个样子,今天还能动工吗?”
“二哥,这动工倒不是什么难事,我只是说少了几个扣得上手的兄弟。水木匠原是粗笨活,但不是说不讲手艺。你若要下死力做小工的,随便一撮箕我也能撮到几个。况且,这几天说是……”
山二哥打断说:“纵然他们不给你面子,难道也不买我的账了?”
“说哪里话呢。往日有事不消扯你的旗号,就是我捎个口信儿也就来了。这回遇缘儿(遇巧),胡四和金老怪两家偏偏有事,若在别处做活路倒也好说,我就硬抓也能把他们抓来的。”
“胡四在家坐月呢。”座上一位伙计笑着插言。山二哥不信,当是笑话,众人便证实,胡四婆娘生了个儿,胡四足不出户真的是在家里坐月。
山二哥哈哈一笑:“嘿个舅子,待老子去家里捉他。”说时招呼众人只管上菜喝酒,他去去就来。遂起身离席,正跨酒馆门坎,却见店门口一只大鸡笼,便伸手去笼里逮了两只五六斤重的大红公鸡,向柜上老板喊一声:“周老默,我借两只鸡用用,回头一并会账。”店老板挥一挥手,笑道:“我那鸡是红毛国的贡品,八百万块钱一个,不怕烫手你只管逮去。”山二哥回头叫上水飘儿,把两只鸡用草绑了,叫水飘儿提着,二人一路说笑去找胡四。
从半边街上去,腊梅湾倒拐,再投罗汉洞。胡四家就在罗汉洞东侧。
胡四家三间瓦房,门前有两棵槐树,靠路边插一圈竹篱笆,篱笆上爬满金银花之类青藤,形成清清爽爽一座院落。院门口卧一条极肥的黄狗,见人来也不张狂,还很讲礼性地起身让路。正厅大门敞开,山二哥率水飘儿端直进去,无人,便扯嗓唤一声:“胡四,胡四,有人吗?”旁边卧房立即应道:“哪个哪个,惊诧诧的……”门帘一挑,打照面的却是胡四的婆娘。
首先闯进山二哥眼里的竟是月母子那肥白的大****。“呸,霉气,霉气。”山二哥待要退出,却已不能。胡四婆娘“啊”地一声忙缩回头去,对屋里的男人说是山二哥他们来了。胡四便在屋里惊喜道:“山二哥么?”忙趿了半截鞋挑帘出来,一脸灿笑将嘴咧至耳根。
山二哥说,你屋的狗好懒,客来了也不叫两声通报通报。说时胡母也从厢房出来,山二哥向主人家道了恭喜。水飘儿把两只大红公鸡放下,也问了婆婆好,四叔四婶好。山二哥说道,胡四,你舅子尽做大个个事哩,阴悄悄就得了个儿。连我也蒙在鼓里。做满月酒的时候,说不得要找拨人来朝贺朝贺。就叫把宝宝抱出来看。胡四婆娘早扣好衣襟抱了婴儿出来。“刚才正给娃儿喂奶哩。”脸上讪讪的,还为刚才敞胸露怀不好意思。
山二哥从胡四手里接过包得严严实实的宝宝。婴儿不足十天,皮色泛红,活像一只褪了毛的兔子。小眼睛眯着,还有些畏光,一股奶气冲出来,直叫人翻胃想呕。这胡四真莫名堂,整天陪着月母子和毛毛儿,沾一身奶臭有啥意思呢!山二哥这样想,却没这样说,按惯例还为婴儿封赠了不少吉利话。什么孩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什么眼大像妈耳大像爸,长大成人一定聪明伶俐造化必胜胡四千百倍。几句恭维话,说得月公子月母子笑逐颜开。这时胡母已端了醪糟蛋上来。山二哥水飘儿也不推辞,一是吃个喜,二是当用茶。然后胡四婆娘上来收拾碗筷。山二哥便搭话:“你坐月子,也出卧房也做家务事?”
胡四婆娘嘴一噘:“我们这些人如何讲究得起呢。若不是头上捆根花帕子,谁记得你是月母子。家里喂猪喂狗剁猪草哪一样不是我。”
山二哥笑道:“那胡四不就剩下洗尿片片了?”
“他?片片是婆婆在洗。他一天就晓得骗床,比大户人家的月母子还像月母子哩!毛弟儿还没满半个月,他一天就捧在手里,儿呀肝啦,直叫得旁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山二哥水飘儿都笑。“这也自然,三十岁得个儿子,哪有不当宝贝的。”山二哥说。
“这婆娘!嘴叉叉的,偏在二哥面前出我言语。”胡四恨恨地说。婆娘揭他老底,在外人面前毕竟不好意思,但心里终是美滋滋的。
山二哥凑近胡四耳根嘀咕一阵,先讲了外面的一些情况,又说了河下的正事。然后对胡四说:“你又不是踏不出门的大家闺秀,一天蜷在屋里干什么呢?你不晓得,才几天没有看到你,河下一帮兄弟都惦着你呢!”
胡四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只小声说:“都说这几天有些不太平呢,一家人厮守着,我觉得放心一些……”
“你是怕丢了龙庭么?”山二哥知道胡四的经文儿,这里表面像是世外桃源,其实这几天一家人心里都是悬起的。索性再抵他一句,“你以为,河下兄弟们捆抱成团,不比你一个人在家里更安隐些?”
胡四婆娘也插嘴说:“一家人就靠他挣钱呢,却赖在家里坐月子……”
“胡四啊,你呆在家里一点儿插不上手,守着月母子……”山二哥想到一句极粗俗的话,想说你守着婆娘要抱血窝子么,到底因妇人在场,没说出来却笑了出来。
“还不是这婆娘,生怕我离了半步。就像我会在外面讨小,要把她甩了似的。”胡四也很男人气地烧了婆娘一句。
婆娘脸一红,急辩道:“那是生毛弟儿前两天。我生了毛弟儿谁要你陪着了?我知道山二哥今天是来叫你的,你随他去好了。没见过男人家成天骗床的……”
“好,有嫂子这句话,我便捉了他去。明生修船,就离不得胡四,王掌墨一伙人还等着他呢!”
胡四也算个老码头了,他懂得河下的规矩,一事当前,若贪生怕死,或者只考虑自己,都是被人瞧不起的。今天他见山二哥露面,本没有打算推托,当即进了卧室,忙着换鞋更衣。
山二哥在客厅喊:“你把那半截鞋踢了就行,又不是去岳家见你丈人,还要穿个周吴郑王的!”
胡四手里拎了件夹衣,也没带家伙,随山二哥水飘儿辞了老母和媳妇出门,刚走几步又折回去,不知同媳妇办了怎样的交涉,却被媳妇红着脸推着出来。山二哥水飘儿在院子外面啥也没说,只是笑。
三人走在路上,山二哥还逗水飘儿:“水飘儿水飘儿,你也讨个婆娘吧,你看胡四叔两口子好快活。”水飘儿嘴乖,接说:“我的婆娘在丈母娘家喂起的。倒是山二叔该办喜事了,不然房门大敞八开,屋里总是冷清清的。”胡四笑道:“如何如何?山二哥,小鸡儿也急着喝你喜酒呢!”
她用竹签把水桶穿了,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念的是什么咒语,突然猛喝一声“起”,那两只平躺着的纸人儿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