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宴客
山二哥领着胡四和水飘儿返回半边街,街上又多了些人。正跨进“默然酒家”,王掌墨一伙已起身招呼,山二哥却见一位熟人擦肩而过。这人时近岁末还穿一件补丁露肉的破褂,头戴一顶烂垮垮的草帽,过酒店门口将草帽往下一拉,只让人看到几根焦黄的胡须。“金老怪!”山二哥冒叫一声。那人似不曾听见,脚下只管加紧赶路。山二哥奔过去一把扯住:“金老怪,未必你真不同我们这帮人打搅了!”金老怪一脸凄惶,只好站下让到街边讲话。
老怪只说得一声惭愧,后面的话就讲不下去了。原来金家接连遇到几件不利索的事,老婆扯猪草从崖上摔下来成了半身不遂的瘫子,大儿媳妇也不知得了什么绝症,枯瘦如柴面如纸灰,多活一日多一日受罪。一家人七八张嘴外加两只药罐;花光了金家有限的积蓄不说,还背了一身债务。偏遇二儿忤劣,为了自己讨婆娘,口口声声闹着要分家,说再不分家一把火烧了房子大家散伙。金老怪早年带着金大金二闯码头修船,捻船放样也曾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不料几年下来却弄得如此狼狈。
山二哥听金老怪说“屋里这阵就连刮痧的钱也莫得一个”,猜他出来是找人借钱的。便叹道:“常言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哪!”遂尽数掏出自己身上的钱,都是百万元千万元一张的大票子,数也不数全塞到金老怪手里。
“要不得要不得!”金老怪如捏了炭圆,像烫着一样手一松一叠钱全掉在地上,“啊!”老怪忙弯腰把钱捡起来,硬要还给山二哥。山二哥将老怪的手按住。说:“我今天在酒店候人,你有事,我不强你,你尽管去干自己的事。”说罢扭身进店去。金老怪呆了一呆,忙涨红着脸追进酒馆:“山二哥,这,这,钱……”他是想说钱要点个数或者留张借据。
“什么钱不钱的,你用我用不都一样!”山二哥把金老怪扯了坐下,“你拿去说不准能派个用场,放在我这儿却靠不住。我的祖师爷爷教过我,‘江湖财江湖散,不散有灾难’哩。”
金老怪过意不去,仍不愿收此馈赠。山二哥正色道:“老怪老怪,如果够朋友,今日你再莫吱声,或者哪天你发了洋财还我也成。若实在没有这份交情,你把钱往地上一扔,走你的路,不会有人拦你。”
众人也劝金老怪不要过分违拗,朋友之间原有个互相帮补,再要推却也就辜负了山二哥一番美意。
山二哥说:“你当我在学孟尝君呢?今天我把朋友们约齐,就为了打个堆儿,不然,一个二个都缩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呢!”
金老怪把众人逐个看了一遍,除了心存感激,还多少有点儿担心:“这,这几天,症候好像不对吔,难道你们就不……”
山二哥回头盯了金老怪一眼,笑了:“你是说,‘难道你们就不怕么’?噢,我告诉你,而今,该说‘怕’的人很多,可已经轮不上我这帮兄弟了!”
“对,”座上立即有人附和,“我们两只肩膀扛个脑壳,吃得下,睡得着,从没有做过亏心事,就算是排轮子,如今,也该轮到兄弟们说开心论快活了!”
胡四也扯了金老怪说:“你就别焦眉愁眼的了!你看,我们都在这儿呢,我不相信,有谁敢舀一瓢水来把你吞了!”
金老怪再不言语,就被众人留下来饮酒。座上兄弟,除了高声大嗓在推杯换盏嚷酒叫菜,也有人交头接耳,在私下议论最新的政局。这时桌上又添了几位朋友,有的带着斧凿刨锯,有的没带任何家什。一席人早已匀做两席,大家谈笑风生很有些干大事的样子。
酒饮两盏,山二哥心里“格登”一响,暗叫一声拐了(坏了),今天要现相。我刚才翻兜儿将钱全给了金老怪,过会儿付账,未必叫周老默打手板儿?想一想,却有了主意,回头对柜上叫道:“周老默,我有件事要麻烦你一下呢。”
“不麻烦不麻烦,山二哥有事你说。”老板娘点水雀儿一叠声应着。
“把你的文房四宝借用一下,我要留张借据。”
“好,好,你干脆到柜上来写。”仍是点水雀儿在张罗。
众人都看到是山二哥硬把钱塞给金老怪的,不信他会要什么借据,都笑着看他耍什么把戏。
借钱留字据天经地义,只有点水雀儿和金老怪当真。金老怪以为是山二哥怕他过意不去,留一张借据他心安理得一些,即随山二哥一道去了柜台。
点水雀儿找出笔墨砚台,从账簿上撕一张竖格便笺儿,交到山二哥手里。然后用小勺子舀了点水,帮山二哥磨墨。山二哥略想一想,三下五去二几笔写了字据,金老怪就要过来划押。
山二哥说:“慢,还得找个中人。”
周老默说:“大家都看到的,要个啥中人嘛。”
山二哥说:“是人有腿都跑得脱,唯有‘默然’宝号是生了根的。就借宝号的光,请你作个见证人。”
“好么好么,我作中人,写哪里嘛?”周老默也当了真。
“就要你的大名,写在左下角这点儿这点儿。”
酒馆老板就提了毛笔,认认真真写了自己的名字。接着金老怪就过来拿笔,山二哥说:“这儿没有你的事呢。”边说边用笔在店老板名字前面添了三个字,看时,便成了这样一张借据:
借据
今因囊中羞涩,急等钱用,经人说合,借到半边街山二哥现金捌仟玖百万元整。恐日后无凭,立此为据。
借款人:周默然
×年×月×日
“嘿个舅子,兴这样坑人么!你骗我做中人,结果倒是我欠你一砣了!”周老默伸个脑壳瞄一阵,突然醒悟过来。
“你嚷什么嚷,白纸黑字,有什么说的。”山二哥笑扯扯地把字据折了往怀里一揣。
“个杂种,开玩笑不是这样开的哟。你快把你画的狗脚迹撕了!”周老默抓住山二哥的手真有些急了。
“个杂毛儿的,我就猜你输也输不起还也还不起。欠人家一回钱脸都黄了。这样这样,看你也还老实,我们还是来个君子协定——”山二哥说着掏出了那张“借据”。“这张借据你拿回去,好久有钱了好久还我;今天这两席酒的钱,先写在你的水瓢上,我好久想起了好久还你。”
周老默一把抓过“借据”,一点儿一点儿把那“狗脚迹”撕碎。说:“山二哥,你身上莫钱了就明说,你在我这儿吃赊赊儿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却不该这样编方儿打条儿辱没我。”
点水雀儿在旁边笑起来:“我说呢,是山二哥涮坛子(开玩笑)啊。”
“哈哈哈……”众人一齐开怀大笑。
何宝子正好从门口过路,并不知酒馆里出了啥事情,也伸个脑壳进来跟着傻笑。水飘儿骂了一声“****宝子”,便在山二哥耳边嘀咕了几句。
“什么,她摔出了血?”山二哥腾地站起来。众人不解,全拿眼睛望他。水飘儿看看众人,再看看山二哥,只好小声道:“其实,也没啥,只是膝头摔破点儿皮……”
山二哥也觉得有点儿失态,即随和地笑一笑,对王掌墨讲:“噢,掌墨师,我就拜托你了,你直接带着兄弟们下河。”回头对金老怪说,“你先去办你自己的事,屋里安排好了,能来就来。”金老怪连说“要来要来”。
山二哥复向众人抱一抱拳:“列位,对不起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移开凳子,却走向柜台:“周老板,有道是一客不烦二主,请把你挂起的烧腊鸭子给我一只,不不,要两只。反正你那水瓢上写了我的名字,到时候一并会账就是。”
周老默道:“惨了惨了,你连吃带喝生的熟的都要。只见你热闹,我一文钱没进,这酒馆只怕开不长久了。”这样说着,却挑那最大最肥的鸭子取两只,点水雀儿笑嘻嘻地接过来,也没过秤,用两片荷叶包了,交到山二哥手里。
山二哥向众人道一声:“好,我走了。”遂带了烧腊鸭子出店去。
回头,山二哥却又把水飘儿叫到店外,塞了一只鸭子给他,悄悄儿地说:“你帮我跑一趟,去看看水月。”
水飘儿挺神秘的,却仰起头问:“要得(行),我去看水月姐姐。可水月姐姐问我,我说什么呢?”
山二哥说:“说什么?你就说‘山二叔叫我来看你’。”
“还有呢?”
“没有了。”
“真的?”
“真的。”
水飘儿最肯做跑腿儿使嘴儿之类的事了,想一想,即有了主意:“那好吧。”头也不回,径自屁颠儿屁颠儿地去了。
众人都猜山二哥是因为水月或秀秀家有事才走的,大家心照不宣,一笑带过。
14.法术
“水月姐姐,山二叔叫我看你来了。”水飘儿不辱使命,果然没有忘了山二哥的嘱托。
“真的吗?”水月惊喜地从水飘儿手里接过烧腊鸭子,顺手放在一边,忙给水飘儿倒茶。“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呢?”
“山二叔忙啊,他正在帮明生哥张罗大事呢——明生哥的船上墩了,要大修,那边有一摊子的事。”
“山二叔说什么了吗?”
“山二叔说他喜欢你。”水飘儿自作聪明。他以为山二叔要不喜欢水月,能平白无故地送她鸭子吗?
水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你,你乱说呢!”水月假装生气了。
水月姐的茶香喷喷的,水飘儿喝了一口,又喝一口,说:“真的,我没骗你。山二叔还对工友们说,说……”
水月盯住水飘儿:“他胡说什么了?”
水飘儿说:“没有,没有胡说,山二叔说,水月姐姐生得好看。”水飘儿想,大家都这样说呢。水月姐姐生得红是红白是白的,就是好看嘛。
水月听山二哥在背后议论她,虽然是好话,但仍有些不乐意,就说:“你回去给山二叔说,不准他们在背后说我。你记住了?”
水飘儿说:“好,我回去跟山二叔说,今后有什么话,你只能对水月姐姐一个人说,不能跟其他人说。”
水月笑吟吟地点点头:“对了,就这样说。今后若再听到他们背到说我的闲话,我割了他们的舌头。”随后搬出自己平时爱吃的板栗、核桃、油炸果子来招待水飘儿。
水飘儿一边吃果子,一边跟水月搭话:“水月姐姐,以后有什么跑腿儿使嘴儿的事,你一叫我,我就来了,凡有我能干的事,你都交给我!”
水月笑道:“你一个小孩儿,还大包大揽的呢。我想想,你能干什么呢……不过,姐姐这儿,平时很少人来,你没有事,就进来坐坐,陪姐姐说说话吧。”
水飘儿挺机灵的,立即说:“水月姐姐,要不,我拜你为师,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水月一愣:“做什么徒弟?”
水飘儿说:“姐姐会使法,我跟你学法术,今后,我还可以跟水月姐姐当帮手儿。”
水月盯住水飘儿看了一阵,摇一摇头,说:“不,你没这天分。我告诉你,想学法术的人可多了,但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水飘儿听工友们讲过水月许多精灵古怪的故事。说有一次水月在码头上遇到一位耍把戏的老头儿,见他表演“分身术”、“隔山取物”、“纸人抬水”等节目,一时竟被迷住了。临到收拾要走,老头儿见水月一副痴迷的样子,就问她,小姑娘,想不想学点法术?水月点点头。老头儿过细端详她一阵,问她,你的父母是不是都不在了?水月默然,垂下了头。老头儿说,那么,你能不能带我去你家里看看呢?水月就带老头儿回家。老头儿进了水月的屋,见水月就一个人,好像猜到了水月的身世,发一阵子感慨,就在水月那里住了几天,教了水月好些本事。于是,水月在慈云庵的老师太之外,有了一位真正的师傅。只是,这位师傅行踪不定,外人很少见到。后来听说这个老头儿还来看过水月,水月皆以弟子礼接待,端茶递水,迎来送往,敬奉师傅如同神明。
水飘儿见水月不肯收他做徒弟,也不急于求成,即央求说:“水月姐姐,大家都说,你最有本事了,你使个法术我看看好吗?”
水月也是心里高兴,说:“好吧,我变个戏法你看吧——”
水月伸开两手,亮掌,给水飘儿看。水月穿紧身窄袖小袄,显得十分利索,十根手指细细的,长长的,干干净净的,手里什么也没有。水月捏起拳头,把五指次第伸开,手里仍没有东西。交待之后,突然五指一收,握成双拳。水月问水飘儿:“你猜我手里有东西吗?”
水飘儿摸摸光脑袋,摇摇头,两眼瞪起核桃大,一眨不眨。
但水月再次摊开双掌,即见左掌一只核桃,右掌也有一只核桃。水飘儿奇怪了,关键是他离水月很近,根本没见水月伸手去取核桃。
水月叫水飘儿:“你把衣兜儿牵起”。水飘儿老实牵起自己的口袋儿,水月就把手里的核桃丢进水飘儿的口袋儿。然后就见水月的两只拳头轮番动作,一握,一丢,一握,一丢,就有接二连三的核桃,笃笃笃地滚进水飘儿的口袋里。
水飘儿好高兴,“好,好!”一松手,竟鼓起掌来。有两个核桃立即掉到地上。水飘儿弯腰捡起地上的核桃说,“水月姐姐好本事呢,两只空手都能变出核桃来,可惜了,我的口袋儿已经装不下了。”
水月看到水飘儿两只鼓鼓囊囊的口袋儿,笑了:“你的口袋儿装满了,姐姐也变不出来了。”
水漂儿偏起头,又冒出一个点子来:“水月姐姐,你再铰两个纸人儿出来我看看,好吗?”
水月想了一下说:“好吧,今天就陪你玩玩儿。”随即先净了手,再找出剪刀、丝线、黄裱纸来。她把黄裱纸对折一下,再对折一下,然后唰唰唰地,几剪刀就铰出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人物,吹口气分开,就有了两个纸人儿。她把两个纸人儿平铺在桌上,又用剪刀铰出一个纸筒,用红丝线缝了几针,变成一只纸桶。接着舀一杯水倒进纸桶里,纸桶居然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