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神仙也不信邪，掐着指头又算一遍，说那好，我且搁句话在这儿：三天之内，你必有大灾。纵然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17.厨师
上了半边街，山二哥见皮船长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却没有去“山公馆”找他的意思。那么，他究竟要干什么呢？山二哥索性盯住他，就见他先在“默然酒家”探一探头，然后就进了酒店。山二哥想，皮船长是讲得起排场的人物，今天他咋想起进半边街的小酒馆了？也不好跟进酒店，只装着从酒店门口过路。
山二哥往上走，得经过何保长那家店铺。想起前几天“捉鬼”，毛铁匠逮到人家舅爷就是几碇子，山二哥生怕把熊老头儿给打坏了，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人。这店铺原本是熊老头儿在住，一早起来听人说，就为何宝子吃鱼的事，宝子妈把熊老头儿骂得狗血淋头，硬说是他安起心在整她的宝子，生生把个熊运松给撵走了。如今这店铺连门也没锁，是不是另外安排了人呢？正自寻思，猛听“轰隆”一声，屋里像是倒了神龛或撬翻了箱柜，那响动竟把山二哥吓了一跳。
屋里有人在说：“这下安逸了，你把柜子撬翻了，还得给他搬还原。”另一个说：“师傅，我算尽力了，再也找不到了。”“师傅”说：“找不到就别找了，你以为是叫你逮灶鸡儿（蟋蟀）呢。”另一个说：“那，那我们怎么办？”“师傅”说：“人不见了，那么大个东西也不见了，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很奇怪呢？”另一个说：“我看，这里恐怕不能待了，我们先得挪个窝呢。”那“师傅”就说：“挪什么挪，回头我去找何保长，看他怎么安排吧。”
山二哥听到里面的人好像认识何熊，正准备要走，却听里面哼哼地唱起来：“一更里呀月照窗，手把窗眼脚蹬墙……”唱了两句就不唱了，另一个声音说：“亏你娃唱得出来，还‘手把窗眼脚蹬墙’呢！你给我小心点，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那唱的说：“我的身份是徒弟，徒弟都听师傅的——噢师傅，我告诉你一件事。”师傅问：“什么事啊？”那人就说：“早上我出去打听熊老头儿的事，却在码头上遇到一个女子，说是‘默然酒家’的老板娘呢，模样还可以……”
山二哥听到像是说的点水雀儿，眼睛眨一眨，也就留意了。
徒弟说：“那女子主动跟我搭话，说一听声音，就知道我是从成都来的。我就承认我是从成都来的。我说我师傅是‘天府酒楼’的大厨师，路过这里，何熊何保长留我们做事哩。她说那好呀，我得向成都大厨师学学手艺。我说学手艺不难，你用什么谢我？她说这还不好说呀，我请你的客就是了。师傅，你没见这女人，见面熟，说话风骚得很，细皮嫩肉的很迷人呢。”师傅说：“你娃正事不做，就想勾引女人！”徒弟说：“我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总得有几个相好的呀。师傅，我想把这个女人搞到手你看怎么样？”师傅说：“你****的莫涮坛子啊！做这种事，你有把握吗？”徒弟说：“有把握有把握，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她说她要来请我们。等她来了，我把门一开，不等她反应过来，就亲她一个嘴儿，先开开心再说，然后也让师傅‘抽个头儿（揩油儿）’。”师傅说：“先说清楚，你娃想啷个整？”徒弟说：“你先躲起来，等我亲过她的嘴儿，你就出来正言厉色地训斥我们，我就苦苦哀求，你就说，放过你们可以，得让你也亲个嘴儿。”师傅说：“那好吧，就当出门在外日子寂寞，让你临时添个节目。”
这二人自编自导只顾嘴里快活，却让山二哥在外面听得明明白白。山二哥差点笑出来，心想，这两个家伙起心不良，我来跟他俩涮个坛子（开个玩笑）。即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细起嗓子说：“有人在吗？”
“谁呀？”
“我。”山二哥仍装了女人声音说。
“哦，来了来了，我正在等你呢。”里面叽咕两句，大概是叫师傅先躲起来。徒弟只想成其好事，猛地开了门，把山二哥往里一拉，不分青红皂白就在他脸上啵啵地亲了两口。
山二哥惊叫起来：“吔，这儿还有王法吗！”一边在抹脸上的口水，却一把将那徒弟揪住。
“啊呀！错，错了……”徒弟发现认错了人，立即慌了神，“我，我……”无奈山二哥的手像铁钳一样，只死死地揪住他不放。
山二哥喝道：“还有一个呢？给我滚出来！”
另一个年纪大些，想是被吓坏了，抖抖地从门背后钻出来，说：“这这，这不关我的事哦……”
山二哥骂道：“你两个狗东西，大白天躲在屋子里，打条儿编方儿，想坏我们半边街的良家女子。好，我们扯到大街上去说，让大家评评理！”
徒弟急忙“咚”地一膝跪下来，磕头如捣蒜：“老师饶命，老师饶命……”
山二哥做出要办他俩的样子：“走走，去大街上说！”
那师傅也急了，忙拉住山二哥说：“去不得，去不得，有话就在这儿说。”
山二哥说：“那，你们是想跟我私了？”
徒弟和师傅都答应：“私了私了。”
山二哥说：“好嘛，私了就私了。那你们是愿打，还是愿罚？”
“愿打怎么说，愿罚又怎么说？”
山二哥说：“愿打，我先扯你两耳光，再踢你们几脚？”
师傅急说：“不能打，不能打，好汉手下留情，你就罚吧。”
“罚嘛，念你们……”山二哥想一想说：“虽是起了歹心，但坏事还没有做出来，这叫‘犯罪未遂’。我也不想跟你们废话了，走，你俩先跟我到‘默然酒家’去，当着大家说清楚。”
二人一听还要扯他们去“默然酒家”，一时又慌了。“去不得，去不得！”“去了挨得更惨！”
山二哥笑起来：“呵呵，你俩也就这点儿胆子？我是说，去‘默然酒家’把你们做厨师的手艺，都倒点儿出来！”
徒弟一听，半信半疑地：“这，这……”
山二哥说：“这什么这？点几个菜，我请客，你付账！”
徒弟心有余悸：“好，好嘛。老师，你莫整我们喏……”
山二哥说：“怕整，你们就老实点儿，从此莫起这种尻子心！”
二人忙说：“不敢了，不敢了。”
山二哥就说：“那你们就乖乖儿地跟我走！”
二人无奈，只好认了。极不情愿地跟在山二哥后面，顺着半边街下来进了“默然酒家”。
山二哥进了酒店，就喊：“点水雀儿，上几个菜，我帮你请了两位师傅！”
点水雀儿一见，立即乐了：“哟，神了！山二哥，你是跟小神子学的么，咋知道我要请成都的老师呢？”
山二哥说：“这半边街上的事，能有我不知道的？我见有成都的大厨师过路，当然要请到这儿来传授点儿手艺。”
点水雀儿问：“噢——你们是朋友，原来就认识？”
山二哥笑一笑说：“刚认识不久。”
两位厨师也红着脸在一边附和：“对，我们是朋友，我们是朋友……”
于是上了几个菜，还有一壶酒，周老默、点水雀儿还有伙房的厨子也围了过来。点水雀儿说：“今天，我请客吧。”
那师傅到底老成一些，即说：“不不，说好了的，今天是我们请山二哥。”他见山二哥为人爽快，已没有作弄他们的意思，也就放了心。
成都厨师望一眼山二哥，说：“二哥，那，我就跟他们讲我的经了？”山二哥只点一点头。师傅又问徒弟：“是你讲呢，还是我讲？”徒弟忙说：“你讲你讲，师傅讲。”
成都厨师就说：“也是今天遇缘儿，山二哥要我们来这儿传艺——我从哪儿说起呢——我们吃的是川菜，做的是川菜，若问川菜有哪些特点，还真够我们说上十天半月的。”接着当真谈起烹调手艺来，他正正经经地说：“川江菜和成都菜都属于川菜体系，其中有个特点，就是麻和辣。你们熟悉的川江火锅和毛血旺儿，就是以麻辣见长的代表。但川菜并非只有麻辣，我们川菜强调一菜一格，百菜百味。就像成都小吃，既有麻婆豆腐和夫妻肺片，也有龙抄手、担担面、赖汤圆和叶儿粑一样，还有讲究清淡软烂、嫩滑酥脆以及香醇可口的菜品。比如我就爱做浓汁海鲜、清蒸大虾，还有闷罐牛肉。你们这里的鱼好，有一道江湖菜，叫酸菜鱼，就不讲究麻辣，而是以酸为主。还有船歌里唱的‘脆香元本是万县做，其名又叫落口酥’，我路过这里，看到几家小店做的落口酥，其实已经做走了样。你们知道落口酥的真正做法吗？”周老默和点水雀儿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
周老默说：“可能做来做去的，大家只图省事，结果都做走样了。”
成都师傅说：“那好，我就来讲讲正宗的落口酥该怎么做。”
成都师傅讲，落口酥又叫脆香元或者舌香元。用的材料是猪肉、葱、姜、荸荠，先将猪肉、荸荠剁细，加葱花、姜米、盐巴、味精、胡椒面拌匀，灌进肠衣里，或者用面筋像裹春卷一样裹好，先蒸，后炸，然后切成铜板一样大的小块儿，裹以蛋清豆粉，再下锅，炸成黄酥酥的小饼，最后用葱、姜、醋、酱油、味精制一个味碟，吃起来香脆爽口，含在嘴里包你连舌头也酥了。
山二哥见成都厨师说得认真，心想这家伙虽不算正人君子，但也不是很坏，只是约束徒弟不严，出门在外，一时有些花心。本想回家叫秀秀也来听听，好跟他学些手艺，一想彼此到底陌生。突然想起皮船长进过“默然酒家”，就小声问侧边的点水雀儿：“今天皮船长进你们酒店喝酒了？”点水雀儿“嗤”地一声笑出来，说：“他在打水月的条儿（主意）呢！”山二哥忙问怎么回事。点水雀儿说：“他想请我们做媒，说是想娶水月。”山二哥嘀咕一声：“这个东西……”
成都师傅看了山二哥一眼，还以为是在说他，就有些坐不住了，说我们可不可以，直接去伙房做几个菜呢。周老默说这样最好。于是几个人都去了伙房，由年轻的徒弟动手，师傅在旁边指导。他又讲了川菜的选料、刀工、搭配和烹调。先炒了个凤尾腰花，又做了个酸辣鸡丁，最后还做了碗清汤鱼丸……
这一耽搁，花去不少时间。等山二哥从酒店出来，再去找水月，水月却没有在家。
18.皮船长
皮船长想娶水月，确实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年纪大许多不说，关键是他已经有了不少老婆。那时开轮轮（洋船）属于高端技术，收入高，养得起老婆。加上常年走滩过槽在外漂泊，他在重庆、涪陵、万县、奉节、宜昌、汉口都安了家，这事儿众人都知道，只是不晓得他到底有多少个老婆。如今轮船已经去不了汉口和宜昌了，眼睁睁看着时局要变，听说往后要实行一夫一妻制，皮船长就感到很恼火。左思右想没了主意，突然想横了（下了狠心），决定把以前的老婆都给休了，就娶这里的水月。他把这意思跟酒店的周老默一说，点水雀儿就在旁边打破（反对）了：“闯你妈的鬼哟！你以为你能开洋船，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水月心性高傲得很，她瞧得起你吗？你莫异想天开尽做美梦，拿这种办不到的事情来为难我们！”
但皮船长不死心，他想，你们问都没问，怎么就知道她瞧不起我了？反正洋船就靠在外面，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既然你们不帮我的忙，难道我自己就不能去找她吗？也不管点水雀儿如何奚落他，他决定亲自告诉水月，他以前娶的老婆都不算数，他要把她们全给休了，重敲锣鼓另开张，只娶水月一个，他要过只有一个老婆的新生活。皮船长自我感觉挺好，还对点水雀儿说，就冲着你说的这些话，我也一定要把水月娶到手，竟离了酒店直接去水月家。
皮船长见到水月的时候，水月正开门出来。皮船长叫一声：“水月。”样子看起来还挺激动。
水月只看他一眼，没有理他。
皮船长紧走几步，又说：“水月水月，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水月拧起眉头，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皮船长一愣，赶紧自我介绍：“我是皮船长啊，你不认识我？我的洋船就靠在外面的。”
水月回头说：“你的洋船跟我有什么关系？嘁，滑稽得很！”
皮船长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噢，你是不是有事要忙？我能不能等你……”
水月说：“说什么说，我认不得你！”只冷冷地瞥他一眼，扭头便走。
皮船长见水月不理他，虽有些少兴，仍不肯罢休。他在心里默了默，贞洁女子还怕囚皮汉呢，我绝不能一碰钉子就打退堂鼓。
皮船长是知道外面“行情”的，解放军都打到巫山峡来了，只待政权一变，哪里还能有我那些乱七八糟的老婆呢？既然是一夫一妻，那我就要挑个最漂亮的。正好洋船在野码头搁起了，不然我还没有这个机会呢！他拿定主意，远远地跟在水月后面，看她究竟要去哪里。水月知道他还尾巴似的吊在后面，只当没看见，全然没拿他当一回事。
皮船长跟水月一直跟到慈云庵，见水月进了庙子，他就在外面等。据说每年二月初九、六月初九、九月初九都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每月逢九，香客进进出出也比平时多。这几天恐怕是听到政局要变，好些人心里不踏实，都来求菩萨指点迷津或者关照庇护。慈云庵竟然像是在开庙会，庙门口人进人出，除了有卖香烛火纸鞭炮的，还有占卜打卦算命人的小摊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