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船长先在庙门外等了一阵,不见水月出来,就进了庙子。庙内香烟缭绕,木鱼声声。皮船长听到过水月父母早年的传闻,益发感到水月的高贵和神秘。他在佛堂里看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师太,正领着一班姑子及俗家弟子在呢喃颂经,偏起头看,却没有发现水月。退后几步,肘拐一碰,见是个功德箱,就随便往功德箱里塞了几个钱。然后又在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藏经阁等处转了一圈儿,仍然没有看到水月的影子。他怕与水月擦身错过了,又赶紧往庙外走。走到庙门口,又回头往里面瞧,一不留神踩到一块石头,脚下一歪,一个踉跄蹿出去,差点掀翻了算命人的摊子。他不怪自己不小心,却怨别人的摊子挡了道:“咋个搞起的哟,一个摊子摆到路中间来了……”
算命人一边护住摊子,一边没好气地说:“晦气晦气!明明是你走岔了道,偏偏怪我的摊子挡路!”
算命人的摊子围个布幔,上面两排小字:占卜、问卦、抽签、算命。知过去未来;测吉凶祸福。下面三个大字:裴神仙。
这“裴神仙”仰起脑壳,在仔细打量皮船长,猛然吃了一惊,说:“先生,我看你面色不好,恐有大祸临头呢!”
皮船长也是个跑水陆码头的人物,知道江湖术士跟卖狗屁膏药的差不多,一惊一乍地无非是骗人钱财。他乜斜着眼,把他那小摊儿推敲一番,心想,你娃相貌平平,也竟敢自称神仙呢。且不动声色,只对裴神仙说:“我抽支签吧。”裴神仙说:“可以可以。”皮船长当即拿过签筒,“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猛摇,随即“啪”地飞出一支签来。他从地上捡起那支签,见上面写着: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慈云寺第三十六签。
皮船长想一想,不得要领,遂将那支签递给裴神仙。
裴神仙读了那支签,仰起脸来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在何处发财呢?”
皮船长具实回答:“我姓皮,叫皮日东,开洋船的领江,大家都叫我皮船长。”
裴神仙把皮船长又重新打量一番,心想,皮日东,皮船长,好,我正等着你呢!即摇一摇头说:“皮船长,你莫把我们跑江湖的,全看成了一蒙二吓三谎话的骗子。我裴神仙‘铁嘴’一张,说的话不晓得讨人喜欢,说出来却没有什么走展呢。”
皮船长见他装神弄鬼的,也就不客气了:“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说得好,也就罢了;说得不对,莫怪我掀了你的摊子!”
裴神仙也不信邪,掐着指头又算一遍,说:“那好,我且搁句话在这儿:三天之内,你必有大灾。纵然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皮船长一听,立即恼了,上前一把扣住裴神仙的脖领子,举拳头要打,想一想,却又放下来,说:“你,你是在咒我?好嘛,老子先放你一马,你且说说这支签,如果说不出个‘子曰’,当心我把你的‘铁嘴’,揍成了歪嘴儿!”
裴神仙退后一步,理理衣领说:“行,我也不收你的钱了,算是免费指点一二。我告诉你:这支签,要是落在别人手里,或许是支上上签,但不幸被你抽中,也就变成下下签了。”
皮船长揣起手来,冷冷笑道:“哼,反正嘴巴两块皮,可以任你胡说。我要听你往下说——”
裴神仙并没有被吓住,只管讲:“那你听好了:签文是一句唐诗。‘白日依山尽’是说太阳已没有光泽了,是白的,就快要落山了。先生名叫皮日东,名号里有‘日’,正应了这‘白日’的‘日’。‘黄河入海流’是说河水向东流。你是开洋船的,得水流之利,打滩过槽如履平地,先生在事业上风光得很呢。可惜你今天走错了方向,这慈云庵分明坐落在西山,人称西山慈云庵,跟你运程方道相反。今天你趁早回船上去,或者可以躲过一劫。这‘第三十六签’,扣‘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也暗示了你得走。另外,我观你方面大耳,多财多福,家里一定妻妾成群。但我看你来慈云庵,已逗留多时,心里定然装着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只可惜这位女子你看得见,却摸不着,好一似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你纵然苦苦相求,却偏偏与你无缘。到头来,只能是水流归大海,相思一场空!”
裴神仙一席话,头头是道,说得皮船长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没了主张。但他并不死心,强自争辩说:“你信口开河,满嘴胡言!你说第三十六签扣了‘走为上’,我偏说六六三十六,扣了‘六六大顺’,应该是心想事成,大吉大利!”
裴神仙嘴角漾一丝冷笑:“先生,那是你在做梦,心里尽想好事!”
皮船长也只管冷笑:“哼,你这种人,骗吃骗喝的我见得多了。你走到哪儿骗到哪儿,着你‘道儿’的,全是傻子、哈子、瓜娃子!我说得一点儿不错吧?”皮船长想,这年头虽属多事之秋,我的船已搁在野码头了,一时并无大碍,这两天谁又能把我开船的怎么样呢?
裴神仙往旁边一让,两手一摊,对在场的人说:“各位各位,大家都是看到起的,今天我既没有骗他的吃,也没有骗他的喝。”他又对皮船长说,“在下姓裴,敢自号‘裴神仙’不是没有神通的。我实话跟你说,有些事我不便说透,泄露太多,我会瞎了眼睛。”
皮船长恼怒道:“那好,我俩打个赌如何?三天以后我如果没有事,你该怎么说?”
裴神仙说:“打赌也行。不过我仍然奉劝你一句,你马上走,说不定还没事儿。挨过申时,三天后你如果还能见到我,算我输。”
“不对,三天后你肯定不会来慈云庵了。”
“那三天后我去杨家街口等你!”
“我的船是靠在野码头的。”
“好说,那我去野码头等你!”
“行,那你输了该咋说?”
“我跟你磕头,挂红,放鞭炮,你还可以砸我的摊子。”
“好,格老子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拍掌?”
“拍掌!”
二人举起巴掌,“啪!”“啪!”“啪!”当着众人对击了三掌。
19.卜事
这位“裴神仙”原系江湖术士,跟普通算命的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同的是他深谙术数“原理”,“断事不可泥,变通方是道”。除了能背一套一套的口诀,他还有一副好“钢口”,说出来的话,一口咬定“没有走展”。万一说出来的话跟事实不符,或者大相径庭怎么办?这也难不住他,他能巧舌如簧,随便作出一些解释。就像跟皮船长打赌,他说皮船长三天内必有大灾,不死,也得落下残疾,到时候皮船长全须全尾地来找到他,他必有一套应对的办法。最不济的是拉了他去见官,他会说我姓裴,裴同非,非神仙就是说我不是神仙,是为了穿衣吃饭才出来混码头的。何况几天前他曾见过皮船长的老婆,皮船长的老婆对他是有过重托的。
那天,裴神仙刚在野码头上坐下来,就有妇女要来掀他的摊子。说是一天前他为这位妇人占过一课,说她得逢贵人,最近不发大财也要发点儿小财。那妇人别无生财之道,回去把一口肥猪卖了,竟得到一块银元。临近解放,货币一再贬值,金元券银元券都不值钱,唯有银元还算值钱。她得了一块银元就像发了大财,欢天喜地地把钱拿回去交给男人,男人却认出那块银元是假的。男人想是气疯了,抓住女人就像捶猪样一顿好打,女人挨打受气想不通,就来找裴神仙拼命。一边要掀摊子,一边自然是不让掀,两边拉拉扯扯叫骂撕打正不可开交,遇到山二哥和明生正好从这里过路。
山二哥挤上前去,连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男人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越说越生气,又使拳头又用脚踢,扑过去还要整他的女人。山二哥忙把他架开,臂膀上还替那女人挨了两拳。山二哥喝住他,说你这人好不晓事,哪能这样打自己的女人!她卖猪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她一道?上了当,就只晓得拿女人出气!那女人披头散发的,说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要去跳河!明生忙把她拦下来,见她满面泪痕,脸上青一道紫一道怪可怜的,就说,你那银元在哪里,是不是你们看错了。那女人就摸出那块假银元,明生接过来,悄悄从兜儿里换了块真的给她。说,不对呀,你这块银元是真的呀,怎么说是假的呢?她男人半信半疑地接过去,先看了看,再用牙咬一咬,然后吹口气将那枚银元放在耳边听,银元当真是真的。男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向明生作个揖,说有劳大哥费心了,既然银元是真的,我也就不该打自己的女人了。说着拖了女人便走,一边走还一边说,你也当真是遇到贵人了。那女的仍没有明白过来,还在抽抽搭搭地说,我说嘛,这银元啷个是假的呢……
山二哥和明生见那对夫妻走远,就对算命的说,这回你整安逸了,差点让你闹出了人命!这位“裴神仙”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最能见机行事的人物,刚才的变故他已洞若观火,脸上虽还挂着狼狈,却扯蓬转舵说,惭愧惭愧,不过在下说她会得遇贵人,还是说对了的。明生说,说什么贵人呢,我兜儿里正好有块银元罢了。裴神仙说,只要运程对了,你就是她的贵人。话说回来,也难得你有这样的善心!
明生从兜儿里摸出那枚“银元”,说这假钱害人,如果落在穷人手里,还真能要了人家的命。说罢划个漂漂儿,一扬手把那枚假币远远扔到河里。
山二哥对裴神仙说,你们算命的,也都是这样蒙人的吧?
裴神仙即正色说:“大哥,你要这样说可就不对了。搞我们这行也是有书的,《周易·系辞》云:‘《易》之为书也,广为悉备,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自古以来就讲天人合一,天地人同构。天、地、人三才可相互感应。所谓‘指节可以观天,掌文可以察地’是也。《吕氏春秋·大乐》上说:‘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阴阳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莫不对立统一也。再说《周易》占卜,以阴阳二爻组成六十四卦,可以经天纬地,解释世间万事万物,只是在下才疏学浅,略知皮毛,未必吃得透罢了。”
明生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觉心动,说:“那你为我占上一课如何?”
裴神仙立即说:“行。你是相面,算八字,或者是算卦呢?”
山二哥在旁边插嘴说:“打卦、算命、相面,你那里现成,都套是套的,我们听了也似懂非懂,不如你把你那布袋儿拿过来,让他抽个‘彩头儿’,看看有个什么讲究。”
裴神仙说:“好。这抽彩头儿跟抽签是一个道理,要的是心诚则灵。这位大哥如果嫌我说话啰嗦,抽彩头儿就最省事了。”
明生当真从裴神仙手里接过一个小布袋,先在心里默一默,然后从布袋里摸出一根两寸长的纸棍,打开卷成小棍儿的纸条一看,上面写着“亲上加亲”四个字。明生脸上一热,即将纸条递给裴神仙。
裴神仙瞄了明生一眼,笑了笑说:“这位大哥的心事并未与人说破,我也不必点破。但我在想,你大概默的是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亲上加亲’,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了。”
山二哥心想,见鬼了,我就知道明生心里装着两件事,一件是默着如何避祸如何保住木船,另一件就是想跟表妹“亲上加亲”的婚事。可咋这样凑巧呢?于是冒一句:“你那袋子里,是不是只有一个‘亲上加亲’啰?”
裴神仙笑起来:“那你怀疑我满口袋都是‘亲上加亲’么?这样,你自己来,我让你随便抓一把,看看还有没有一个‘亲上加亲’。”
明生见裴神仙说破了自己的心事,一是高兴,二是不好意思,即说:“算了算了,你那一口袋的纸棍儿,哪里还会有两根相同的呢。”
山二哥却纳闷了,心想一布袋的纸棍儿,就这么独一根,偏又让他给抽到了。单凭这巧劲儿,就很耐人琢磨了——莫非真有所谓“天意”?
这时皮船长的老婆坐一乘滑竿过路,看到裴神仙正在给人算命,就喊滑竿停下来。皮船长是从本码头出去的人物,他的老婆叫丹凤,丹凤应该是他的原配夫人,或者该叫大老婆才对。但皮船长一是因为工作关系,常年很少落屋;二是他的老婆太多了,他也应付不过来,因此丹凤老是落得形只影单的。这天丹凤下河来打听洋船的消息,有的说洋船在宜昌已回不了川了,有的说皮船长的船正在往重庆赶,她心里发毛(发虚)没有个底,听说码头上有个算命的很神,就坐了滑竿来找裴神仙,果然在野码头找到了算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