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人到中年，也还生得富富态态的。她下了滑竿，见山二哥和明生在场，原是认得的，便打招呼：“哟，你们也在这儿算命？”
山二哥说：“我们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你是出来接皮船长的？”
丹凤不无失意地说：“也不知道他的船这阵在哪儿，问也问不到个准确的消息——噢，我听说这裴神仙神得很呢，我早就想请他给算张八字了。”
裴神仙见有生意上门，即趁机卖弄起来，说：“要说我神得很，那不敢当。但这两位大哥既未动步，也听我裴神仙解释几句。我们跑码头的，并非都是不学无术之辈。今天我得说个所以然出来，不然，你们会说我只晓得蒙人、欺人。这算命第一步，要立四柱，什么叫立四柱呢？就是你的出生年、月、日、时。按四柱排八字，查明天干地支。十大天干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出生年、月、日、时所占天干与地支相配，就有了八个字，比如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等等。所以说算命又叫排八字或者算八字。排好八字，再定用神，以日柱为主，定他与其他三柱的生克关系。再查神煞，看看是否有星宿照命或神煞入命。最后才推算大运、小运、流年和命宫。这位大姐既信得过我裴神仙，那就请你把四柱报来——”
丹凤原是有心要请裴神仙算命的，当即就向裴神仙说了自己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出生的。裴神仙就掐着指头推算一番，微微点一点头，说：“嗯，大姐这命，本不失为该享福的命。凡命，金木水火土五行，贵阴阳相等，如两金见两木，或两火两土两水之类，各自成象，为吉。若太过不及，如三水一木，一水三木等类，俱不为福。假令金人，三金一木，金克木为财，三金争一木是分擘其福，多主财物不遂。若一金三火，火多金少，煎熬太过，主一生不闲。另外，我一说出来，大姐也是明白的。所谓正财为妻，受我克制；夫为妻纲，妻则从夫。男命以我克者为妻，女命则以克我者夫，如火克金，夫为火，妻为金最好。看女人的命，须先看夫星。”
丹凤说：“你是说，还要看看我先生的八字了？”
裴神仙说：“不错。如果不知道你先生的八字，我也只好泛泛而论，终是有层隔膜的。”
丹凤立即说：“那好，我正在想，站在这儿终不是个事。那你跟我走，到我家里去，我家就在东门进去不远。你把我先生的八字也仔细算一算。然后我再叫几个姊妹来，这半天你也就不愁没有生意做了。”
生逢乱世，唯有丹凤这类人，心里是最没有底的。万一皮船长没有下落，丹凤们就不知道该怎样活了，于是算卦问卜，不断有人来成就裴神仙的生意。山二哥只把这些冷冷看在眼里，其实早有些不耐烦了，他把明生一扯，说走吧走吧我们走吧。明生本来还想听裴神仙说几句的，见丹凤上了滑竿，裴神仙也收拾摊子要随了她去，即跟山二哥一道，往桥沟木材市场走了。
20.债务
秀秀的婆婆也是个相信算命的。儿子鼎罐死后，她悄悄请人算过一次命。算命先生说，她前世欠了鼎罐的，这一世鼎罐变了她的儿是来收债的，因此儿子去了她也不必伤心。孽障孽障，孽债还清了，也就没有障碍了，两边扯平，也就各不相干了。还说她命里有个好媳妇，她守着媳妇，还会享几天老来福。不过这两年磕磕绊绊的，总要有点小过门儿（小纠葛）。所谓“万事由天莫苦求，须知福禄赖人修。当年诸事难如意，晚景欣然便无忧”。秀秀的婆婆，也就一直把算命先生这几句口诀藏在心里。
“媳妇，你莫急嘛，我们慢慢儿想办法来还……”吃了午饭，秀秀的婆婆又到陈婆婆那边去了一趟，带回来的消息，无异在秀秀耳畔响了个霹雳。
秀秀受了何宝子的欺，回来婆媳二人见过面，就听婆婆说她得再去找陈婆婆，还以为婆婆一是去回话，二是想正告何家几句，哪晓得还有这回事呢！
“天呢，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啊……短命的鼎罐，你是在作死嘛，你咋会做出这种事呢……你死都死了，还要给我们留一笔冤孽债呀，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阴悄悄地整，说都不说一声，你害死人啊！……”婆婆无可奈何地诅咒一阵，终于撑不住了，拖着身子上了床。
这消息对秀秀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其实，秀秀正准备下河，听了婆婆带回来的话，一下子就木了。她想安慰安慰自己，还想说妈你别操心了，可就怕一张嘴自己会哭出来。
她麻利地收拾了桌上的药碗。用火钳灭了灶里的余火。看到灶里的草木灰，想起该换痰盂了，就端了婆婆床前的瓦盆，出门把陈灰倒掉，从灶里另铲了些热灰。她洗了手，摸了一下坐在棕包里的瓷壶，茶水还暖暖的。她想到河下的工友们还在等她，可心里却难受，就想躲起来大哭一场。她坐到织布机上，两脚踩动踏板，左手推拉机头，右手扯动梭绳儿，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五寸木梭便黄鼠般在梭槽内来回奔蹿，机上经线纬线交织，秀秀的辛酸与不幸，也就一丝一线全织进了布里。
这台老式织机还是秀秀娘家陪嫁的。她一坐上织机，就感到有种酸涩的亲情。上了织机，手脚腰身全闲不住，唯有汗粒儿和思绪可以自由自在溢出。
苦，她其实并不觉得生活多累多苦，只觉得同娘一样，这辈子命孬。在娘家，娘只教秀秀纺纱织布做针线，喂猪下力之类粗重活从不让她沾手。秀秀常盯着娘疲乏的身影，心疼地叫妈你歇歇。秀秀的娘掠一掠汗湿的头发，笑一笑说：你是怕妈累着了？你看，路上背盐的女人，一天两个盐包，一百二十里山路，一动步汗水摔八瓣儿呢，不背行么？
云安镇盛产井盐。船载，马驮，人背，有水旱两路往外运盐，云安镇到云阳城三十里山路，半天来回背一个盐。一个盐就是一包盐，连篾包带盐共重二百零二斤。一天赶两趟，可以背两个盐。背盐用的是上大下小的背篓，人人手提T形打杵，走起来一步一啄，可以增加走山路的稳性；歇下来往腚后一支，盐包背篓的重量全落在打杵上，在崎岖的山道上歇气方便得很。世人见那坑坑洼洼的石板小路，总会想起那些打杵的成就，其实忘了还有背盐人汗滴浸润的功绩。
背盐的多数是女人，一般二三十岁，三四十岁，但背盐的时候她们不再是女人。盐包一上背，她们只有全力以赴，拼心劲、耗体能，计划怎样挣过这三十里山路，把越背越沉的负荷背拢城关码头。汗水肆无忌惮地在脸上脖子上流着，湿透的鬓发成绺成饼地贴住两颊。摞补丁的大襟便衣敞开来，不时有蠕动的****探一探头。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一圈儿一圈儿，就显出了腊染似的盐霜。那一阵，背一个盐能挣千多块钱呢（后来换成银元卷金元卷却不值钱了）。一天两趟大约可挣三千多元（也就相当于解放初期的三角多钱吧），能买几斤米呢，可以供一家好几口人了。只要能维持一家生计，这些妇女还有什么苦不能吃呢？
唐代杜甫称夔州为“乌蛮”，宋朝张愈叫万州“蛮城”。古诗人皆视峡江一带为蛮夷之地，恐怕是对此地“妇人之苦极矣”感触太深了。杜甫的《负薪行》，就写夔州处女，至老不嫁负薪背盐供一家生计的事。有人研究，说此地有男逸女劳母系氏族的遗风。杜诗曰“土风坐男使女立”，其实，男子在家闲坐、女子包揽重活支撑门户的现象并不普遍，须知峡江弄潮儿尽是男子。不过，自母系氏族以来，世代相袭，劳动层女子吃苦受累特别多。
每遇愁苦，秀秀就拼命劳作，因有家乡女子作榜样，便再不觉苦。随着织机哗啦哗啦的宣泄，心里难以遏止的酸楚就会得到衰减。夜里织机响声过大，她怕吵了婆婆和近邻，就纺绵花。丈夫总耐不住，常在纺车吱吱嗡嗡吱吱嗡嗡的呻吟中鼾声大作。只有隔壁的山二哥知音，他从整夜整夜的吱嗡中听出：“秀秀哪是在纺纱，她是在和纺车说话呢。”
如果秀秀会骂人的话，她会骂丈夫一声畜牲。婆家勉强也算个中等人户，偏遇男人游手好闲立不起志。也不知在哪个娼妇那儿学的手段，刚过门那几天，她男人每夜整得她哭不敢哭叫不敢叫，第二天甚至动不得步上不得机。婆婆对儿子的房事充耳不闻，由着儿子性子整，新媳妇顾及脸面，有些话说不出口，只忍不住嘤嘤地哭。山二哥却知道那边的动静，对秀秀的男人放出话来：“咋个的哟，你整得楼翻镇倒的。我睡不着，莫怪我一把火烧了房子！”玩笑归玩笑，那“阵仗”后来也收敛许多。
秀秀的男人特别懒。婆婆见媳妇一天脚不停手不闲地做，就规劝儿子：你闲着没事，总该帮帮秀秀。甚至连山二哥也看不过意，着实说他两句：你五尺多高一条汉子，就吃你婆娘穿你婆娘？看秀秀可怜，只怕外人还要搭把手呢！秀秀男人就嘿嘿地笑。男人只道女人是供他耕作的土地，自以为是主宰，便一味在女人身上办蛮使狠，以为就把女人改写了。殊不知女人却是炼铁的丹炉，任你生硬顽劣，待一腔纯情引燃，阴阴柔柔也就把你改造了。秀秀过门后，不仅改造着自己的男人，甚至影响到另一个男人。山二哥在家待的时间比过去明显增多了，对此，秀秀的婆婆稍有些知觉。不过，众人也知道，秀秀的男人，婚后确实变化不小：秀秀烧火他知道劈柴，秀秀织布他知道为妈端水递药了。结婚才一个月，夫妻刚有些和谐，秀秀男人却意外地死了。秀秀曾伤心过好一阵子，大约认为同男人的孽缘已满，心里正一天天平静下来，却又遇上今日平地风波。
陈婆婆今天把秀秀的婆婆找去，原是想跟秀秀做媒，她劝秀秀嫁给何保长的独生儿子。说何宝子虽是笨一点，但笨人有笨人的福。秀秀嫁到何家，你们婆媳俩就有了依靠。说何保长看起了秀秀的能干和贤惠，她一过门，整个家就交给她管了。但秀秀的婆婆回信说，秀秀根本就不想嫁人，更别提是嫁给何家那傻儿子了。陈婆婆的心就凉了，说那好吧，本来何保长心好，见你们日子清苦，秀秀男人欠他的债他提都没提。可现在，你们就看着办吧！秀秀的婆婆一惊，说我们几时欠下何家的债了？陈婆婆说，是你儿子欠下的债，我是看到了那张借条的，这难道还兴有假么？
“其实，陈婆婆只想说媒，看到我们这边封了口，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才放出狠话来。说未必然，民国手里欠下的债，硬要等二天改朝换代了，你们才能还给人家么……”婆婆把这话也跟秀秀讲了。
“……”秀秀耳朵里嗡嗡地响，她满嘴是苦的，却又说不出苦来。
“媳妇，这事儿，能不能找山二哥商量一下呢？”婆婆愁迷了路，从床上侧过身来试探着问。
婆婆的问话恰恰踩到了秀秀的痛脚。且不提秀秀跟山二哥的感情如何，只说山二哥待两娘母这样好，你还忍心指望别人帮你还债？秀秀默了一下，自家母女俩即便口积牙省，甚至是不吃不喝，近期要攒一笔钱出来还债，也是相当困难的。过去，跟山二哥相处惯了，秀秀只感到两家合得来，彼此互相帮助，大家是平等的。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件事来，秀秀才觉得她跟山二哥一下子拉开了距离。过去两家人居家度日没有分过彼此，现在她才知道是自己占了山二哥的便宜，且不说别人会怎样议吧，首先自己就觉得对不住山二哥……
秀秀盯着织机上左冲右突的木梭，心里哗啦哗啦地根本无法平静。她怨婆婆糊涂了，一个病人，去陈婆婆那里扯什么淡呢，还要找山二哥商量哩，这种事我们能说得出口么？如果厚起脸皮请他设法帮忙还债，那我们又是他什么人呢！秀秀从没有听说死鬼男人还欠何保长一笔钱。心想，这笔钱即便是不明不白的，我也得去给何保长说说清楚：父债子还，夫债妻还，男人欠下的债，无论多少，我来还。但你们何家不得心存不良，不能再起邪念头，再打歪主意！
秀秀认为女人也该有些钢性，再穷也要立得起志，绝不能让别人在背后说自己的闲话。秀秀停了织机，抹掉头上的汗水，一边收拾一边对婆婆说：“妈，我得去跟何保长说说清楚，这到底是一笔什么钱吧，我也想看看他到底让我们如何支付……”一边说话，一边匆匆出门。
“你不是要下河去做饭么？”婆婆却把秀秀后面的话听岔了，还以为秀秀去找何保长，是要去他家里做几天活路。
师爷看了何熊留下的“清单”，后脊梁直冒冷汗。过好久才喘过气来，长叹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只当是熬鹰被啄瞎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