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背着行囊出了怀化火车站,在附近买了一张湖南旅游地图后,便开始寻找那个“位于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一个名为‘镇旱’的小点”——当然没有这个名字,有的是一个标记着“凤凰”的圆圈和一块绿影,绿影表示那里正是一个风景旅游地,看到了五个字“沈从文故居”,莫名释然。
怀化火车站似在改造,售票厅如简易棚一般,街市颇乱,建筑平庸,可以看出规划的不当,这个少时沈从文眼中发生过众多无辜乡下人被砍头等无数“人类蠢事”的乡镇,现在已成为湘西重要的铁道枢纽,因为那些“人类蠢事”,这地方对沈从文后来向人生远景凝眸所起的作用是极大的——“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这一份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读‘子曰’的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从那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没看过的蠢事,听了些平常人没听过的喊声,且嗅了些平常人没嗅过的气味;使我对于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的生活里产生的做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一到城市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强执不像一个‘人’的感情了。”
我以为从这段话可以得出沈从文何以成为沈从文的原因——也是理解沈从文的关键钥匙之一,所以每每看到那些单纯以田园风味或所谓“世外桃源”论沈者,总以为是误读。
因为看到了太多的杀人,看到那些在天王庙掷交后面临死亡的无辜乡下人,他们“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带来众多生命消逝的所谓暴力革命是沈从文坚决反对的,而都市绅士小姐们在文字中寻找的所谓闲适或者流于趣味化,乃至让文字成为一种收藏或摆设,因为离朴素与现实的生命太远,也是沈从文无法认同的。如果说辛亥革命时镇旱那些无辜生命的消逝,童年的沈从文只是一个旁观者的话,那么在怀化所见的本部队的杀戮,他虽然仍是旁观者,但已可以视为身不由己的参与见证者。当时的麻木,成年以后有意无意的反思,终于在后来注视沅水清波中形成了一种人生的大境界,直达生命的宏阔之处,并在湘行途中致张兆和的信中这样叹道:“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行走在怀化的街市上,因之产生一种亲切而好奇的感觉,《从文自传》提到这里平凡而低微的无奈人生,每每读来总是让人惆怅甚至轻轻叹息:这里曾经有门前写着“欢迎清乡部队,新摊五毒八宝膏药,奉送不取分文”的官药铺,穿青洋板绫马褂、留小撮仁丹胡子的官药铺老板每看士兵路过,必弯腰讨好欲“奉送膏药”;有擦了很厚一层****坐在烟馆门前“每见兵士同伙夫过身时,就把脸掉向里面,看也不看,表示正派贞静”的妇人;还有部队中因犯了事“自动卸了裤子,趴在冷硬的石阶上,露出一个黑色的大脏臀”等待板子敲打的伙夫,被打后又提起裤子一个人呵呵地哭着……更有一幅让人永远难忘甚至于窒息的画面:街市尽头前面几个兵士,中间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
好在,这一切图景早已过去——然而谁能说得清那些“人类的愚蠢”是不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呢?——想起中国层出不穷、死伤无数的矿难,想起克拉玛依的火与黑龙江沙兰镇的水,心寒不已。
新怀化是一座如中国大多数城市一般无甚特点的城市。街头粗笨的建筑上有广告牌,上面有湘妹采茶的图片;沿街则有手机专卖店、烟酒专卖店等各类店铺,一个头发稍稍挑染为黄色的女人坐在手机专卖店的玻璃柜里,目光空洞而无聊;“五折”或“七折”降价的服装店门前,有衣服被剥得光光的塑料模特,目光无喜无忧,里面三两个背包女孩正在挑选什么;也有超市,门外停三两水果担子,卖水果的蹲在地上平心静气地等待主顾。街上人或忙或闲,一切与江淮之间的县城并无多少差别。
问过了人家去凤凰得到汽车西站坐车,遂钻进一辆出租车中直奔西站。
二十分钟后,一辆汽车已载着自己向凤凰弯弯曲曲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