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想象茶峒——甚至觉得自己走近那地方是个过错,那地方是建筑在自己心灵最深处的地方之一,其隐密程度远远超过凤凰,超过大淖,一切都是因为《边城》和那个叫作翠翠的女孩子。
一想起那地方,便想到黄昏,想起“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想起那个喜欢摘虎耳草见陌生人来会躲进身边竹林的浅浅淡淡的一个影子,那女孩薄薄的人生忧伤,竟让自己的心被谁扯着远去了一般——那些年少时的时光与心情,那些等待,到底又在哪里呢?……想起那地方,便觉得自己应当向着远方沉默才是。
(一)翠翠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边城》
中的开篇之句简单之极,也悠远之极。
脑中盘旋着这样熟透了的句子,坐上由凤凰去吉首的车,经一个多小时颠簸,到站后再转车吉首汽车西站,跳上直达花垣的快车,心中方初初安定。
沿途山奇水异,尤其矮寨一带,山峰清绝出尘,车在逼仄的山路间穿行,下面即是深渊,两峰之间又常常夹出一汪澄碧深潭,让人又惊又喜。到花垣已近下午五点左右,车停在一个宾馆门前,当地人说去茶峒在这里招手即可,在路边略等片刻,便有一辆挂着“茶洞”标志的小面包车出现在自己面前——地图上也标为“茶洞”,想着应当便是自己所去的茶峒,问了司机,果然不错,只是他读作“渣洞”。
知道茶峒并不会如自己想象或文字里的模样,然而依然止不住在心中勾画着,那地方应当有黄狗,有清可见人的溪水,有翠色逼人的山峰,有小小的棚屋,有清新淳朴的女孩,并没有多少奢望——只要看到这些,茶峒之行于我而言也就很可满足了。
小面包只坐了两三个人便开出了,沿途不时有人搭车或下车,背篓的,提包的,黑脸膛的汉子,白发胖身的大妈,有的坐不到十分钟便要下车了,却依然和身边相熟或不相熟的攀谈起自家的谷子与小猪,不久又下车消失在路边的什么角落,这些认真生活着的平凡人物,总让自己产生一种隐秘的亲情与温暖,他们的生活我仿佛熟悉得很。
约一个多小时,车速渐慢,路边一溜停着不少执法车,最前面的一辆卡车前挂有“花垣县综合执法”的红幅,车顶喇叭播放着“关于公路两边房屋建设规定”的录音,让人猜想应当是在整顿公路两边的建筑——路两边也确实有些混乱,暗自想着茶峒离这地方也不知有多远,然而问司机时,他的回答却让自己凉了一截:“这里已到茶峒了。”
——没有山明水秀,没有清可见人的溪水,只有莫名其妙的什么执法队,怎么可能是我心中的茶峒呢?车拐过弯,进入弯曲的小街,街头一学校名“边城中心小学”——“边城”二字让人不由得不信这便是茶峒。
沿街开下去不过几百米,车在一个路口停下,按照司机的指点直走下去,才发现停车处是水泥路面的新街,而折下去则是青石板的老街,两边无甚特点的砖砌楼房与深茶色木板的房屋并陈,一些店铺牌匾上果然有“茶峒”二字,街上人乍看都有些悠闲,三两青衣黑裤的老妇人背着竹篓,在一家小店前絮絮地不知说些什么,一蓝衣妇人却抓着一只金黄身子黑尾巴的雄鸡匆匆走过,几只或黄或黑的狗在街中间缓缓踱着步子——老街并不长,尽头一个长长的码头,一条小河,河边泊着几条船,河中心一个小小的岛,层层的水泥护岸,远处青山如黛。
黄昏已经过去了,薄暮的空气里似有水雾在蔓延。
河边有木牌,上有“翠翠岛”三字,看对河小岛,零落的树丛中隐约可见一座白色的少女雕像。
——一个人为的景点。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失望,一切与自己想象中的差距实在不小。边城其实并不存在的,边城只会在人的心里。一个矮瘦的妇人问自己去不去岛上,想想也罢,跟她上了小船,几声咿咿呀呀的橹桨声后便抵岸了,岛很小,如预想中的全系人工,除去一些移栽来的树木和散乱堆放的待用块石,便是中间那座巨大的汉白玉女孩雕茶像,约有四五人高,四周围以铁栏,高大的女孩一手抚狗,一手将一把草(应是虎耳草吧)贴在腮边,侧头凝视远方,乍看是有些翠翠的感觉,然而不足处是雕像过于写实,且身材显得过于修长与成熟,记得沈从文修改电影剧本《边城》时,因剧本作者以“修长丰满”四字修饰翠翠,曾多处专门加注提醒云“这人还未成年”,也不知雕像作者是否注意过这样的批注。
岛后面倒现出自然的野趣,一湾小溪,因溪底多黑石,也呈现出黑色,水势较急,喷珠溅玉,泛起的白波在黑的背景里几欲飞动,极其惹眼,远处山脉连绵,近则绿树四合,点缀有三两间房舍。东侧一处水坝,上下有部分落差,水因之形成一个小小瀑布,落下的声音极大。
没有白塔,没有渡船,当然,更没有翠翠。
然而并不失望,因为看到“翠翠岛”三字后便没抱什么希望——翠翠当然不在这里!怎么可以有一个人工建筑的所谓“翠翠岛”呢?
回到对岸的码头边时,天渐渐黑了。
河边有女人穿着单衣在码头边搓洗身子,又有人在捣衣,一些孩子快乐地跑来跑去。
街上狗极多,黑的,黄的,灰的,白的,相互追逐穿梭。吊脚楼上人家也有狗,偶尔地吠几声,渐渐声音大了“狗,狗,不许这样子!”果然传出一个妇人喝狗的声音——这才注意到河岸边的一溜吊脚楼,地势较高,圆石砌就的墙,褐茶色木质门窗,乌黑的瓦,无不现出这些建筑的奇巧与沧桑,檐下都挂了两三盏红灯笼,浅红的光映出“中国边城”四字,吊脚楼大门与码头的地面尚有一些距离,几乎家家门前垂下一个木梯,一户人家门里坐一短发女子,正低头缝补着什么,屋里灯光将人影投在长长的河街上,不远处的柳树下设一台球桌,旁边一艘尚未完工的木船,几个年轻人于昏黄灯光下正用铁锤嘭嘭敲打着什么——一时有些恍惚,那些“多情水手与多情妇人”的情境似乎又回来了:“筏上有斧斤声与大摇槌嘭嘭敲打木桩声音。许多在吊脚楼寄宿的人,从妇人热被里脱身,皆在河滩大石间踉跄走着,回归船上。妇人们恩情所结,也多和衣靠着窗边,与河下人遥遥传述那种种‘后会有期各自珍重’的话语。”
一对祖孙俩摇摇晃晃地从一处吊脚楼边走来,小孩不过五六岁,跟在他爷爷后面,到码头边解缆登舟,几乎想都没想便问他们:“这么晚了,到哪里啊?”老人指着对岸回答说:“刚吃过饭,去那边玩玩。”一阵水响,船向小岛划去,对岸翠翠岛不久便被手电光画出不大的圆圆光圈,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沿河岸移动着——忽然觉得刚才自己的反应有些偏激,毕竟,对当地人来说,有人花钱造这么一个类似于公园的地方,有住在附近的一对祖孙俩这么晚还愿意去那里散散心,还是不错的。
——翠翠,她的生活也应当是平实的。
(二)渡船
渡船原来还在。
第一次走近渡船是在抵达茶峒的当晚,背着硕大的行囊,尚未住下旅馆,只是沿河街漫无目的地走去,河街尽头处有一转折,仍是一处古街,只是不再临水,两边都是人家,一侧人家临水而居,三五个妇人手捧饭碗聚在一处不知说些什么,时不时有笑声传出;两个汉子在微弱灯光下下棋,旁观者却有七八人之多,或立或蹲,皆极投入;依然到处晃荡着狗,比之吊脚楼下的似乎凶了一些,但朝自己吠时,立刻便被主人喝住了。
走过几户人家,看到一处悬有“翠翠居”匾额的两层竹木结构的小楼,大门临街,后面临河,门紧锁着,想敲门看看里面如何,对门的几位老妇人却在后面大声说“这不开放的”,只得作罢。茶再走下去是一处码头,对岸三五点灯光,一阵阵狗吠忽远忽近地传来,让自己惊讶的是,此处水面竟横卧着一只乌篷渡船——当然不是浙东的那种小乌篷船,而是足以容纳二十三人的中等方头船,船篷两端各立一高高的木棍,上悬一只大铁环,大铁环又套小铁环,中间穿一根长长铁索,牵连了两岸与渡船,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坐在舱中用有榫眼的木扳手一下一下地扳着那铁索过渡……船头伫立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白衣,长长的头发随意束着。
“小溪既为川湘来往孔道,水常有涨落,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这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则反复来去。渡船头竖了一根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槽牵了一段废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船将拢岸了,管理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着‘慢点慢点’,自己霍的跃上了岸,拉着铁环,于是人货牛马全上了岸,翻过小山不见了。”——对照《边城》中的描述,除了渡口位置变成了街区,废缆成了铁索,摆渡的不再是那七十岁的老人,别的,与《边城》中的描述相差并不太大。
时间仿佛行经到某个角度时突然静止了。船拢岸后,上船。问摆渡的那汉子该给多少,他神情淡淡地说五角,便朝他身边的缸子里放了一元的硬币,问他是不是一直在这儿拉船过渡,却摇摇手:“才拉了半年。”他将大拇指和小拇指竖起来,再次说:“才六个月。”
一个汉子和一个女孩上了船,船也就开了,谈话间知道这摆渡的这汉子姓廖,摆渡是两个人轮班,对面是重庆的洪安镇,上游水面不远处就是贵州地界,下游与翠翠岛相隔的一处小洲是被称为“三不管”的地带“解放前那里经常有人被杀,三个地方都不管,所以叫‘三不管’”。
他问自己去洪安做什么?
我说我不过渡的,只是在船上看看,问他渡船是不是一直在这地方,刚刚上船的汉子却接话说:“以前不在这一处,在下游山溪间,还有个白塔的,废掉四十多年了。”
“就像《边城》文章里写的那样?”
那人点点头:“沈从文写《边城》时,摆渡的老汉姓黎,他是有一个小孙女儿的,后来远远地嫁掉了。”他居然主动提起沈从文,让自己有些惊异,然而更惊异的是他提起老船户与老船户孙女时的神情——居然不无怅惘,我真担心他说出翠翠的名字。
一个写作者的文章,可以在许多年以后,让他的读者不远千里来到这小小地方,在这条渡船上与他笔下环境里的乡亲谈起那作者和他笔下的人物,且让他们依然保留着些许怅惘,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奇迹?不管如何,就我个人与这小小地方来说,《边城》是永恒的,那位写作《边城》的作者也是永恒的。
因为文字里的茶峒渡口,自己几乎一直有浓重的渡船情结,每到一处水边,总希望看到一处小小的渡船,觉得最是安妥心灵之地,自己至今仍记得多年前在扬州北郊古运河边初遇渡船的惊喜,还有兴化高邮乡间的尖头小渡船,黄昏时节三五乡亲静立船头滑过水面的画图一直在心中保留着相当的位置。
次日午间,小憩后再次来到渡口。
夜晚的朦胧早已不见,阳光好得很,一只黄狗趴在渡口,懒懒地看水,水不算太清,但平静静的,很绿,渡船已到河心了。
船过来时,看摆渡人,却已不是昨天的廖姓汉子,而是另一个矮瘦中年人,大概是换班的。白日过渡的比晚茶间多了不少,背竹篓的少妇、挽着髻子的老妇、拿扁担的汉子上船各皆坐在船舷边的长凳上,几个衣着颇有小城时髦感的年轻男子却立在船头看水闲聊。
很快便到对岸,迎面一座棱形的红塔,上端安放年轻时戴八角帽的******头像,下面刷着语录,红底黄字,这塔应是三十多年前那场浩大运动的遗物吧,塔左边立一类于太湖石的白石,刻有翠色的“拉拉渡”三字。洪安镇的建筑殊无特点,唯一感觉是地势比茶峒高出许多——多年前这里应当是一处小小山坡。
转了两条街,有些无趣,折回渡口边,顺坡下去,转过弯,却碰上一处清而透明的山溪,浅而宽,中间全是巨大光润的圆石,三五个孩子背着书包从圆石上一跳一蹦地走过,溪对面一处竹篁极繁,后面是黄的草垛,黑瓦白墙的三两人家,溪边有红衣女子在浣衣。
一带平坡下去,不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看来极其高远——也不知是不是沈从文路过茶峒曾经翻爬的棉花坡?沈从文在民国三十七年为《边城》所写的新题记记有:“民十随部队入川,由茶峒过路,住宿二日,曾从有马粪城门口至城中二次,驻防一小庙中,至河街小船上玩数次。开拨日微雨,约四里始过渡,闻杜鹃声极悲哀。是日翻上棉花坡,约高上二十五里,半路见路劫致死者数人。”在说明了《边城》人物的原型后又说:“其实作品能不死,当为其中有几个人在个人生命中影响,和几种印象在个人生命中影响。”
《边城》中有人生的至爱,更有人生的大悲,其实也可称之为沈的心灵传记,是以能具有穿透时空的魅力——“一脚踏三省”的边城茶峒何其幸运,沈从文只在这里住了两日,竟将与他生命密切相关的印记安放在这里,终而在北平达子营树荫下慢慢写出这样一部每读必新、满溢人生悲凉的山水人物册页来。
回到渡口时,伫立河岸,看午后阳光下的水边茶峒。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墙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