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所记的城墙早已不存,然而凭水依山却清晰可见,小小街区为群山或远或近地环绕,弯弯曲曲的酉水绕城而过,沈从文选这里作为小说中的背景是有道理的。
河对面几间高低错落的吊脚楼,紧挨一处悬崖,映在水中,水成了褐色与茶绿色——这时细看悬崖,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寻觅不得的“边城”二字就镌在崖上零散的绿意间,这字也不知什么时候镌的,原来的红漆剥落很多了,是一种陈旧的红,一些笔画几乎成为灰白色,然而这却更现出“边城”的味道。
一直记着电影《边城》中的一个镜头:鹅卵石上有浓墨所书的“边城”二字,水漫上来“边城”二字洇润开去,几缕似有若无的淡烟,渐渐模糊,终至与水融为一体,颇得沈氏笔下的神韵。眼下的“边城”二字也应当映在水中的吧,然而只是看不见——那两字早已糅在酉水晃动的清波之中了。
(三)水手
夜宿当地唯一的宾馆——翠翠迎宾楼,重读《边城》,坐看对岸影影绰绰的山影,耳中是隐隐约约的水声,感觉奇妙之极。清晨照例在公鸡响亮的啼鸣声中醒来,看看时间,才六点,不远处水坝巨大的水声清晰入耳,推窗即是一股清亮之气,楼下是层层叠叠的马头墙,黑瓦飞檐,对河翠翠岛及女孩雕像裹着层薄雾,水坝后面一处白亮小溪,溪岸一边散落着几间棚屋,一边矗起一座翠色山峰,后面的远山淡得只剩一抹斜斜的影子。乍看与文字中茶得来的碧溪山且印象倒有些类似,遂决意去那里看看,下峒楼时,大门尚未开启,楼上楼下叫了不少声,一个女孩方五懒懒揉着眼睛下来开门。
楼下老街原来已很热闹了,炸油饼的、卖凉薯的,都各在街头占据一个有利的位置。老街尽头的马头墙被晨雾腐蚀了小角,近处则是杂乱的电线,勾出小镇表面喧闹实质安静的清晨。
弯过去便是河街,沿河街右行,过一拱桥(这桥奇怪处是有一极粗的柳树从桥这头弯到桥那边去,几可作为桥栏),已是翠翠岛东对岸,一片开阔的小广场,尽头临一山坡,翻上坡去,转过枫树下的一户人家,便是一条清亮小溪——似乎只能用“清”字来形容,溪边一条狭窄的山路,缘山坡向湿湿的绿树深处伸展出去,溪对面有小小屋子,有竹篁,有平滩,凭直觉,我以为沈从文笔下真正的渡口就应当在附近的,《边城》记有“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一则再往前走距茶峒城差不多一里左右了,二则“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来形容此处实在是妥帖异常。河床也确是大片的石头“碧溪山且”三字也算贴切,想到不远处溪边矗起的高崖,是不是二老夜歌之处——就是那曾让翠翠梦中灵魂浮起来的高崖。
溪水流得平缓极了,水面可见几缕薄薄的雾气,不时有早起的乡亲背负竹篓默不作声匆匆赶路,衣服鞋子被打湿了几处,很快又消融在一片湿翠之中。
露水很大。
溪边林间有各种雀子与野莺的声音,也许还有杜鹃在叫,交织在一起,细碎清亮到不可形容。
转过一个小弯,将到那溪边矗起的高崖之下时,临溪一处岩坎,几块小小的石板铺下去直到溪水边,水面泊一带篷小船,船头坐一汉子,对岸不远处也散乱泊着两只小船,索性走下去,与坐在船头的汉子攀谈起来,有些惊喜——原来这小船竟是摆渡的,每次也是五角。
较之茶峒洪安之间的渡口,在这里过渡的人显然要少许多的,我问他:“每次五角,每天能有多少生意?”
那人老实地笑笑:“不多,每天也就是十多个人过渡,平均一天五块钱左右,有时还没有。”
算算他的收入,即便就这样每天不间断地摆渡,每个月收入也仅一百五十元左右,这笔收入在上海约可以从杨浦打车到莘庄,或者一个白领吃一顿档次不算太高的自助餐,然而看他的眼神,却没什么不满足。因为无人过渡,我试着问他可不可以带我在这一处溪面上下划划,十元或二十元都行,谁知他的回答却干脆得很:“不行啊,万一有人过渡就没人了。”这理由让我无言以对,过一会儿,溪对面果然有人叫渡,他便划船过去了。
——想不到沈从文笔下的素朴人生依然如此完好地保存着。
看那船时,已横在溪间,便走得略有些距离,选取角度拍了几张图片,朦朦胧胧的远山,清新沉静的溪水,船头立着的淳朴乡亲,桃花源仿佛就在眼前一般——正沉醉间,船上人忽然大声喊着什么,看时,原来竟对着自己招手,见我没什么反应,那人似有些急,又遥遥地大声喊,然而自己却听不清楚,等到走近时,原来是摆渡的那汉子与过渡的都同时手指下游另一只小船,意思是叫对溪那只船过来接我。
有些感谢,但腹中忽然起了饥饿感,便和他们说等回茶峒吃了再来。
过渡的那人上岸后,跟上自己,原来是位五十多岁的黑脸汉子,他告诉我回头再来可以直接叫那条船。我答应了,问他过渡到哪里,他亮一亮手中拎着的一把枯黄东西“去茶峒卖草药。”他告诉我这草药都是没事时在山上采的。茶忽然想起茶峒山上的虎耳草,问他这处高崖上有没峒有,这人摇摇头:“虎耳草这里没有,要到茶峒南面山上才有的。”他说了那山的名字,可惜自己根本就没听清。
回茶峒吃米豆腐一碗、炸成金黄的特色油饼(稀面裹以辣椒、香葱、茶干等油炸而成)一串,又到茶峒南面酉水边闲逛一阵,再到刚才自认的“碧溪山且”时,那小小渡船依然泊在岩坎下,然而摆渡的却杳然不知所在。
问了几声“有人吗”,空荡荡的溪边无一人回答,有些奇怪,看看船上,除了竖着的竹篙,只一煤炉、一斗笠、一对碗筷——碗是覆着的,别无他物,里面还有一个小舱,门却关着。
坐在船头,远山倒映水中,看看水,看看山,看看云,耳中全是各类鸟类的鸣声,感觉竟有些不太真实,便拿出随身带的《边城》读下去,读到“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等句子,再停下看周围的一切,依然有不真实感,一切竟如梦境一般,不相信自己是否真的走进《边城》的意境之中,然而对照书中文字与眼前的一切,似乎又毋庸置疑。
——渡船人去哪里了呢,是不是翠翠和她的祖父有事出去了?有一瞬间几乎忘了是怎么一回事,连自己是从什么地方跑到这小小渡口也忘记了,仿佛自己坐在这渡船上已经很久了……——然而这真是最适于读《边城》的环境,自己第一次读《边城》时不过十七八岁,是在学校后面一处小小的山坡上,黄昏,天边有薄薄的火烧云,当时坐在一段枯木上,读一会儿,歇一会儿,看一会儿天边,可称得上自己终生难忘的读书经历;而此刻,在距茶峒约一里的这处无人溪边,重读《边城》,恐怕会成为自己读书经历中的最美了。
听到对溪又有人说话声,这才放下书,不远处一只黄篷的船浮在溪中——似乎是此前过渡人手指过的,一个妇人站在船头,后面一个青衣黄裤的小伙子正将篙撑入水中,便隔水问他们:“过不过渡——”
那边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也不知是回答还是拒绝,便到他们对面的另一处岩下,两人船已靠岸,看样子是一对母子俩,做母亲的背着竹篓下了船,听我说明来意,说:“这里的溪水与外面不通的,上游靠茶峒是水坝,不好去,下游都是浅滩,船也不好行的。”
我说没事,反正能到哪里就到哪里。那妇人回头对小伙子说:“那你过一会儿再去,先带他在这里转转吧。”那边“嗯”了一声,很憨厚的样子,让我上了船,将篙子往岸边岩上一顶,船便滑出去了。
小伙子瘦瘦的,卷着裤腿,踢拉着一双拖鞋立在船头,很腼腆的样子,然而撑船划桨却溜刷在行,异常敏捷,和他聊起来,知道他姓杨,二十二岁,刚才的妇人果然是他母亲,而之前去茶峒卖草药的则是他父亲,听我提起他父亲,小杨恍然大悟:“噢,原来刚才也是你要在这溪里玩玩的,我本来准备过来了,我父亲又说暂时不要来了。”
话头打开后这小伙子话倒多了,听我说老家是江苏的,便说:“江苏去过的,我在那里打了两年工的。”他告诉我他一直在无锡硕放的一家企业干活,直到今年才回来,在无锡一个月也有一千多元的。
我有些奇怪:“那你在这里能有多少收入呢?一千多元在这里不会有的吧?”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里全家三口人收入加起来一年一万元左右,和他一个人在无锡打工的收入差不多。
“那为什么不在无锡干下去呢?”“不自由!在那里做车床工,不自由,声音又吵,就茶不想干了。”他连说了两个“不自由”——这个回答我想象得出,一个撑惯竹篙听惯水声的水手跑到无锡一家工厂,成天与轰隆隆的机器为伍,确实是不可想象的。小杨能在那里能呆上两年时间,应当是有些技术的,但他依然选择了远离机械而亲近家乡的明月清风,让自己不由得有些惭愧——想想自己,混迹都市,所作所为无聊居多,与生命的本意似乎愈加遥远,“田园将芜胡不归?”虽有田园之梦,然而因为深陷都市的种种便利之中,面对这流传一千多年的问题却难以真正面对,自己是很难像他这般毅然决然作出与都市决裂的选择的。小杨家在茶峒,但这里有五六亩果园,栽了葡萄、橘子、桃树等,一家三口在溪边盖了小小棚屋,住在这里看守果园“承包果园后我们一直住在这里,爸妈睡屋里,我就睡船上,很自在的。”听他这样说——这才注意到船舱后面团在一起有些发黑的棉被“夏天才好呢,就把船停在河中心,把锚往下面一抛,凉快,又没蚊子。”
他的生活简单而快乐,说话之间那种快乐自在的气氛也感染了自己,不由得有些歆羡。这样那样地说着,船向北行,经过第一个浅滩,此处水极其迅急,可以看到突起水面的黑石,水波因为或明或暗的石头而失去了主张,东张西望地到处乱窜,水面一片凌乱,小杨弯腰奋力将篙子抵住肩部朝水中石上撑去,船略略有些奇支侧,我担心地问他:“没事吧?”他低低地说“没事”——船身却已经舒展开来,原来已过了那小小浅滩。
水渐渐变深,水流复归于平缓,燕子极多,盘旋着掠水低飞——我第一次在秋天看到这么多燕子,故乡的燕子都是春天才有的。
远处有鸥鸟,极白。不远处又是一处浅滩,水流更急,溪流尽头一排高山,临水处层岩高峻,近天处翠色逼人。小杨说那是后门山,算是重庆秀山的地界,再下面那个浅滩就很难过去了“除非跳到水中拉船”。
那个浅滩到底没再过,船兜了一圈,十多分钟后,面对一溪清水与对岸高崖,我和小杨已上岸坐在他家棚屋前的空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