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叶流水觉得头脑有些清醒,身子也恢复出一些力气,便翻身坐起,先去胆小体弱的小猴手里抢了两块正在吃的食物。那食物黑乎乎散发一股清香,吃到嘴里先苦后麻,再稍后渐渐又有一些甜意。叶流水吃罢东西又找一旮旯眯着,这次是静静思量对策。
总和猴儿住一块决对不行。
寻路回到人的生活里才是唯今之计。
叶流水慢慢走出洞,刚到洞口,只见刚被自己抢的几只小猴领来几只大猴,几个畜牲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
几只猴子吱吱狂叫冲过来,将叶流水摁在地上好一顿胖揍,只打得叶流水分辩不出哪边是洞里哪边是洞外。
幸有那只好心的老猴劝架,不然这次非教猴子们揍死不可。
叶流水爬回暗处,一边唉唉唤痛,一边暗暗思量:走是一定要走,但走之前一定要出一出胸中这口恶气,若然不把这些瘟死的猴子们打个落花流水四散奔逃,我就不是人!!!
猴子怕什么呢?
打肯定是打不过。
找帮手更是甭提,沟通不到一起呀?
咋办呢?猴子连水都不怕,哎!对呀,水不怕,火怕不怕呢?
事实证明,猴子们怕火。而且怕得简直要死。
当叶流水用石块打擦燃亮一束火把时,群猴乱窜争相逃命,逃到狠处,有几只猴子慌不择路,直接就撞到洞壁石头上,有嚎有跳更有晕。
叶流水哈哈大笑。
最后,那只总给叶流水食物的老猴一瘸一拐来找叶流水谈判。
老猴皮毛斑驳,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头上更有几个鼓溜溜的大包……
叶流水一看就知道,老猴定是吃尽了苦头,八成是众猴恨它偷给自己食物。猴翻旧账不在话下。
叶流水放下火把,抱猴痛哭。,
老猴边挤青肿的猴眼,边用手势和老迈的身躯配合,同叶流水商量。
最后群猴重新跪拜在叶流水脚下。
这次应该是彻底臣服。
自这日起,叶流水终于过上了好日子,想睡哪就睡哪,想揍哪个猴就揍哪个猴,想吃什么伸手就到猴嘴边要。
干这些事儿的时候火把决对不能离手。
渐渐叶流水把那些偷着呲牙、暗中瞪眼、隐含不忿的泼皮猴子揍得死心踏地,一见叶流水目光过来,赶紧五体投地,眼睛里清一色全是恐惧。
爽得叶流水大呼过瘾。
一日黄昏,多半猴子都在洞中纳凉,忽有几个猴子吵吵嚷嚷拉扯着拥进洞来,原来是有猴子觅得了稀罕难得之物,要贡奉叶流水。
这群猴子现在已经把叶流水奉若神明,什么事儿都不敢瞒他。
叶流水接过那物定睛一看,不禁惊喜得哇哇狂叫,原来是一枚半生不熟的大桃子。
叶流水这么久,到底多久也不晓得啦,净吃山药芋根酸果,今日一见大桃,煞是投缘。
见众猴都看自己,便挺身站起高举大桃……
此时叶流水同群猴相处甚久。示意众猴,从今往后不食别物,唯有大桃。
群猴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叶流水身边那只代擎火把的老猴见了,忽然对着叶流水好一通指手划脚。
叶流水晓得是要自己跟它到洞外,心里纳闷走出洞去,看老猴要告诉自己什么。
那老猴一指湖中小岛,又回指刚刚奉桃那猴,忽然又踹又打……
叶流水顿时明白,那是说桃生岛上,岛上有什么厉害东西,抓到偷者又踢又打,凶险得很。
这可不是好消息。
岂止不是好消息,简直是噩耗。
岛上别是猩猩狒狒大狮子吧?
叶流水下令:任何猴子不许再接近小岛。
返身回洞,越想越怕……问身边老猴,讨那日偷舍月衣服的脏猴。老猴忙把那只脏猴拖到叶流水面前。
叶猴两个好一顿沟通。
叶流水才知道,原来洞的深处就有出去的路径。
都怪自己日子过得惬意,忘记返回人间,还是返回到人的中间才是正道。
叶流水挑选三只精壮小猴,到洞的深处给自己挖路,自己则手持火把后面监视。
没一刻,有猴儿回来禀报,意为通啦。
叶流水忙爬到洞深处一看,喔,通是通了,就是太狭窄,猴子能钻进去,自己进不去。忙吩咐三猴赶紧阔一阔。
猴子们一边抹汗一边告诉头儿,两块大巨石、中间余一缝,猴力用尽,实在没有办法啦。
气得叶流水把面前那猴踢得一溜跟头。
余者二猴见了,忙战战兢兢把屁股调正,静候头儿踹己泄愤。
叶流水没工夫搭理这两个畜牲,自己动手。用力挤、使劲钻,脑袋能过去身子就能过去……哇!大海……蔚蓝色的大海,海面风平浪静,阳光……终于看到了久违的阳光,多明媚……刺眼的阳光啊!
人离开这东西就是不行。
咦?怎么又暗啦……
叶流水发现天色越来越暗……越来越暗……狠狠擦擦两眼……他姥姥地!不擦还好,越擦越暗。
“……我的眼睛……”叶流水霍然清醒,声嘶力竭凄利狂呼。
郎中出身的叶流水终于明白,久不见阳光的自己已经双目尽盲。这种粗浅道理自己怎么会忘——久居暗室要慢慢适应光亮啊!
叶流水以头触石绝望嚎叫,双手握拳在岩石上疯狂擂打,皮破血流红渍片片……眼中金星乱窜,又惊又怒又急的叶流水竟然晕死过去。
数十个刁猴接到跑回来的小猴报信,言头儿钻洞钻至中途,挤在两块大石头中间给憋死了。群猴吱哇狂躁一顿吵论,等最后听说火把竟然也熄灭了,不由都纵声高吱;翻跟头、荡秋千、揪别个猴的猴尾巴,不亦乐乎,好一通庆祝。正吵吵嚷嚷准备去洞深处把小恶人拽出来踩踏解气,忽见洞口白影一闪,群猴看得分明,正是湖心小岛住的那位大恶人。众猴大骇,诺诺不敢言声,眼睁睁看着大恶人拖着小恶人扬长而去,气得群猴高叫怒骂,直震得岩洞里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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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流水被一股清凉舒适唤醒,睁眼一看,眼前一片黑暗,方才记起自己双目尽盲,不由气得霹雳一般狂吼,双拳挥舞狠狠擂击,突然叶流水一愣,两个拳头击打处绵软松散,毫不着力。不禁伸手细摸,一摸之下心中更奇,不但拳头击处有厚厚如棉絮一样的东西,就连身子底下竟也铺垫了这种东西。
叶流水忙翻身跪起,侧起耳朵倾听……只有风吹树叶的轻响,不像是身在野兽的窝里,当然是窝里也一定是野鸭窝野鸡窝,印象中只有它们的窝才铺得这般舒适受用。
看不见摸不出听不到,只有用最后一个办法,嗅。
叶流水跪在软绵绵的絮状物上,屁股高翘,把鼻子尽量贴近身下所铺就那物,拂拂嗅闻……
入鼻有一股清香沁脾,略一回味又幽软醇绵,端得好闻之极,这种味道应该很熟悉,从前肯定嗅到过,不过没有这次令人沉醉罢了。到底是什么味道呢?怎么想不起来呢?
叶流水屈指叩头,歪着脑袋细细思量……
忽听一声娇叱:“下流胚子,想什么呢?”
此一声来得太突然,把叶流水吓得魂飞天外、呵哈狂叫,出生牛犊拜四方一样,一头左、一头右、一头前、一头后,一时不知哪里安全,一边大叫壮胆一边才猛地想起来,这是久违的人的声音呐!
“谁?”叶流水边问边摆动脑袋,妄想听到说话这人站在哪个方向。
“咦,你看不到我吗?”声音清亮宛若山泉滴流,极是悦耳动听,可惜声音来的飘渺,足有四个方向,不,岂止四个,简直四面八方送过来的都是此人的声音。
叶流水愈加费解,难道有几个人在同时对我说同一句话么?怎么听起来犹如天籁,四面八方一齐往耳朵里灌呢?
“你是谁?”叶流水问完急忙留意声音出处。
“我是谁?呵呵,我是人啊!”那人冷冷一笑,给了叶流水一个出乎意料的准确答复。
声音来的依然是四面八方。
“你又是谁?是人么?”那人问得毫无礼貌。这回叶流水听明白了,此人是女子无疑,因为天下任何一个男人,就是打死他;他也发不出这种美妙声音。便是自己有生以来所听女人声音中最美妙者,也未必及此人之一二。
“姑娘眼力真好,我也是人,不过现在搞得有点不像而已。”叶流水即然听出来此人是位姑娘,就不愿落了自己风度。
“哼哼,你的嘴很顽劣呀,闭得上吗?”那女子一声冷哼,提示叶流水。
叶流水心思电转……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嫌我贫嘴么?如今我双目尽盲,看不见东西,找不到南北,还是少惹她为妙……想归想,忍不住又油嘴滑舌地道:“姑娘如果不寂寞,我闭上嘴又有何妨。”
“算你识趣。”稍顷又道:“我这人不愿与男子交谈,我说你听。”
叶流水连忙竖起两只耳朵……
“你身……你……床是我做的,被你碰到我也不会要了,但你最好记住,离开这张床很危险,你如果心生奇怪,想知道有多危险……哼哼。”那女子又是一声冷哼,言下之意是死是活可保不准。
“听懂了你就躺在床上,你跪的姿势虽然很端正,但方向不对。”女子声音一变,真真切切从叶流水的左侧传来。
看来这姑娘会些魔法,能把声音变成空气四处飘荡。
叶流水想起自己直跪到现在,不雅的形象定然深居人心,气得一声浩叹,趴在床上。
“我说的是躺!难道你还想……还想……”女子急切地娇嗔,似乎羞愤难抑。
叶流水连忙由伏卧改为仰躺。四周空气流动,沁腹的馨香萦萦不散直往鼻孔里钻,除非不呼吸。气息千万要稳,别教这姑娘把我当成登徒子。
叶流水轻呼慢吸,偏偏清香入腹,腹内浊气上翻,可能是肺子里也没感受到这种气味,急着去腐迎新,一个好大嚏喷直贯出去,害得叶流水冷汗口水齐流,鼻涕眼泪并淌。
“看看,看看……不要了!我那床不要了!”姑娘又气又急大声埋怨叶流水,“你就不能忍着点儿,你陪我床……”
叶流水忙把脸挤作苦瓜模样,对着声音来处哝哝申辩:“姑娘,有些事儿可以忍,嚏喷这东西忍不住啊……啊嚏……”叶流水说着说着忍不住又打了一个。
“完了,完了,可惜了我的蚕丝云涌玉珊瑚,我就说不能把这凡夫俗子放我宝贝床上,这下可好,咱俩往后去哪睡觉啊?”
赶情这姑娘先前说的不要此床是假的呀,叶流水暗暗好笑,没准我这两个嚏喷还能……哎!不对呀……这姑娘说咱俩去哪睡觉……怎么着,难道还想占我便宜不成……不对?这里似乎还有一个人。
叶流水支楞起耳朵仔细倾听……
“姑娘,都是你不好。”那女子轻轻埋怨。
似乎是领着一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也是姑娘,如此说来,这女子应该是个小媳妇,小媳妇的脾气咋这么大呢?
看不见东西真不方便呐,看又看不着,越听越糊涂。
“我还没谢姑娘救命之恩,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一定要谢完再闭嘴。”叶流水没话找话。心下却想:听姑娘口气讨厌自己之极,能来到这里多半是自己迷迷糊糊中摸索来的,但居然一摸就能摸到一个大姑娘的床上,这种事情的确匪夷所思,难不成自己有这方面的天份?
那边无声无息,姑娘没搭理自己。
“敢问姑娘,不知我身在哪里?”叶流水一肚子奇怪,对闭嘴警告置若惘闻。
“你休言谢我,不是姑娘苦苦求我,我根本不会理你,猴大王你不是当的很舒爽么?为什么逃啊?”姑娘利嘴如刀,出言讥讽。
她竟然对自己了解得这样清楚,跟亲眼目睹没什么分别。
“你说你身在哪里?你当真不晓得吗?我就费些唇舌告诉你也无妨,你听好,你现在身在床上,床在岛中,岛在湖心,湖在山顶,而山则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
叶流水越听越骇,颤声道:“难道……难道这里就是泽山不成?“
“知道还问我。”
“是了,是了。”叶流水喃喃自语,那****误打误撞上的便是泽山,那么大的雾,我早该猜到了;这里是湖中的小岛,我在岛上,那么……对了,姑娘一定是那只小白鼠,这座山上也只有那只小白老鼠对自己,不,对我脚丫子感兴趣。
“我的同伴现在哪里?”叶流水急忙追问。
“同伴?你还有同伴?我又怎知在哪里,泽山只有五十二只猴子、一只老鼠、两个人;如果你也算是人的话。”那姑娘说得斩钉截铁,稍顿又补充道:“再有除非湖里鱼虾,天空飞鸟。”
“该死的泽山,害得我……”
“害得你什么?你双目早有隐疾,不过隐而不发,你真以为是阴暗日久偶见阳光所致吗?别忘了,你每天紧挨火把,你不过心神激荡虚火旺盛,引得旧疾发作而已,这一天对你来说或早或晚,你会不知道自己眼中有一种可以致人失明的剧毒?”
叶流水细细回想,是啊,自从那次离家外逃,两眼总觉不适,时而干涩、时而酸痛痒麻,还以为是跟日日摆弄草药有关,可这毒是哪来的呢?
叶流水做梦也不会晓得,是那日晕倒护城河边受蟾蜍毒液浸入所致。
自己枉为郎中,身中奇毒尚且不知,早知道早想办法医治了,这两眼一抹黑可咋办呐?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还……还大海中间,怎么我漂大海中间啦?
“你干嘛、干嘛将我弄到大海中间呐?”
“咦!你这人好没道理,我怎么……怎……跟我有什么相干。告诉你,海不是我的海,山也不是我的山,眼下唯有我怀里的姑娘和你躺的那张大床是我的。你闲着没事四处乱爬,咭咭……”说到这,姑娘似乎认为很好笑,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接着又道:“你漂到哪里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前因后果你知道是你愿意,你不知道是你活该!”
“啊呀,唔呼……”叶流水实在躺不住了,跪在床上仰面狂呼:“天啊,我上辈子杀了大牛吗?你因何这样惩罚我……!”
“对,你是应该好好忏悔。”姑娘一边幸灾乐祸。
“我忏悔什么?”叶流水翻了翻两只看不见事物的眼珠子,“我这辈子一件坏事都没干过……我是在向上天祈祷,祈祷老天开眼。”
“呦,原来是这样。对,你做的很对!不过我要去睡了,老天如果真开眼,你可要唤我一声,我也跟你沾沾光。”
“你去吧!爱哪哪!离我越远越好!!”叶流水暗想:你最好一失足掉大海里头,落得我耳根清静。
脚步声由近愈远……忽然又由远而近,等叶流水把最后这句话说完,那脚步声似乎又走了回来,而且一直走到床前。
果然,那个美妙的声音对着叶流水很不美妙地道:“你可以起来啦。”
“起来?我起来干什么呀?”叶流水不解。
“你找地方睡呀?你别是赖我床上不想走吧?”
“我……我、你……你不是说床已经被我弄脏,不再要了吗?”
“是吗……?”姑娘仿佛在细细回想。
叶流水心中稍定。
“这句话我的确说过,但是我只说不要床,并没说过要送给你呀?况且我嫌脏没有关系,姑娘未必嫌啊。”
叶流水心想:跟这姑娘争论自己永远占不到上风,一定是刚刚我最后那句话伤着了她……
若依了叶流水从前的性格,早一拍屁股骂咧咧走人,这会儿不行,这会儿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着哇!
“姑娘,不如这样,床也被我弄脏啦,你看这样好不好,现在我先用着,等……等赶明儿我有了力气,能、能看得见东西,再给姑娘照样子做一张,你看可好?”
“不好。”姑娘回答得挺干脆。
“我床上被褥用的都是扶桑国收集来的雪白蚕丝,像云朵一样又绵软又凉爽,床架子就更难觅啦,是深海千百丈中采回来的一整块粉红粉红、红得像晚霞一样的大珊瑚,精雕细琢,我辛辛苦苦做了五年才完工,你拿什么陪我呀?还有……你别动……”
叶流水听着玄乎,认定这位姑娘欺负自己眼瞎,拿大话唬人。姑娘说一样,叶流水摸一样,姑娘一说别动,叶流水便真的一动不动。
“你现在手里摸的,就是我从通天岛上采回来的暖珠,你摸摸看,暖不暖?”
叶流水心中一动,可不是,床头上光滑滑圆溜溜的东西果真暖和,摸着它心里都跟着暖洋洋。
“你右侧那颗也是。”
叶流水伸手又摸,触手温暖……心里却不由一凉,对姑娘的话已是信了大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