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丑晃晃悠悠走出木楞小屋。大哥早早就出去教徒弟奚落花了,自己一走,屋里就剩下丁老三拥枕高卧,听丁老三一串串呼喝有致的鼾声,估计日当正午醒来都是早的。哼哼,人家就有那个福。二丑摇摇头,伸手摘取挂在房檐下的竹蓝。竹蓝里留有昨晚大家吃剩下的馒头,馒头依旧雪白,在这个不易存放食物的季节,能不馊就算神奇。今儿还行,二丑掂起一个馒头嗅了嗅,没变味,不过稍微有一点硬,不但硬,而且有什么东西咬过的痕迹,为存这东西真是费尽了脑筋,本打算给路十三保存得完好洁净软乎一点,天不由人愿呐!
当年在处理路十三是死是留的问题上,二丑始终保持中立立场。抱定了决不参与的态度,冬阿大保留意见,时刻准备见风使舵;丁老三则一心一意希望路十三自生自灭,本来就问心无愧么,这厮打我二百多拳,我一手没还……。但是奚小妹在这个问题上立场坚定,毫不动摇。师命不可违,如今不但违了,还要斩草除根?奚上妹说什么也不干,师父好心好意,虽然不排除有功利驱使,但让嫁的这个小伙子还是很不错么,年少英俊武功又好,还出自名门,尽管不是正派。别说,如果没有丁老三做参考,还真有考虑的余地,渡化或者感化一个武林高手也是一件很崇高的事儿么。
奚小妹毫不动摇。丁老三师出无名歪个脑袋看别处。于是就坚定了冬阿大的决定,也直接导致了二丑终年送饭的命运。
在送饭这个问题上,二丑也辩驳多次。因为这事不是一召一夕呀,千日续断膏,千日方可。小三年呐。每天往返四五里山路,时间都浪费道上了,本来自己功夫就不高,高能让人在脸上砍好几刀吗,本打算在这段时间里慢慢将自己功夫搞上去。
丁老三明确表示,坚决不会给这笨蛋送饭。冬阿大年老体弱又是大哥,谁也不敢支派他。唯有奚小妹欣然愿往,丁老三又不干了,送来送去日久生情咋办啊。“四妹要是送饭,我就不给这小子配药”。话说到这份上,谁也没辙,也都能理解。最后大家举手表决,四个人有三个人同意二丑干这活。二丑郁闷呐,一着急举起了两只手,但还是以三比二落败。
郁闷的二丑挎着竹篮,像小媳妇回娘家似的往山根儿走来。此时雾已散净,遥遥望一眼奚小妹所居的岩壁窑洞,二丑叹了一口气,一年一年我净为人忙了,谁又顾过我呀……唉!
途经松下,松下是冬阿大教奚落花习文的固定地点,山路距离松下有七八丈距离。平时二丑在这里见了奚落花,总要背着冬阿大偷偷朝奚落花打上一个手势。一走一过,二丑发现松下只有一个人,此人面对青松,似乎发现松干上有什么稀奇古怪,看得即认真又仔细,一只手还在树干上抚来抚去,好像用手抚的不是青松,而是一位绝美的佳人。这人身材和自己不相上下,看背影决不会是冬阿大。二丑不由一惊,居然有人偷偷遣入山谷?运功提气劲力布满全身,大踏步走了过去……
走近前来,耳中忽闻此人对着树干的喃喃自语,“佛呀,就让我去西方极乐陪您吧,前半生弟子碌碌无为,被人砍成这个样子,没一个女子肯嫁我做老婆。在江湖里行走常常被人欺负,加入义军吧,所有人都不愿意和我住一个帐篷,还不是因为我丑么!丑怎么了?记得您老常说,相为色之源,无相无妄为。弟子可都是按照您老的意思长的呀,您要再不收留我,难道让弟子去地狱么?”情真意切,以头触树,砰然有声。
二丑一听就明白了,赶情是大远小远跑这儿自杀来啦。这儿不行啊!那边山旮旯倒有块平整地儿,这里我们还有用呢。可别一使劲真碰死这儿。二丑连忙伸手拍了拍那人肩头。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二丑一边摇头一边要给这人指点一条即方便又快捷的死路。听此人的内心剖白,和自己遭遇很有些雷同。死这个念头也在二丑心里徘徊过;无欲无求、万念俱灰,活着又累,真没啥意思。知己知彼,己知所欲,可施于人。二丑明白,要对这人妄加劝告,算给人家增添痛苦。一死百了比什么都好,要不是急着给路十三送饭,还真有心思和这位仁兄探讨一下,没准意气相投搭个伴,毕竟去的是西方极乐呀,虽然远点,但极其快乐的世界谁不想去呀。真要能去,还死乞白咧活个什么劲儿……
这张脸……怎么和……这人是谁?
二丑骤见此人面相,大惊失色,手中竹篮“叭”地脱手坠落地面。此人相貌和自己一模一样,简直一般无二。每一条刀疤伤痕与自己如出一辙,分明是自己的翻板,一对死鱼也似的眼珠正直直地死死地盯着自己……
这是镜子里的我?还是我在照镜子?
二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这决不会是我,因为这个人在笑,而且是冷笑。
自己心里也很冷,冷得起了一身疙瘩,但已经笑不出来。
“你,你……你是谁?”二丑嘴唇哆嗦,舌头有点不受意念支配。
那人也张嘴。二丑发现这个人张开的嘴里有青色在闪动。那是舌头吗?这个人竟然有一条青色的舌头?
此人的舌头打了一个卷,但没有说话,似乎认为二丑和树干比起来,与后者才有话说。舌头卷后一舒,轻轻淬了一口唾沫——“呸”。
一点银光在日上一竿的太阳下一闪而没。消失在二丑的咽喉。二丑的咽喉一紧,锐痛顷刻传遍全身,身子霍然一震。二丑现在又不想死了,至少在临死之前将这个惊人的秘密告诉给兄妹们知晓才行。忽然一阵痒麻盖过锐痛,脑袋里嗡地一声,意识渐渐消退,不由自主缓缓委身在竹篮旁边。最后听到的是那人几句虔诚的昵喃,“我这就来了,这就来了,佛啊,超度我吧……”萦萦而遏,谓之前生。
***
洞里住了两年多,路十三恨死了这个地方。这个只能遮雨不能挡风的破洞!头一年的后半年闷得无聊,净“举火烧天”了,练了一年多,也练不了别的呀,就上半身能动么。第二年腰能动了,就由‘举火烧天’改为‘旁敲侧击’,左敲敲,右击击,聊以自慰。近些日子呢,屁股和腿有了知觉,屁股和腿上似乎有无数的蚂蚁在里面爬来爬去,把路十三痒得心烦,左找右找,找了三个多月,发现身边一只蚂蚁也没有,敢情连蚂蚁都不愿意在这样的破洞里搭窝,于是更烦,不知不觉就将‘旁敲侧击’换成了‘横断巫山’,左呜一下,右呜一下,每一掌都呜出七八成力道。这一天,突然“呜扑”一声响,竟然击得壁陷石塌,打出一个洞来。路十三一见大喜过望,只道自己这两年没白混日子,功力增得匪夷所思,太快了。一时半会还不好意思接受事实,坐在那怔怔地看洞,陶醉半晌。腾然站起身来,伸脖子进洞,要看看石头洞被自己击得面目全非到什么程度。细细一看,全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洞里黑幽幽地很深邃,黑暗之中似有一物,拢目细瞧,喔呵,原来是手臂粗细的一条铁链,铁链像缆绳一样立在洞里。路十三探过身去用手一推,纹丝不动。用力再推,微微晃了一晃,心想不能再推了,自己身体不好,一失手再掉里头去。刚想到这,忽然发现自己正呈站立姿势。一惊非同小可,一屁股坐回地上,晃了晃脑袋,知道不是做梦,挺身又站了起来。路十三登时喜笑颜开,仰着脖子对着上头岩石咧起大嘴无声地大笑。激动兴奋凶狠骄傲!我又活了!我又能动啦!我又是一条好汉啦!我命硬!我他妈就是蚯蚓,砍我一刀能变俩。感慨好一阵子,一歪头,瞅瞅一拳呜出来的洞,脑袋又伸了进去,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里头有文章,侧仰身子往上看,黑咕隆咚看不清;朝下看……黑如墨染浑不见底。好奇心‘蹭’地窜了上来,手抓巨链挤进洞来,有心向上攀爬,奈何力不从心,向下滑溜挺方便,也忘了滑下去还能否攀上来,吱溜溜,就溜到了洞的深处。四肢攀住铁链,感觉挺冷,一阵阵冷气袭来,冻得路十三打了好几个哆嗦。一想没事上这里来干什么呀,又黑暗又寒冷,这里头即使有宝贝又能如何,我一大堆宝贝都巴巴地送姑子啦,再好再多还能好过我那些多过我那些?宝贝见多啦,没啥稀奇。于是越想越泄气,就打算按原路再爬回去。刚爬了两爬,忽然觉着怀里铁链异样,上面又有哧溜哧溜的声音传来。原来又有人从上面溜了下来。哎吆!心想别介呀,你下来我怎么上去呀?刚要喊。上面来人滑得太快了,“咚”地一下,将路十三踹得抱着铁链又下降了足足两丈。上面那人以为到了洞底,伸长腿用脚在那点啊点,点半天也没点着个踏脚的地方,就又接着往下滑……
路十三连忙大喊:“呔!”
上面那人偶闻这一声喊,反应超乎寻常地敏捷,两手倒拽铁链“嗖嗖嗖”窜上去有三五丈远,停在上面“哈啊哈”地狂喘粗气,显然是吓得不轻。路十三兴灾乐祸,隐在下面也不言声,心想:吓死你个****的。
不想上面那人忽然燃起一支火把。火光将洞照得通明,但只限于那人的前后左右,当上面那人一低头之际,路十三突然发现,这个人竟然是二丑。
路十三在谷中两年有余,最熟悉的人莫过于二丑。隔三差五给自己送饭送药,虽然不够定时定点,但在路十三心里也是感激万分。
急忙遥遥向上大呼,二丑两字刚刚离唇,上面那束燃得通明的火把簌然坠落,想是二丑要看一看,下面喊叫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路十三待火把落到自己身边,一伸手连忙抓在手里。上面的二丑刚好听到下面有人呼他,又任火光照耀,也看清了下面的路十三,忙“哧溜哧溜”和路十三来了个头脚相接。
“你怎么也下来了?”路十三好奇地问。
这两年和二丑关系处的很好,话也说得随便,本来二人也都是随便的人,性情很相投,若不因立场不同,促膝而谈结拜论交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二丑眨巴几下眼珠,道:“我给你送饭来了,找也找不到你,就发现了这眼洞,于是就下来看看。”
“啊,原来是这样。”路十三点点头,又道:“下面也没什么东西,还特别冷,冻地我不行,咱们还是回吧”。
路十三已经是咬着牙抵抗寒冷。
“你是由打下面上来的呀?”二丑有点吃惊。紧接着又很急迫地问:“你看没看到下面有具棺材?”
路十三刚要申辩,知道二丑会错了自己意思,忽听二丑说什么棺材,心里一动,他怎么知道下面一定会有具棺材?
此时路十三手执火把,火把举在自己头顶,因为怕举在眼前一不小心烧了自己,况且又有余烟飘散,烧不到也定会呛到,火把刚好在二人的中间,尽量单臂伸直,烧不到自己也烧不到二丑,但火光已将二丑面容映得一览无遗,路十三隐隐约约见二丑一皱眉头。
二丑脸上几处刀疤,哪个深哪个浅,路十三都清清楚楚,有时二丑送完饭没事儿,偶尔也坐下来与路十三闲聊。路十三很羡慕二丑脸上的刀疤,认为特别男人。几次想问一问疤的由来,话到嘴边又咽下,认为感情还没有升华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必竟自己还要仰人鼻息生存。二丑此刻一皱眉头,路十三心下认定,自己决不会看错,难道二丑知道洞里有什么秘密吗?
于是越发要上去。
二丑不同意,说:“你将火把给我。我下去,你上来”。
路十三一想,那也不行啊,洞这么窄,下一个人还可以,两个人一错身兴许就错在这儿谁也出不去了。再说啦,火把也不能给你呀,这儿多冷啊,我拿着多少也暖和点呀。
见路十三即不上也不下,抱着铁链在那犯难。二丑很着急地道:“咱们还是下去看看吧。”用的却是商量的口吻。
路十三这两年在山谷里只有鸟八哥把他当人看,此时对二丑商量的口吻大为受用。一想反正都下到这儿了,没准溜下去十尺八尺,或者一丈两丈就到底了。于是便仰着脸道:“你别急二丑哥,既然你执意下去,我就在下面给你趟趟道儿。”
二丑闻听大喜,道:“那就有劳兄弟了。”
路十三听二丑都管自己叫兄弟了,心里很欢喜。二丑哥总给自己送饭送药,多有哥哥样啊,为这么点小事我推三阻四,简直太不象话了。下,他奶奶地,冻死也要下到底。
路十三持火把缓缓向下,又溜了盏茶工夫,忽然手中火把一暗,似乎有什么东西吸住了火焰,正在用力争抢,火焰被平行拖出去有半尺远,火光忽短忽长。忙四下打量,见右侧有一个黑呼呼的洞口,火把到了这里,火苗似乎被付于生命一般,倾斜着遥遥向那个洞延伸。显而易见,那个洞有超乎一般的吸引力。
二丑上面发现火光忽明忽暗,知道有异,忙低头问路十三,“下面有什么古怪么?”
路十三心想:幸亏有这火把了,若不然在这漆黑的洞里发现此洞简直比登天还难,忙对二丑道:“这里又有一个洞。”
二丑一听,不加思索道:“进去进去。”
路十三更不迟疑,下身脱离巨链,两腿斜举,遥向着洞口,腰上一用力,象一支弩箭射进了洞里。火把受极速风力压迫,险险就要熄灭。路十三脚下一着实处忙先用手在火把那侧挡了挡,洞里立刻又是一片光明。此时二丑也由竖洞滑到石壁横洞的洞口,正伸着一张丑陋的面孔朝路十三这边张望。路十三招一招手,二丑双脚在对面洞壁一蹬,借着反力呼地窜了进来。两臂一伸,向横洞的两侧一撑,好似平沙落雁,稳稳站在了洞中。
二人仔细打量这座甬洞,洞呈方形,一丈多宽窄,二人要稍稍弯一弯腰,两侧与顶部异常粗糙,斧凿钎刻之痕犹在,想必此洞定是人力所为。奇怪的是脚下非常光滑,似乎被精心打磨过。二人边看边向洞的纵深处缓行,行了只有二十几步,忽见两侧豁然开阔。路十三高举火把,见此处非但宽阔且上下高度突增,好似身在一座庙宇的大殿,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一座雕像,二人不约而同都留意上了这座雕像。路十三高举火把向前,不时有些不放心地看看脚下,地面如甬洞那边一样光滑平整。接近雕像,二人都瞪圆了眼珠子仔细打量——突然把路十三吓了好大一跳。因为要想以最短的时间知道这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第一眼定要观其面容方可。一眼路十三就看到此雕像的面容上生长着一只眼睛,本来此人生得鼻直口润、眉毛如画、颊圆垂耳,很是雍容文雅,不知为何却只雕刻了一只左眼,右眼处似乎根本没有长过眼睛的意思,从前长过也好哇,睁一只眼渺一只眼也算稀松平常,但这位似乎从生下来就只有一只眼睛,那边本该长眼睛的地方,一颗麻子都没有。这一只眼睛的女人雕像把路十三看得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惊得根根直立。忽然心中一动,莫不是雕刻之人刻时匆忙,没等刻完就给摆这儿啦?也太不负责啦!再不就是右眼窝被什么东西糊住了,路十三琢磨定是后者。待我爬上去帮她个忙,不然看着直起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