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觉得这个人有点怪,追问道:“有一个没有回城的知青,名叫钟鱼,你认得吗?”
钟鱼抬起头,从遮住眼睛的长发缝隙望出去,“我就是。你是谁?”
“你就是?哎呀,哥,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女子目不忍睹道。
钟鱼撩开门帘一样的长发,辨认一会儿,面露喜悦,“妹妹,你怎么来了?”
“哥,马上跟我走,有重要事。”胖姑娘拉起钟鱼,“路上详细跟你说。”
钟鱼笨拙地坐进车斗,胖姑娘跨坐在后座上,给驾驶摩托的英俊的小伙子相互作介绍:
“这是我哥钟鱼……这是我朋友小赵。”
小伙子看了看衣衫褴褛的钟鱼,犹豫一下,还是伸出手笑道:“你好,大哥。”
钟鱼也伸出手握住他:“你好。”又补充一句,“祝你们幸福。”
摩托车一路颠簸疾驶,呼呼的风中胖姑娘大声向钟鱼讲述了事情的缘由: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结束,知青办已完成了历史使命,根据国务院统一部署,这一行政机构即将撤销,知青遗留问题由所在各级政府协调解决。县里相关部门的领导专程来到公社,对该地知青遗留问题进行现场处理,胖姑娘将钟鱼的情况作了汇报,领导很重视,所以她特地接钟鱼当面陈述的。
钟鱼听到后只点点头,“哦。”
摩托车驶进公社大院,两人下车,胖姑娘领着他走进一间会议室,会议桌两边坐着八九个干部模样的人,居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钟鱼笼着袖子趿拉着鞋逃荒一样的形象走进来,令他们十分诧异。一半的干部露出鄙屑的神色,另一半干部报以同情的目光,白发长者则对他点头微笑。钟鱼落座,一杯茶水放到他面前。
钟鱼作为一个“遗留问题”摆上桌面,相关部门围绕他进行讨论处理。由于钟鱼这个问题的特殊性,各部门意见不统一,辩论的焦点还在于那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公案;纵火毁林确有其事还是不白之冤,尚无定论。为何在案件调查期间脱逃,是畏罪潜逃还是本人所说的存在刑讯逼供,求自保不得已为之,无从知晓。但就保卫部门掌握的证据来看,私藏黄色画报和偷盗集体财物事实确凿,另外还有一段难以自圆其说的梦游史,影响更加恶劣。这些间接证据会从侧面说明一些问题。事情没有厘清之前便不讲原则不问是非地宽宥通融似乎不妥,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处理知青遗留问题不能搞一刀切,大赦令,感情用事只能是矫枉过正,犯“右”倾错误。反对意见则认为由于历史原因和极左思潮环境下,人为制造了不少冤假错案,许多人受到不公正待遇,身心受到极大戕害,目前从中央到地方各级组织都在积极主动纠错,为这部分人平反昭雪。在没有直接确实的证据下便武断定论,仍然给一个支边青年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这是四人帮唯心论流毒的延续,历史的倒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公平、公正、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和雷厉风行敢于纠错的工作态度是当前处理知青遗留问题的核心要求,谨防部分干部思想僵化,在“左”的路线上原地徘徊。
两种声音相持不下,钟鱼的脑袋也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莫衷一是。白发的首长最后表态了,他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茶,给出了折中的结论:
“该同志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认为不是今天讨论的重点,我们来是要落实政策,不要刻意对过去的曲直作是非判断。依我看,他只是成千上万支边青年中的普通一员,啊,普通一员……”
轻轻的两句话便平衡了两种声音。首长又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茶:“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接着,首长做出重要指示,各部门通力配合,立刻落实钟鱼的档案、户籍、粮油关系等一切手续,让他顺利回城。干脆利落地解决了钟鱼——的遗留问题,知青办也可以早点摘牌封印了。
钟鱼十几年的知青生涯终于有了官方评价:不好不坏。十几年的悲欢往事浓缩成一句话的经典结局: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而他失而复得的知青身份转瞬又要失去。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了,他有些懵然。上前拦住正欲起身离去的首长,哈哈腰问:
“领导,您是说知青办就要撤销了?”
“对。”首长和蔼地答复。
“真的要撤销了?”
“真的撤销了,并入生产劳动局。”
“那,我今后就不再是知青了?”
首长微笑颔首。
“那我是谁?”钟鱼认真地问。
首长哈哈大笑。钟鱼肩膀的一块衣服还算干净,首长亲切地拍了拍,“好,好。”说罢端着茶杯走了。
胖姑娘将一个厚厚的资料袋交给钟鱼。“档案、户籍、粮油关系、工龄证明、介绍信,还有补发的口粮,已折合成现金共计300元,所有的东西都装在里面了……”胖姑娘笑道,“哥,你是我经手办理的最后一个知青了,就像你曾说过的,明天我这知青办就该关门歇业了。”
钟鱼木然地接过来,低头抚摸决定他命运的牛皮纸袋子。
胖姑娘看着他说,“哥,怎么看不出你高兴呢?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我也想高兴,可是高兴不起来。”钟鱼实话实说。
“那是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你一时承受不了。”胖姑娘笑道。
“可能是吧。”钟鱼叹一声气,“终于能回家了……可惜不能参加你和小赵的婚礼了,只能提前送上祝福了。”说着打开纸袋要取钱出来。
“不用了,哥。”胖姑娘伸手制止他,“你的心意我领了,回城后你需要用钱。”
……钟鱼站在知青点前的院坝上,伫望这座化为一片废墟的建筑,这个他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承载了他全部青春岁月的家园,呈现出萧瑟苍凉的景象。据说不久之后将被清理出来,开辟为全寨的公共晒场,届时知青生活过的印记将荡然无存。钟鱼一声怅叹,像同一个感情挚深的老友道别一样挥挥手,“我走了……”然后提起帆布包转身大步离去。
小黑江边,魏援朝、老格、肖巧的坟冢前,钟鱼拉开帆布包,取出一瓶雕梅酒,咬开盖子,依次洒在三座小土包上。
“今儿是最后一顿酒了……老魏,老格,你们多喝点,巧儿,你也喝点,我特地买的梅子酒,不上头……我也要回城了,以后不能陪你们说话了。”
倾空了酒瓶,钟鱼点燃三支香烟,插两支在魏援朝和老格的坟上,然后坐下来,慢慢地抽着。小黑江水翻滚着白浪,隆隆奔向远方,一条溜索静静地横卧在江面上,对面的青山万木萧萧。
“咱们的橡胶林不在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变成一望无际的森林了,将来谁会记得我们呢……唉,这样也好,再没了牵挂。人这辈子,命短情长,挂念多了,心沉。”
“这地儿山好、水好、空气新鲜,清净,你们睡在这儿舒心。人醒着未必是多么得意的事,苦苦累累奔波一遭到头来还是一样的归宿,徒增操劳罢了。”
钟鱼一支烟抽完了,丢在脚下碾灭。“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你们好好歇着吧,咱们……来生再见。”
他站起身,拎上帆布包,踏上来时的羊肠小道。
依布阿爹儿子小依布的牛车已等候在寨门口,陈雨燕伫立在车旁为钟鱼送行。她眼睛红红的,脸上尚有未干的泪痕。看到钟鱼一身簇新的藏蓝的中山装,胡子剃净了,头发也打理妥帖了,齐整清爽地站在面前,与从前判若两人。陈雨燕勉强笑道:
“精神多了,这才是你的真实的样子。”
她用手整理着钟鱼的领口,“回去后好好开始新生活,把耽搁的时间找回来,啊。”
“嗯。”钟鱼点头。
“唉……你回城后,这儿就剩下我自己了。从前有你在,像有个亲人在身边,不觉得孤单、害怕,心里踏实,这份感觉与不勒龙和两个儿子给予我的是不一样的,你这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今后没了依靠……”陈雨燕的眼泪流下来。随后她甩甩头自责道,“这是怎么了,你能回城是件喜事,我哭哭啼啼的干嘛。”
钟鱼伸出手揩去她眼角的泪水,笑道:“雨燕,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打小就喜欢你,比老魏趴墙头的时间还早呢……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没完成作业,你拿小竹棍一劲儿抽我,像跋扈的小公主教训奴仆似的,我还手把你打哭了,结果被罚站尿裤子。呵呵……打那时起吧,我就喜欢上你了,因为你刁蛮得可爱,小辣椒一样,暗恋了几十年一直不敢开口,一则老魏是我兄弟,二是更怕惹恼了你这个高傲的洋娃娃,眼睛一瞪,找棍子抽我。如果能重新活一回,我一定不顾一切地说出来,即便你抽我也说。”
陈雨燕破涕为笑,“胡说什么呢,我有那么蛮不讲理嘛。”
“对,就这样,笑一笑,开心些。”钟鱼亲爱地搔搔她的头发,“我很不放心你,雨燕,答应我,不管将来经历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像从前那样,高傲地活着。”
陈雨燕感动地将头靠在他的肩头,“嗯,我一定会的,你也保重自己。”
“一定会的。”钟鱼紧紧抱住她。
……小依布的牛车辘辘驶上红土路,钟鱼坐在摇晃的牛车上,看着陈雨燕伫望的身影渐渐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消逝在视野里,竹林掩映的火佬寨湮没在一片苍翠里。热泪盈眶的钟鱼唱起了《知青之歌》——“伟大领袖发出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决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忽然停住,转而唱起一首悠扬忧伤的佤山民歌《想你》——“每天想你无数回,阿妹,想你想得心儿碎,阿妹,黄昏喊你无数声,阿妹,喊你喊得喉咙累,阿妹,不怕山高路遥远,阿妹,不怕水宽无桥过,阿妹,我想变成一只鸟,阿妹,飞去落在你肩头,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