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八三年初春,钟鱼上山下乡十三年后,回到了故乡。
钟鱼走出出站口,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他举目四望,长长地舒一口气,将帆布包扛在肩上,迈开脚步,义无反顾地融入这喧嚣中。
棬子树街口的歪脖树下,母亲香华拄着拐棍,久久地眺望钟鱼归家的路,当看到钟鱼大步流星的身影时,老人的眼角溢出喜悦的泪水。钟鱼飞奔上前,将行包撂在地上,张开双臂将母亲拥入怀中。
“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香华拍着他欣慰地说。
钟鱼退后一步,扶着母亲的肩膀端详着,“妈,你怎么拄上拐棍了?”
“腿脚不利索了,拄着它稳当。”
钟鱼鼻子一酸,眼泪要流下来。
“年纪大了都这样,没事儿,没事儿,啊。”母亲笑着安慰道,“走吧,回家去,妈给你炖了你最爱吃的樱桃肉。”
钟鱼搀着母亲的胳膊慢慢往回走,“妈,家里都好吧?”
“好。”
“你身子骨还好吧?”
“硬朗着呢,你回来妈更开心了,能多吃两碗饭呢。”……
开饭前,香华照例端一碗樱桃肉放在老钟的遗像下,从橱柜里取出酒壶酒盅摆上,放一副碗筷。
“老头子,儿子回来了,你今儿多喝点,不拦着你。”
钟鱼看着她有条不紊地进行这套程序,笑道:“妈,这么多年了,您还这样啊?”
“嗯。我吃啥他吃啥,别让他饿着。”香华拄着拐棍坐回桌前,“两个人吃饭不寡味,一起说说话能多吃两口。”
钟鱼叹一声气,“妈,您一个人过这么多年了,没想过……再走一步?我支持您。”
“傻孩子,说什么呢,妈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哪有那心思。”她往钟鱼的碗里夹着肉,“你回来了,咱们一家三口又团圆了,多好,你爸他没走远,这是他的家,能走哪儿去,他陪着咱娘俩呢。”
钟鱼看看墙上父亲的遗像,庄重严肃的黑白面容,似乎真的咧嘴笑了一下。
夜里,钟鱼两手兜着后脑仰躺在床上,嘴上叼烟,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前流逝着一幅幅曾经的画面,有许多的往事,许多的人物,许多的音容笑貌,许多的自己,许多的悲欢,真实而杳远,转瞬即逝,没有一个片段能短暂停留,像高铁时代的窗外即景。钟鱼的人生感悟如烟雾一样静静飘散,当回忆的列车驶到终点戛然而止时,钟鱼审视现在的自己,而立之年,一无所有,什么都没得到。不由得胆怯、迷惘、惶惑。他拉上被子紧紧包住自己,像要隔绝现实一样瑟缩在黑暗茧壳里。
钟鱼坐在满园春酒楼临窗的圆桌前,双手托腮,望着窗外车水马龙、飞长流短的街景,耳边响起旋律优美的朱逢博的《满山红叶似彩霞》——“满山那个红叶哎似彩霞,彩霞年年映三峡,满山红叶似彩霞,彩霞年年映三峡,红叶彩霞千般好,怎比阿妹在山崖,手捧红叶望阿哥,红叶映在妹心窝,哥是川江长流水,妹是川江水上波……”
钟鱼对自己笑了一下,时代真是进步了,不再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那个时候了。
土肥推开旋转门走进饭店,睃巡一下,然后径直走过来,拍手笑道:
“游子终于归乡了!”
钟鱼起身,两人来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两人落座,土肥拉开咖啡色夹克的拉链,露出里面雪白的高领套头衫,他腆腆发福的肚皮,保持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钟鱼看看自己老蓝色的中山装,相形见绌,落后了一个时代。
土肥掏出一包黄金叶烟,弹出一支递给钟鱼,“回来后有什么打算?”
“过两天去劳动局,等着安排工作。”
土肥仰天嘘了一口烟,“难办,没关系没后台。挑剩的都是些下力吃苦没人干的活儿。”
钟鱼笑一笑,“你现在干嘛呢?”
“无线电一厂供销科。”
“哦,我知道。”钟鱼想一下说,“做收音机的,朝阳牌的是吧?”
“转产了。”土肥在一只银亮的打火机上磕磕烟,“现在生产电视机了。”
“不错嘛,端上金饭碗了。”钟鱼笑道,“完全不知道,收到你最后一封信还是你上大学的时候,再后来音信全无,你把兄弟都忘了。”
“忙啊,忙得脚丫子都朝天了。”土肥搔了搔有些谢顶的脑门,“老同学别见怪。”
“那时你还失落迷惘呢,我看你现在敞亮多了。”
“也不轻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要板起面孔当爷,又得低三下四装孙子,曲意逢迎又得颐指气使,红脸白脸一起唱,心累。”土肥自嘲地笑笑,“我刚出校门那会儿也是找不着北,吃亏多了就学聪明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活是最好的老师。”
钟鱼理解地笑笑,“你媳妇还好吧,是叫……王娟吧?”
“凑合过吧,不定哪天就离了。”土肥轻描淡写道。
钟鱼一怔,“怎么呢?”
土肥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他抬腕看看手表,“人怎么还没到齐,你都通知到了吗?”
“我给刘丽打电话了,请她代的口信,她不是实验幼儿园的阿姨嘛,咱班同学的孩子基本上都在她那儿。”
“范磕巴肯定来不了了。”
“为什么?”
“他犯了盗窃罪,被判了半年劳教,上个月刚进去。”
“啊?!”钟鱼十分震惊。
“他从单位库房顺了两卷铜芯线,事不大,可正赶上严打,栽了。”
“竟然会这样……”钟鱼不免喟然嗟叹。
说话间刘丽拎着一只桃红色的坤包款款走进饭店,一边走过来一边笑着埋怨道:“哎哟哟,老同学,聚会也不选在星期天,两个同事病着,一个同事休产假,人手不够,我跟园长请假她不批,我说我这个老同学好不容易回城了,我无论如何得抽空看望,哪怕扣奖金我也得去。”
钟鱼连忙歉意地起身。刘丽伸出手:“欢迎老同学回家。”
钟鱼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能来。”
重新落座,钟鱼看刘丽烫了头,波浪一样卷发披到肩上,身穿一件淡紫色的鸡心领开司米毛衫,米色中腰裙,肉色丝袜,脚上一双白色高跟鞋。整个人显得风韵优雅。
钟鱼奉承道:“几年不见,刘丽变成大美女了,像……《英雄虎胆》里的女特务阿兰。”
“哪有那么好。”刘丽不以为然地笑笑,眼里流露出些许愠意。
“老鱼,有日子没看电影了吧?这是《庐山恋》里张瑜的造型,大众情人哩!”土肥凑近了脸对刘丽笑道,“是吧,丽丽?”
“去,没正事。”刘丽推开他。
钟鱼感觉二人的关系有些微妙,让他很意外,却不敢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开他们的玩笑,时过境迁,命运的轨迹已不再平等,先自卑微下去。于是笑问:
“刘丽,你通知他们没有?”
“通知了,你的吩咐哪敢怠慢,一一嘱咐孩子们回去说了,人家答复了,都没空。”刘丽撇撇嘴,“有上班抽不出身的,有照顾老人陪护病人的,有出差去外地的……我看没几句实话。”
钟鱼面色一红,尴尬地笑笑:“既然这样……咱们吃吧,我去开票。”钟鱼四处张望,“这跃进饭店全变样了,也不知在哪儿开票,我记得从前就在大门口,有张桌子……”
土肥扑哧笑出声来,“老鱼,哪百年的老黄历了?这里如今叫满园春。”他回头朗声喊道,“服务员,拿菜单,点菜!”
趁钟鱼照单点菜的空当,刘丽和土肥抵首交谈。
“洪军,我托你办的事你给办没有?你吃肉我们跟着喝点汤就成,别把老同学晾在一边。”
“唉……不好办呐。”土肥跷起二郎腿,“一开口就是二十台,得上头批条。”
“少哄我了,这还不是你大科长一句话的事。”
“我也就是个副科长。”土肥笑笑,“再说……这事不能太张扬。”
“跟我打太极是吧?谁不知道你的神通,事办成之有你的好处。”
“什么好处?”土肥把手搭在她的椅背上,觐脸问。
“嗯……给你这个数。”刘丽伸出三根指头,想一想又加上两根手指,“这个数,怎么样?”
土肥伸出手将她的五根手指握回去,“咱们的关系……还用这个嘛,我不缺钱。”
“那就是答应了?”
“我来想办法。”土肥思付着颔首,“我来想办法……哎,对了,你们家老顾设备处的工程师吗,手里的一支笔得值多少钱,随手签个字都是金字签名,稍微通融通融,进供的人就得排队,你说你放在枕边的财神不供,拜我这个泥菩萨。”
“别提了,书呆子!傻瓜!”刘丽愠怒道,“就认死理,什么把关不严坑害国家呀,什么公事公办不徇私情呀,什么坦荡做人踏实做事呀,一套一套的,听着就来气,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嫁给这么一个窝囊废!”
钟鱼点好菜,将菜单递给服务员,笑问:“你俩唠什么呢,这么热乎?”
土肥赶紧把手收回来,坐正身体,揶揄道:“在谈丽丽家的模范干部呢。”
刘丽面色微红,“我刚才跟洪军说,等他把肉挑光了,赏我们穷人一口汤喝。”
“什么肉不肉汤不汤的?”钟鱼不明就里。
刘丽缄口不语。土肥接茬道:“丽丽看到身边的人都飘起来了,她沉不住气了,也想腾飞一下。”
“咳,不敢奢望,给孩子挣点奶粉钱就知足了。”
钟鱼看出两人不想让他知晓其中的原委,不便究问,岔开话题道:
“咱们班的同学现在过得怎么样?都好吧?”
“还好吧。”刘丽不甚热心道,“赖富在运输公司开货车。姜金锁复员后在派出所工作,户籍警。冯抗美在纺织厂,听说当上车间副主任了。柳大雁在街道生产组刷瓶子,身体一直不好,病病恹恹的,巫有金在食品厂看自行车,一天醉醺醺的酒壶不离身,去年和老婆离了,陈冬花操心些,孩子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男人也不争气,喝酒赌钱打老婆,见面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掉泪。张阿毛在无线电一厂上班,和洪军一个厂……”
“那小子整天丧着脸像谁欠他二百吊钱似的,碰见我脸先扭一边去了。”土肥不屑道,“操,一个小搬运工,比我还牛!”
“因为人家自卑嘛,你现在这样,他现在那样。你得照顾照顾老同学。”刘丽用小坤包打了他一下。
“让他等着吧。”土肥冷笑。
“看出差距了。”钟鱼叹息,“……你们常联系吗,平时聚会不?”
土肥扑哧一笑。刘丽接话道:“哪有时间呐,再说都成家立业,有儿有女了,各过各的日子,见了面也就是打声招呼。”
说话间菜上桌了;红烧肉、红焖肘子、四喜丸子、粉蒸肉、大刀白肉。钟鱼感慨道:
“当知青的时候难得吃回肉,做梦都流口水,今天咱们敞开肚皮吃一顿。”
土肥和刘丽相视宽容地一笑。
钟鱼给土肥和刘丽的杯里斟满酒,起身举杯道:“谢谢二位老同学百忙之中抽时间赴宴,谢谢了,我先干为敬,兰珠布染!”
钟鱼一饮而尽,土肥和刘丽浅尝辄止:“祝贺你苦尽甘来,衣锦还乡。”
“还乡是的,衣锦谈不上。”钟鱼再次斟满酒,打着酒嗝道:“这酒太冲,上头,没咱们的布来农姆好,是吧,土……洪军?”
土肥笑道:“你小子这么怀旧就不该回来。”
钟鱼拿起筷子热情招呼道:“来,吃,吃,都吃光,不给鬼子留下一粒粮。”说罢不停下箸大块朵颐。
土肥和刘丽看着他的吃相,相视宽容一笑,只拈那一两叶蔬菜细嚼慢咽。
一会儿钟鱼抬起头,抹抹油嘴,举杯对刘丽致谢道:“刘丽,过去你帮过我大忙,一直欠你个人情,今天借这个机会,我敬你一杯。”
刘丽诧异道:“我帮过你什么忙?”
“你忘了?好好想想,74年的事。”钟鱼帮她回忆,“那年我和老格守橡胶林,结果失火了,给我们扣了一个纵火毁林的帽子,你应该记得吧,土……洪军。”
“那我知道,可后来你们俩怎么回事我就不清楚了。”
“我逃出来后,到公社找刘丽弄的介绍信,天还没亮呢,她还是翻窗进去偷的,临走还送我一身衣裳,是吧,刘丽?”
刘丽思考片刻,明明想起了,却摇头道:“没印象,想不起来了。”抱歉地笑笑,“七八年的事了,谁还记得,我这脑子上午的事下午就忘,岁数大了忘性大。”
钟鱼一愣,讪讪地笑着,“我一直记在心里呢,大恩不言谢,全在酒里了!”仰脖干了。
刘丽端起酒杯笑道:“来,洪军,我今天借花献佛,敬你一杯,以后请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咱俩就来个交杯酒吧,友谊天长地久。”土肥将手从她的臂弯里绕过来,看着她的脸,慢慢啜尽。
钟鱼看他们追欢作乐,逐末忘本,勾起他的心事,怅然道:“我回来了,雨燕没能回来,永远地留在异乡了……她托我带好呢,雨燕很想念大家。”
“雨燕还好吗?”刘丽问。
“嗯,人长胖了,两个儿子,念朝六岁,小龙三岁,也是我干儿子。”
“念朝我见过,小龙……是跟那个不,不什么龙生的孩子?”
“不勒龙,火佬寨的猎人。”土肥接话道,“没想到我们的班花最终下嫁赤脚的山民。我回来得早,两个孩子都没见过。”
“也是有儿有女有归宿的人了。”刘丽淡然道,“可惜姐妹们再不能相见了。”
钟鱼执着酒杯,面色酡红,“至少我们还活着,老魏他们呢,好日子没盼到就走了……连口肉都没吃上。”他鼻子一酸,掉下眼泪。
“怎么好好的还哭上了?别喝了,老鱼。”土肥伸手夺他的杯子。
“你别管,我没醉,心里明白着呢。”钟鱼一口干了,又倒满一杯,“我把最好的时光都丢在边疆了,热情全都耗尽了,现在我这里……”他拍拍心口,“是凉的,城市对我来说已经陌生了,跟不上潮流了,我就像……一个掉队的伤兵,再怎样追赶都追不上队伍,没希望了。”
“老鱼,别说泄气话,去日苦多,来日方长嘛。”土肥劝慰道,“如今时代不同了,只要你敢想敢干,脑子活络,照样能过好日子……那个李三柱你还记得吧?”
“李三柱?”钟鱼醺醺然地想一下“……是不是三年级辍学回家拉煤球那小子?”
“对,就是他,如今可了不得了,开了一个家具厂,资产几十万,出门办事都是小汽车代步。”
“就凭他?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混成土财主了?”钟鱼深表怀疑。
“你甭管人家认不认字,挣到钱才算本事。”刘丽抢白道,“眼下的社会是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有学问管屁用,能当饭吃啊?”
“就只为钱不为别的?人生不需要一种精神吗?不需要信仰和追求吗?不需要理想的支撑吗?啊?你们告诉我?”钟鱼红着眼睛激动地看着两人,“都不需要了吗?”
土肥和刘丽不可理喻地睨着他。
“理想?哼哼,我早戒了。”刘丽不屑地哼笑道,“留给我女儿去实现吧,我只想着让她吃好穿好,上好学校。我如果只顾愤世嫉俗长篇大论她只能喝西北风了!”
话不投机,一时冷场。一堵无形的墙已立在他们中间,曾经的友情消失殆尽。钟鱼心灰意冷地耷拉着脑袋,自说自话:
“结束了,的确结束了,我们的时代……不对,雨燕和夏萍还留在那里,保持着当初的本色。虽然穷虽然苦,但是很纯、很真、很温暖……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土肥难掩烦躁,眼睛东张西望,指头不停敲击着扶手,刘丽则伸手捂住一个长长的哈欠,好容易等到一个唠叨的空当,刘丽立即起身,与钟鱼握手道别:
“我还要回去上班,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一步,改天联系。”
说完拎起坤包踩着清脆的脚步声窈窕地走了。
土肥看看手表,欠欠身拍着钟鱼的肩膀笑道:“老鱼,我厂里有事,也得走了……其实呢,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过去我刚回城时也一样,就想找人陪着,掏心窝子唠心里话,说出来就痛快了。你呢,还是打起精神,轻装前进,毕竟今后的路还长。”言罢回头打一个响指——“服务员!买单,开票!”
“买单就是结账的意思吧?”钟鱼醉眼迷离地问,“哪能让你掏钱呢。”
“别争了,这顿我请客,算是给你接风洗尘。”
“你,你走哇,不吃了?”钟鱼遗憾地看看一桌子的菜,“剩这么多,没吃几口。”
“没事,一会儿你向他们要个袋子,打苞回家吃。”土肥将发票揣进钱包,“下回我请你去金源吃海鲜。”
“等一下,洪军,我有句话跟你说。”钟鱼拦住欲起身的土肥。
“什么?”土肥怔怔地问。
钟鱼喟然一笑,“刘丽是雨燕最好的朋友,可她一句话都没问起她。”他盯着土肥的眼睛,“肖巧是你相恋了十几年的恋人,你也一句话都没问起她。”
土肥尴尬地愣在那儿,随后不自然地一笑,含讽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人死不能复生,哀思只能放在心里,如果时刻挂在嘴边给人诉苦,不就成了喋喋不休的祥林嫂了?谁不烦呐。好在她只是念叨自家的那点事,不为旁人的事闲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