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雪，细密如鹅毛般的雪花一点点的洒下来，落在湿润的土地上，就像是糕点上的洒下的酥酪丝，轻轻的、软软的。
一眨眼，就到了康熙四十一年，我已经十四岁了，关柱也十三岁了。
你也是从孩子一路长成大人的，一定知道年龄对于人来说有什么意义，一旦长大，任何孩童的简单快乐都将被冠上严肃的罪名，你必须学着说些大人该说的话，做些大人该做的事，否则就会被大人的世界排除出去。而且就像岁月不能回头一样，你也不能回到孩童的世界，因为那些孩童会把你当成大人。
我再也不能像孩童时那样和关柱一起出去玩，一起去爬树，我被关在家里的楼阁里，学习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像是刺绣、琴棋书画，还有跳舞。
你不要惊讶，跳舞不是‘名门淑女’该学的，我额娘也不想让我学，是我又哭又闹的逼着她同意的。
我实在是受不了和那些名门闺秀一起，死气沉沉的呆在房里聊一些什么刺绣、三从四德的无聊话题，都要烦死了。好在后来关柱帮我跟阿玛说了什么，骑射是满族儿女该有的能力，我才能有机会跟着关柱一起出去骑马，不用受到那群可怜的女人的熏陶。
可就是这样，我竟然一下子就名动京城了，好多人都说我是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是关柱刻意造的谣，这很符合他的作风，他一直都担心我嫁不出去的。
“紫菀，你这个大傻子，长得这么丑，脾气又这么坏，以后怎么会有人娶你？所以啊，你还是安心呆在家里，跟我相依为命的好。”关柱总是这么告诉我。
但后来我才发现，我是真的很漂亮，之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都是被关柱和我身边那些嫉妒心超强的所谓的名门闺秀给误导了！
听关柱说，我名动京城的源头来自于立春后的第一场雪。
我记得那天的春雪铺展的那么深远，似乎把满世界的光都汇聚了起来，聚集到我身上的孔雀毛的大氅和眉心刚画上的银边菡萏上，洒出一道道绚烂的光芒，撒到每一个看向我的人的眼里。
我牵着马和关柱一起在街上乱逛，当然，是蒙了面纱的。他说什么都不肯让我‘抛头露面’，说是让人知道了会被阿玛打死的，我的一个庶出的姐姐依兰就是因为出门的时候被人看见了，被额娘责骂一顿不说，连姨娘也受到了牵连。此时我也无心为难他，毕竟能出来就是好事。
关柱生的很好看，这个我从街上那些从我们身边路过的女人的眼神就可以看得出来，但每次关柱对我说他俊朗不凡的时候，我都嗤之以鼻，在长相这件事上我承认我是小肚鸡肠，耿耿于怀。
走过集市的时候，我说要去买泥人，他扯着我不让去，还说什么卖泥人的地方人太多，大家闺秀是不能去的，要是我非得去，他就带我回家，哭也没用。
后来他把我带到一家装修的很豪华的酒楼里去了，名字我不太记得了，反正听关柱说，那是九阿哥开的，那个九阿哥貌似很会做生意，京城好多店铺都是他的产业。
那个时候的我早就忘记了小时候的那次求亲，很大方的就进去了，哪知里面正在举办什么起菜名比赛，说是赢了吃饭就不用出钱了。我倒不在乎什么钱，反正我从来都不用钱，但是看着那么多人围着，貌似很好玩的样子，一时兴起就报了名。
第一道是将一个哈密瓜切成了两半，掏去籽肉，在里面藏了海胆羹。
第二道是一道甜品，下面用桂花糕做成了葫芦横截面状的底，在葫芦的两个半球形的截面里又浇了一青一白两种酥酪，在酥酪的上面还铺了几根橄榄做成的长丝。
后来的菜我就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给这些菜依次取名为：金屋藏娇、绿丝低拂鸳鸯浦、檐牙飞翠、溪梅晴照、相思错付。
刚写完，关柱就扯着我进了包厢，深怕有人会乘机看了我的样貌似的，刚上了菜，取了面纱打算吃东西，关柱就说他有事要先出去一趟，叫我不要乱跑，我点了点头答应了，觉得他真是太麻烦了。眼前有一桌子的菜，我肚子又饿了，这时候跑才怪。
谁知刚吃了几口，门外就有人敲门，我很自然的以为是关柱回来的，就说了声：
“进来吧，又不是外人，还敲什么门啊！”
谁知我又吃了几口，回头一看才发现进来的原来不是关柱，连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窃喜着还好我的吃相不错，要不脸就丢大了。
“姑娘，这些菜名都是你写的？”
进来的人穿的很体面，腰上还系着块上好的羊脂玉的玉佩，上面的图案我很喜欢，但是他手上戴着的玉扳指我不喜欢，太大了显得很俗气。当然这都源于我一向对衣服器用上不甚上心，后来听关柱说才知道人家那一身都是超级奢华的，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至于长相嘛，其实我没太注意，只觉得他除了一双太过精明的眼睛之外，是个美男子，身体健硕，有着跟关柱一样健康的麦色肌肤。
“有什么问题吗？”我很不习惯他望向我的眼神，炙热的像是要把我烤了吃掉，便摸索着又戴上了面纱。心想，写的不好，关柱也是有钱付账的，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跑过来问罪嘛，便撇了脸不看他。
这时候外面又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黑青色的脸，方头大耳，一双蜜蜂眼，两朵粗眉毛翘的高高的，好像要跑到头顶似的，明明是很粗糙的长相，手上却戴着串殷红的相思豆手钏。
“在下敝姓李，得蒙九爷不弃，供奉左右，今见姑娘妙笔题名实在是精湛至极，我们九爷也是仰慕已久，想必定是师出名门，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家门？”那个人的眼睛一直在我和那个九爷身上打转，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说的话也酸酸臭臭的，令人讨厌。
“九爷既然连我的家门都不知道，怎么能说是仰慕已久呢？”我根本就懒得搭理这种人，而且关柱也警告过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男女一室，惹人非议，如果没什么别的事的话，就请出去吧！”
那两个人听了脸上讪讪的正打算出去，这个时候，关柱不知从哪回来了，兴冲冲的，还拿着两个小泥人，正是我刚在集市里看到的那种。
我承认，在看到泥人的一瞬间我就原谅了关柱不明情由的离开，还很没心没肺的朝他笑了笑，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那个九爷看着我的眼神。
“参见九阿哥！”关柱的眼睛很快从我移到了旁边的九爷身上，正儿八经的行了个礼，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起来吧！这是你…”那个九爷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不放，我就偏偏装作没看见，起身扶起了关柱，他却不肯跟我一起坐下，眼睛一直盯着九爷。
“回禀九爷，这是…是我的姐姐。”关柱想了很久才很犹豫的说道。
“姐姐？你的姐姐不是八哥的侧福晋吗？怎么…”那个九爷想了一会而，似乎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哦，对了，你还有一个比你大了一岁的嫡出的姐姐是吧？”
“是！”关柱似乎无意进行更多的交谈。
“几年前，我好像看过你，你穿着月白色的衣服，眉心还画着朵银边的菡萏。”他却好像独独不肯放过我们，一个劲的说话。“像极了天上的嫦娥，我记得当时我还托我额娘去向你求亲…”
“九阿哥！”关柱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想象的旅程。“听说九阿哥的刚迎娶的嫡福晋董鄂氏雍容华贵，系出名门，真是好福气啊！”
关柱拉着我，将我藏到身后，那紧张的表情，好像眼前这个人是吃人的妖怪似的。
“跟你姐姐比，就差远了。”听到那九阿哥的这句话，我的背脊一阵发凉，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么露骨的调戏，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关柱，我们回家吧，天怪冷的。”我扯了扯关柱握住我的手，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回家。
“九阿哥，那我就先行告辞了。”关柱回头看了看我，将身上还没摘下来的雪狼披风披到我身上。这时候，我才突然发现他什么时候已经高出我一个头了。
刚要出门，那个讨厌的九爷竟然一闪身挡住了门口，跟关柱说了句什么话，关柱气的把我的手都握疼了。
后来我只听到关柱说了句：
“我们兆佳氏的嫡出女儿绝不会委身做别人的妾室。”
然后扔下钱就带着我闪身出门朝家里赶去，一路上他也不说话，只是不停的看着我，看的我心里直发毛。
“你看，这雪多好看啊！”我故意没话找话说。
他还是看着我不说话。
“今天那个比赛我赢了，你不用付钱的。”我不甘心的又说。
这次他终于开口了，还是很严肃的开口了。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人家都要把你卖了，你还傻傻的帮人家数钱呢！”
“我没帮他们数钱…”我很无辜的眨巴眨巴眼睛。
他似乎被我气得头都痛了，一只手遮着脸，很无奈的样子。
“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别人？”
“你不要老是一副大人的样子好不好？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哥哥！长姐如母，你怎么能这么教训我？”我也生气了，被人当众骂的感觉很不好，所以我也就出言无状了。
结果他就真的不理我了，直到到了家，他也没搭理我。
吃饭的时候，他也不跟我说话。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来找我。
我想他是真的生气了，平时他总是不超过一顿饭的工夫就会陪着笑来找我的。
我承认自己不是个有骨气的人，所以，趁他在花园里练剑的时候，我去找了他。
“关柱…”
他不搭理我。
“关柱…”
他还是不搭理我。
“不就是个没事来搭讪的男的吗？你当我真不看不出来他的用意啊？”我必须得承认，随着年龄的增长，不管我想还是不想，我都越来越明白这世间的人情世故，明白了姐姐们对我的嫉妒，明白了那些姨娘们对我的不满，明白了那些看向我的眼光里面透出的思绪。我只是不想让关柱他们知道，我怕他们知道了就不再把我当孩子，我就没有理由再赖在家里不出嫁了。
“那你怎么…”关柱似乎不习惯我突然的成熟，还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你要是晚点出现，我就把那人打发了。”我知道很快就到了选秀的日子，也知道关柱他们的担忧，他们怕我会吃亏。所以我知道是时候告诉他们，我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单纯，他们就可以少一点担忧了。“以后我不在了，阿玛和额娘就靠你了。”
“前几天那么一闹，估计阿玛已经知道了。”关柱放下剑，坐到花圃边上。“现在京城里面到处都是谣言，说你是满汉第一美女，你这次进宫选秀，只怕…”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你说，会不会是九阿哥挟机报复？”关柱试探性的问我，估计还是不相信我的智商。
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我觉得不会，九阿哥的目的是娶我，造这种谣言，对他没好处。况且我若是进了宫，做了妃子，此事日后被人提起来，他就是个调戏庶母的罪名，他没那么笨。”
我知道那些做皇子的，一个个从小就得面对各种各样的尔虞我诈，心思本就较常人成熟，没理由会做出这种没头脑的事情来。
“那你觉得是谁？”关柱惊讶的简直有种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感觉了，这让我很满意。
“你记不记得阿玛有一个妾室是姓李的？还说过自己的弟弟是九爷的门客的？”我提醒着他。
关柱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很艰难的在记忆的角落里寻找关于我说的那个人的片段。
“哦！就是那个因为不小心让你吃了相思豆，害的你中了毒，结果被阿玛打了一耳光，赶了出去的人？”他终于还是想起来了。
“我本来也没注意，后来仔细想想，我那天碰见九阿哥的时候，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姓李的人戴着一串相思豆手钏，相思豆是分布在我国南方的植物，因为相思豆有剧毒，又不甚名贵，所以权贵们都不爱戴它，只因那李姨娘是南方来的，似乎那相思豆手钏又是他们家族的什么象征物，所以才一直戴着。”
我回想起当年吃相思豆的事情，心里还是有些抱歉。因为那其实不关那个李姨娘的事，是我看她手钏上的相思豆红红的一颗颗，好看的紧，一时好奇，就悄悄拿了去吃。好在她及时发现，叫了人来，要不我早就死了，算起来她还是我的救命恩人的。谁知道我还没醒过来，都还没来得及道歉，阿玛就把她赶走了。
“这么说来，竟是那个贱人和她的弟弟合谋的了？”阿玛的声音带着怒气突然在我的身后响起，我吓得赶紧回头一看，阿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我的身后了，铁青着脸，仿佛要杀人似的，旁边还跟着额娘。
“阿玛，不是这样的，我只是猜测而已…”我不想因为我，又害了那个我曾经对不起的人，赶紧慌忙的解释道。
“紫菀，你不要总是这么善良，会被人欺负的！”额娘打断了我的话。“你阿玛过几天就要出京去监督赈灾事务了，你选秀的事，他也管不了多少了，你得自己照顾自己！”
“哦…”我点了点头。“阿玛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放心…”阿玛摸了摸我的脸，温柔的笑了笑，好像刚才那个铁青着脸的人不是他似的。“阿玛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抬起头来，看着阿玛。
“阿玛，我一直想跟你说的，以前李姨娘的事，是我的错，相思豆是我自己偷吃的，后来还是李姨娘救了我。”
阿玛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是笑着将我抱进怀里，摸着我的头发。
“阿玛怪的不是这件事，不过你也没必要知道。你只要知道那些人都不是好人，就够了。”
我点了点头，抱着阿玛撒娇，关柱就在旁边老老实实的站着，低眉顺眼的。
他一直都是这样，只要阿玛在身边，他就格外的小心谨慎，中规中矩的，一点错儿都不敢犯。本来按理说，关柱是阿玛的幼子，又是老年得子，应该是像我这样被无法无天的宠着才对，可阿玛却对他很严格，从来不假颜色。
“关柱，你要好好的守着紫菀，我和你额娘要是没了，你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阿玛又说这样的话了。
“是！”关柱看了看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横贯关柱少年时期的宏伟理想竟是一柄锋利的宝剑，悬在我的床前，为我抵抗来自外界的所有的危险。他人生最初的理想就是成为能够保护我的亲人，正是有了这样的目标，他才那么急切的想要展现出大人般的力量，才会在我说他是孩子的时候那么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