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选秀还有一个多月,阿玛还没有回来。
每天的生活变成了忐忑不安的等待,我不想进宫,虽然没有书上说的什么“一进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悲伤,我也有“从此家人不见面”的悲伤,也有前路凶险的不安。听关柱说,选秀入宫,要是一旦被选上了,就得一辈子呆在皇宫里,就像大姐那样。
要知道,在我的记忆里,我的这个大姐跟祠堂里供奉的神位没什么区别,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她几次,一般都是像什么新年朝贺、皇上的生日、太后的生日什么的要进宫的大日子才能见到,见到了还得隔着帘子向她磕头,称她为娘娘,阿玛还得说上好些感谢天恩的奉承话。看起来是锦衣玉食的,其实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都比她过得好,至少金丝雀还有可能逃出去,而且不用守那些存心不让你好过的宫规。
当然,我是不会把这种话告诉别人的,关柱说,有的话藏在心里谁都不知道,说出来就是错,而且害的还不止我自己,还有阿玛、额娘和关柱,我不想害他们。
这一天,家里来了个贵客,是来找关柱的。你知道的,大家闺秀是不能随便在外人面前出现的,所以招待客人的事情就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被晾在辛夷苑里刺绣。
我刺绣的内容从来那些姑娘们常做的那些什么鸳鸯戏水、百鸟朝凤什么的,那很无聊的,而且我当时也没有什么可以送鸳鸯的人。我绣的都是阿玛和关柱画的画,再在上面添上一句半句的题词,阿玛最喜欢的就是我绣的一副《人间极乐图》,名字也是阿玛题的,阿玛说,上面的场景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人间极乐。
画面上是一派田园风光,和乐融融的一家四口,或耕或织,或戏或游,画面的远处是丛丛青山,泛着淡淡荷香的池塘,看了之后满目都是喜悦,所以我在上面用篆书绣了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一次,我绣的是《杜若》,是绣在丝帕上的,图和题词都是关柱给我的,说是急着要,要我三天之内就要绣完。贵客到的时候,我的刺绣也刚好绣完,就吩咐人把绣好的丝帕和几片杜若的花瓣一起装到锦囊里,掖进袖子里藏好,再假意说要去花园逛逛,到了花园就从小门里悄悄出去,躲开了服侍的人,往关柱住的地方溜过去,谁知道问了守门的丫鬟,那家伙竟然不在!
便进去等着,关柱生性素喜宽广爽朗,因而房内各屋皆未曾隔断,窗上也只用软烟罗糊了窗屉,并无他物做饰。当中放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只一只珐琅彩的花瓶,供着数枝紫菀。岸边立着一对二龙戏珠图案的对瓶,上面为二条云龙一火球;龙据说是“四灵”之长,“四灵”为龙、凤、龟、麟。《广雅》载“有鳞曰蛟龙,有冀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蜻龙,末升天曰蟠龙。”在传说中龙珠被认为是一种宝珠,可避水火,因而正好作为镇宅之用,是阿玛硬塞给他的,他也不敢反抗。案的两旁又设了四张花梨大理石的太师椅,和两张花梨大理石的小木桌,供客人取坐。
我自然不会坐在客人坐的地方,径直就进了他的书房。里面立着一排的书架,满满的都是书,窗下设了张书案,案上又磊着些名人法帖,一方徽墨,数枝笔筒,墙上还挂着燃藜图,两边一副对联,是柳公权的手笔:
见没有人,便又到东边的卧房去看,见他卧房里空旷的很,只在一侧放了架花梨木的木架,加上悬着把宝剑,旁边挂着宝弓,又在床头挂了副我仿的海棠春睡图,床上悬着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枕着赤金绣海棠的暖枕,铺着绣了海棠春睡图的锦被。
无奈之下只好回到正堂,坐下。
“关柱去哪了?”我接过怀瑾递上来的葡萄汁,尝了尝,就放下了。
怀瑾是关柱的粗使丫鬟,平日里不怎么当面服侍,因而也不知道我的喜好,她光知道我喜欢喝葡萄汁,却不知道我喜欢在葡萄汁放酸梅,但我也不好当面说出来,免得关柱又说我古怪。
“少爷说是陪十四爷去逛家里的花园了。”怀瑾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我的神色。“七小姐要在这里等吗?”
“这个…”我想了想。“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十四爷向来与少爷交好,两个人聊起来,没准呢!”怀瑾的神情言语看起来都很不想让我等着,估计是怕我‘抛头露面’吧。
“那我就走了”我识趣的笑了笑,起身打算走,却突然想起我来的目的,伸手去摸袖子里的香囊,一摸,却空空如也。“怀瑾,你去四处找找,我的香囊不见了,看看是不是掉在院子里了。”
“是什么样子的?”
“是浅绿色的,上面还绣着关柱的小像的。”
“是,奴婢马上带着人去找,您先在这坐会儿。”
怀瑾刚出去,院外就传来关柱的笑声,我赶紧走了出去,正碰上进院的关柱和那个十四爷。
十四爷和关柱一样生着麦色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浓眉大眼,英武不凡,看上去就是个好相与的。
“十四,这就是我姐姐。”关柱没有像平时那样看见陌生男子就急着赶我回去,而是很大方的向那个十四爷介绍起我,看来他的确跟这十四爷交情非浅。
“臣女兆佳氏?紫菀见过十四爷,十四爷吉祥。”我盈盈下拜,礼数周全。
十四爷瞟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笑的很爽朗,挥手示意我起来。
“起来吧,素日听闻马尔汉之嫡女容貌绝伦,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我看了看十四爷的脸色,似乎好说话的很,而且能跟关柱那个家伙合得来的人脾气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臣女不喜欢别人夸我好看。”我实话实说。
“哦,为什么?”
“容貌美与丑不过是父母所赐,就算再美,也不是我努力得来的奖赏,又有什么好值得赞美的呢?”
“那为什么天下女子皆要悉心打扮,费尽周折的让自己更美呢?”
“那是因为世间男子大多是‘见色起意’,所以世间女子大多是‘以色侍人’。”
“好一个‘见色起意’,‘以色侍人’!这么说来,都是男子的错了?”
“不,这种事一定是周瑜打黄盖,一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我笑着伸手示意十四爷进门去。
十四爷进了门,坐下,又受了众人的一道礼,喝了端上来的茶。就起身说要去看关柱的书房。
“各色古文,你觉得如何?”十四爷翻了翻关柱书桌上摆着的《大学》和《国语》,问我。
“《国策》、《南华》其文灵快,匡衡、刘向其文雅健,司马迁、班固之文博大,昌黎之文浑厚,柳州之文峻峭,庐陵之文跌宕起伏,三苏之文重在辨析分明,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皆是各有所长,只在人心领悟而已。”我想了想,把对素日看过的文章的看法都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
“有如此见解,那你的文章想必不俗吧?”
“写作文章,最重要的是气度高远,博学广闻,我一个女子,哪有这样的才能?”
“那你比较擅长什么?”
“嗯…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敢说什么有什么精通的。”我想了想,还是谦虚点比较安全。
“那,你觉得就赋而言,谁人为最?”
“楚辞为赋之祖,我才疏学浅,不敢评价,就汉赋而言,似乎是司马相如为最。”
“哈哈!”十四爷竟然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关柱的肩膀。“你这姐姐着实有几分才学,不错,不错。”
“你看你把她考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吧?”关柱笑着看了看我。“她素日最怕的就是别人考她文章了!”
我这下才明白过来,他们两个人是狼狈为奸,故意合着伙耍我的。
“关柱!”我假意的笑了笑,上前就狠狠的在他手臂掐了一下。
“你这么凶,以后肯定嫁不出去!”关柱嘴上从来不积德,一受疼就开始诅咒我。“还得让我养着,唉…”
“那你还让我…”十四爷挤眉弄眼的,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这不是害我吗?自家兄弟,不带这样的啊!”
“你小子又做什么了啊?”我从十四的眼神里看出了阴谋,而且这个阴谋是跟我有关的,便斜着眼,瞪着关柱。
“我不是想着让十四向皇上请旨娶了你,你就不用进宫了吗?”关柱一副无辜的样子。
“我也是无辜的,这家伙叫我帮帮忙,我想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十四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昨天就让我额娘去请旨了。”
“对了,那副《杜若》,你绣好了吗?”关柱还一副不知死期将至的丑恶嘴脸。“今天要拿过去当证据的啊。”
“什么证据啊?”我迅速感觉到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
“证明你跟十四两情相悦啊!”关柱一副阴谋得逞的奸诈嘴脸。
“你!被阿玛知道了,非得抽死你不可!”我简直要被这个家伙气疯了。
“不会的,十四人多好啊!对了,你绣的丝帕应该绣好了吧?”这家伙简直‘太了解’我刺绣的进程了,分分秒秒,掐的丝毫不差,让我对他的智商的认知有了一个质的改变。
“掉了…”我第一次为自己掉了东西感到无比的欣慰。
“哦…是不是这个啊?”十四装模作样的从怀里取出一个浅绿色的香囊,我定睛一看,正是我的那个。“瞧着绣的挺精致的,就是干嘛要绣上关柱的小像啊?毁了整个画面…”
这十四的毒舌技巧看来堪比关柱,损人手段千奇百怪,损人范围从至亲好友到路人甲乙丙不定,还不断更新语言,创造了以语言为主,神情为辅的新型损人手法。
“狐朋狗友,朋比为奸…”我看着他们两个那张迷惑众生的脸,看着他们拿着我绣的丝帕商量着该怎么编那些煽情的爱情故事,不得不仰天长叹。
“山中人兮杜若,要不就说我跟她是在打猎的时候认识的,她不小心摔下马,我救了她…”十四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不好,不好,我姐上次从马上摔下来之后,就没去打过猎,太假了。依我说,还是…”关柱在那聊的很开心的样子。
我意识到这事关我的声誉问题,额娘要我背的《女则》和《女训》里都说,女子的声誉非常重要,几乎是女子的第二生命,我可不能这两个家伙就这么轻易的‘谋财害命’了。
“哎!谁准你们这么编排我的?我警告你们啊,我宁愿进宫也不愿意被你们这么编排!你们这么编排,我以后还怎么嫁人啊?”我白了他们一眼。
“不这么编排,你就得被关进宫里,被人像鹦鹉一样养着了。”关柱试图用皇宫的可怕来吓我。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你做我的嫡福晋挺好的,我会把所有好吃好喝的都分给你,还会带你一起去骑马,教你射箭…”十四则试图用婚后自由自在的生活吸引我。
“够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玛都没回来呢,你们别跟我捣乱!”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嫁给十四这个没长大的孩子是件不靠谱的事情。
“我们怎么是捣乱呢?我们…”关柱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贴身小厮木通就冲到门口,跟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出去。
也不知道那个木通跟他说了什么,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好像一个正在引百鸟朝拜的凤凰突然被拔光了羽毛似的一下子就奄了。
“紫菀,怎么办?阿玛这下非打死我不可了。”他甚至都不敢看着我的眼睛,直接就瘫坐在地上了。
“你这是怎么了?刚刚不还好好的吗?你别吓我啊!”十四也被吓到了。
“紫菀,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说,因为十四和九阿哥都说向皇后讨恩典说要娶你,皇后说要见见你…”他吞吞吐吐的说道,眼神闪烁。
“不可能吧?”我和十四异口同声的说道。
“估计…说是让你过几天就进宫去…”他也被吓傻了。
“关柱!你们给我出去!”我心烦意乱的大吼一声,使劲把关柱往外推。
关柱赶紧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硬是赖着不走。
“话说,这是我的房间,凭什么我走啊?”
“你要我怎么办啊!”我瞪了他们一眼,一跺脚,委屈的哭了出来。
“见机行事吧!”十四无奈的看了看我们,随便找了个借口跟关柱不知闪到哪里去了。
进宫?这个事情像是炸弹一样的把我炸得头脑短路了,我最担心的事情在这两个家伙手里被促成了,可我又不能怪他们,他们都是好意的,所以我只能气我自己。
该怎么办?怎么才能应付这场灾难?我的人生又将怎样发展?